第13——15章

第13章

“工作中真有了分歧,你和那边关上门怎么吵都没关系,但是绝不能当着下属的面争执。”

谭斌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觉得无所谓?”程睿敏语重心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是在逼着他们当场表态。他们选择任何一方,都会担心站错队祸及将

来,刻意保持中立,又把你们两个都得罪。一次两次看不出恶果,时间长了就会人心涣散。”

谭斌睁大眼睛,她还真没有想过这么深。

她的处世哲学,向来是就事论事,工作中从不掺杂个人恩怨。

程睿敏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呢,“作为一个Teamleader,你应该尽力保护帮助为你工作的人。做错事并不可怕,最可怕的错误是失去团队

的凝聚力。”

谭斌琢磨半天,摊开手说:“我明白了,不就六个字吗?不出头,不出错。”

“Exactly.”程睿敏看上去很欣慰,“藏其心,但不掩其才。你还年轻,再过几年,也许能更明白这句话。”

谭斌摇头,“可也忒委屈了!不照这个规则玩会有什么后果?”

“我问你,一个成熟的公司,最重要的资源是什么?”

“人。”

“对,人。可它不是指Superstar(明星员工),而是高效的团队。任何个体,步伐一乱,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卒子。”

谭斌悚然心惊,她想问程睿敏:你呢?你是不是那个乱了步伐的弃子?

不过即使有酒壮胆,此刻也不便发问。

因为程睿敏忽然笑了,笑得充满讥诮自嘲。他说:“我跟你说什么呢?我自己就一塌糊涂。用尽心机,蹉跎半生,也不过如此。”

饶是铁石心肠,谭斌也不禁动容,却不知道怎么接话。沉默片刻她说:“您这么年轻,哪里就说得上半生?”

“人生七十古来稀,三十五,难道不是半辈子?”

谭斌认真地点头,以证明程睿敏的算术做得没错,七十的一半,可不就是三十五?

程睿敏则向吧台后的调酒师做了个手势,“GinMartini,谢谢。”他转头问谭斌,“你要不要来点儿?”

谭斌慌忙摇头。平时陪客户是迫不得已,闲暇时间她可不愿再虐待自己可怜的肝脏。

酒精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令人其他肌肉放松,舌后肌肉的功能却空前强大,程睿敏的闲话果然多起来。

“回想这些年,其他记忆一片空白,就是自一个会议室走进另一个会议室,一个城市飞往另一个城市……”

谭斌暗暗叹气,对自己说:看见没有?人不能太闲,闲了就开始思考人生,眼前是个现成的例子。

不过他尚能侃侃而谈,应该还处在低级阶段,未到纠结我是谁谁是我的最高境界。

她提醒程睿敏:“一会儿你还要开车。”

程睿敏侧头看她,扬起一条眉毛:“我当然记得,不过你会送我回家,对吧?”

他属于那种敏感体质,几杯酒下去就春上眉梢,眼眶四周隐隐泛出粉色。

谭斌偏过头,没有任何理由,脸轰一下就红了。

程睿敏的话,亦真亦假,调戏的成份太浓。

其实更过份的风言风语,她尚且应对自如,今晚不知为何频频发挥失常。

程睿敏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拿起酒杯在她的杯沿上碰了碰,仰头干掉。

过了九点半,酒吧的乐队开始演出,贝斯吉他响成一片,说话要扯开嗓门。

余永麟打电话过来,说夫人身体不爽快,实在出不来了。

谭斌挂了电话有点黯然,愈加在心里检讨自己的过份,余永麟到底过不了这一坎,换作是她,恐怕也难以平心静气地面对曾经的下属。

程睿敏征求谭斌的意见:“我们也走吧,明天你还要上班。”

“好。”谭斌叫过服务生结帐。

“三百八十二。”服务生按照惯例,把帐单递给程睿敏。

谭斌起身去抢:“我来付,今儿是我拉壮丁,怎么能让你出钱?”

程睿敏攥住她的手,眼神暧昧,“我说过,是我的荣幸。”

晦暗的环境和灯光,更借着酒意,愈发显得他眼珠乌黑,波光流转。

谭斌觉得掌心滑腻腻的,顷刻冒了汗。

她想抽回手,程睿敏却握紧不放,颇用了点力气,她放弃努力,近乎哀求地看向他。

程睿敏忽然一笑,若无其事地放手,接过找回的零钱,然后说:“走吧。”

谭斌的车停得很远,两人走过去花了七八分钟。

程睿敏问:“心情好点儿没有?”

谭斌据实回答:“一身冷汗。”

程睿敏仰起头笑,盛夏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暧昧,将他的恤衫长裤吹得紧紧贴在身上,现出美好的身段。

办公室里中规中矩的西服衬衫,曾把这一切掩盖得完美无缺。

谭斌沉默地发动车子,等着程睿敏上车。

他却关上车门,向她挥挥手。

谭斌摇下车窗:“为什么不上车?”

程睿敏俯低身体,臂肘支在车顶,看着谭斌并不说话。

谭斌只觉得空气里有化不开的粘稠扑面而来。

过一会儿他幽幽地开口:“我不会给自己犯错误的机会。”

这近乎赤裸裸的表白了,谭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却站直了,退后两步,再加一句:“你放心,我不开车,我打车回去。”

谭斌发觉被戏弄,顿时七情上面,露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在他面前一寸寸升起车窗。

程睿敏双手插在裤袋里,只是望着她笑一笑。

谭斌踩下油门,从他身边疾驶而过。

他站在那里不动,静静看着她离去。

后视镜里他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谭斌一路把车开得飞快,静寂的街道两侧,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似水面上漂移的游轮,从身旁一一掠过。

她犹自感觉到背后两道目光,似把她的背部融出两个大洞,烧灼似的炙痛。

完全失去控制,整个晚上她都处于下风,任人调戏,一直没有机会翻身。

谭斌恨得咬牙切齿。

半道手机响个不停,谭斌整整心情,取出蓝牙耳机扣在耳朵上。

“您好,我是Cherie谭,请问您哪位?”

“Cherie吗?你好,我是KennyLau。”

谭斌真正出了一身冷汗。Lau是广东拼音里刘的发音,来电的是大中国区执行董事刘树凡。

刘树凡的声音显得平易近人,“这么晚打扰你,没什么不方便吧?”

谭斌心里说:靠,就算有不方便的事,也已经让你搅黄了。但她嘴头上依旧诚惶诚恐地回答:“没有,我们都是24小时开机,随时待命嘛。”

刘树凡“唔”了一声表示满意,然后说:“明天一上班,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们谈谈,好吧?”

他的客气令谭斌浑身不自在,她爽快地答:“好,九点我准时到您办公室。”

“那好,明天见。”不容多说,刘树凡很快挂了电话。

“Damnit!”确认电话确实已经挂断,谭斌这才用力砸一下方向盘。

什么题目也不交待,让她今晚准备些什么?

第14章

周一上班,谭斌提着电脑直接上了十九层。

为了这次谈话,她特意换上浅蓝色细条衬衣和海军蓝的长裤。

据说蓝色能够提升心理暗示的效果,令头脑更清醒。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刘树凡的办公室,将近四十平米的空间,二百七十度的落地玻璃窗,大半个北京城尽收眼前。

几件仿红木家具线条疏朗,摆放得错落有致,屋角堆着七八盆绿色植物,似小型的温室花园。

朱门酒肉臭。谭斌不合时宜地想起楼下开放办公区一个挨一个的格子间。

刘树凡五十不到的年纪,个子不高,肤色白净,戴一副金丝半框眼镜,说话慢声细语,每句话的尾音都往上飘,典型的台湾国语。

谭斌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领带。

深灰色的西装,浅灰色的衬衣,本来配得无懈可击,偏偏戴着一条深粉色的领带,视觉效果相当突兀。

谭斌相信,肯定不是刘树凡自己的口味。

但是刘树凡的妻子儿女都在美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公司里私下的八卦,说刘树凡有一位秘密情人,就是一年前辞职离开的前董事助理。

“Morning,Cherie!你很准时,这是个好习惯。”刘树凡从办公桌后站起身,向谭斌伸出右手。

谭斌发觉自己有点跑神,立刻把思绪的野马拉回原处,握住他主动伸过来的手。

刘树凡的手心绵软肥厚,手指微凉。谭斌记得相书上说,有这种手相的人,往往热爱播弄权术。

他让谭斌在大班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谭斌以为刘树凡会坐在办公桌后,他却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谭斌心里微微打了个突,这样刻意的平等关系,让她很不适应。不过平日她也留意到,往往走得越高的人,韬光养晦的水平越高,待人越谦和多礼。

或许这就是精英和普通人的区别,她不太确认。

但她的紧张的确随着他的微笑渐渐消退。

“一直想找你们谈谈,可是抽不出时间。”刘树凡笑容和煦,“Tony走后,是不是有点吃力啊?”

谭斌浑身一凛,这个问题假设得太过险恶。她急忙敛定心神回答:“还好,没感觉太大的区别。”

“哦?”刘树凡轻笑,“为什么呢?”

谭斌避重就轻地回答:“如果个别人离开,一个公司或者一个部门从此崩溃,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公司的管理,出了大问题。”

“说得很好。”刘树凡露出赞赏的表情,“所以我一直强调,Process是最重要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次的Risk能顺利过渡,就Show出了流程的重要性。”

谭斌挤出一个赞同的笑脸,但没有接话。她知道一件事,刘树凡代表的港台派,和以程睿敏为首的大陆派,多年的分歧就在这里。

大陆派的人,是邓小平思想的追随者,不管黒\\\\\\猫白猫,只要签下合同就是好猫。

他们不太在意那些条条框框,认为束缚过多,在中国这个地方,等于自掘死路。

而港台派的背后,有总部的撑腰,欧洲人一条筋到底的思维方式,令他们至死不能理解所谓的中国特色。他们认为,法律规矩条款既然已

经摆在那儿,就是让人遵守的,因此对蓄意破坏规则的人,往往深恶痛绝。

但是中国的业务发展,一直蒸蒸日上,靠的又是这些大陆员工。所以从欧洲本土员工撤退,管理层彻底本地化开始,两派斗管斗,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这次的程睿敏事件。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扣响,刘树凡的助理端着咖啡壶送进来。

“加奶还是加糖?”刘树凡取过纸杯,亲自为她斟出咖啡。

“黒\\\\\\咖啡,谢谢。”谭斌受宠若惊,慌忙双手接过。

“你不要紧张嘛,难得为女士服务一次。”刘树凡欣然一笑。

谭斌轻轻啜了口,味道确实香醇,与之相比,楼下咖啡机里出来的货色简直就是涮锅水。

“Cherie,”刘树凡说,“我一直对你印象不错。”

谭斌欠欠身,“Thankyou,Sir.”

“不瞒你说,以前我非常不看好女孩子做销售。”

谭斌莞尔。不看好女性做销售的,岂止他一人。连自己的老妈都误会:“斌斌,你在外面不会吃亏吧?报纸电视上的故事,看得我心惊肉

跳。”

女性做销售,首先,不能长得太好,长得太好客户就容易有非份之念。

其次,做到一定的位置,一定会遭遇升迁瓶颈,因为市场瞬息万变,需要冷静的头脑和果决的判断力,这两样,传统意识中是女性最欠缺

的东西。

更不用说如何应付公司内部那些自命不凡的男性产品经理和工程师。

提起这些年的遭遇,谭斌几乎可立书十万字的辛酸史,所幸她以无比坚韧的毅力,克服一个又一个关口,终于走到今天。

她看向刘树凡,带一点点挑战,“那您如今怎么看?”

她想问,你是不是也有性别歧视?

“你做得非常好,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来,Cherie,谈谈你下半年的计划。”刘树凡几十年的修炼,岂会让她牵着鼻子走,顷刻便

转了话题。

谭斌自余永麟离开,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就一直在收集相关的资料。这个问题还难不倒她。

大头们最关心的,不外乎销售和利润的真实数字,那是他们安身立命和飞黄腾达的根本。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从几家大客户今年的业务发展计划和投资预算开始分析,有条不紊过渡到自己区的销售计划。

刘树凡听得很仔细,不时插问几个问题。

谭斌的资料准备得很细,虽然有些方面囿于经验,不能令刘树凡完全满意,可是到底有她自己的数据和分析支撑着底气。

四年前她刚刚转做销售时,做事异常低调胆怯。余永麟曾经告诫她:“我不介意你说错话,但我非常不想看到,你成为一个没有声音的人。”

这句话谭斌一直铭记在心,丝毫不敢懈怠,四年时间,已令她脱胎换骨。

最后刘树凡基本表示OK,拍一拍谭斌的肩膀,“Cherie,好好干,以后你会发现,你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值得的。”

谭斌眼前被吊起一根醒目的胡萝卜,但这一次,总算顺利过关。

她收拾笔记本告辞,却在门口遇到乔利维,两人相视一笑,互道早安,乔利维侧身为她让出通道。

谭斌站在电梯口楞了三秒钟,因为她想起一个问题:刘树凡对她灌过的那些迷魂汤,会不会换个名称主语,同样说给乔利维听?

昨晚程睿敏的叮嘱又回到耳边:不能争,一点争的意思都别露。

那么她今天的表现,可算得上得体?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真巧,当先走出来的,是首席执行官李海洋,一个胖胖的,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披着一件颇具大佬气质的黑大衣。

“李先生。”谭斌迅速闪到一边。

李海洋点头微笑,注意地看她一眼,然后在身边人的簇拥下离开。

谭斌长吁口气,这才踏进电梯。

MPL延续多年的传统,上下级之间没有特别的界限,再高的官职,最普通的员工也能直呼其名。但这个规矩随着李海洋的到任被打破。

谭斌在公司内部网上见过李海洋的简历,他是1978年内地第一批通过高考的应届毕业生,80年代中期去美国留学,算得上海龟派的先驱。

被猎头挖至MPL前,李海洋是一家北美公司的总经理。

比起民主气氛甚为浓厚的欧洲公司,北美公司相对来说,等级更为森严,MPL只好俗随人改,上下皆尊呼李海洋为“李先生”。

谭斌不能理解,台上如此煞有介事,一旦倒势,立刻失去前呼后拥的排场,这份落差该怎么去适应?

她按下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合上,载着她迅速离开MPL的权力核心。

第15章

随后的几天忙乱而有序,谭斌的升迁,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

她的口碑一直不错,虽然年轻,又是女性,但胜在自律,情绪足够稳定,最难得的,是她从不把压力转嫁下属。

谭斌手下如今有五个销售经理,三个销售代表,她自己在三个月内,仍然兼任北京的销售经理,帮助新提升的销售经理熟悉客户和流程。

谭斌把八名下属召集在一起,做了个简短的就职演说,要求几位销售经理把正在跟踪的项目理一理,做一份详细的项目背景分析报告,三天后交给她。

然后宣布散会,大家一起吃顿晚饭,第二天就各奔东西。

相比之下,乔利维那边就高调得多。向他直接报告的销售经理将近十个,再加上各地的销售代表,二十多人济济一堂,气氛热烈,搞得象誓师大会,只差没有当堂歃血为盟。

会议室离谭斌的位置很近,一阵阵的哄笑声和拍桌子声,令她不时地跑神。

谭斌无端地感到烦躁不安,把手里的文件夹子用力摔在桌上。

她挺讨厌的一件事,就是办公室里人为制造的噪音。比如放着会议室不用,却在开放办公区用高音电话开电话会议,以显示自己的繁忙和专业。

这种行为,几乎可以上升到RP的高度,公共道德观明显缺失。

她起身去茶水间倒一大杯黒\\\\\\咖啡,一口气喝下大半,满口的苦涩令她冷静下来。

望着总监办公室紧闭的房门,谭斌哑然失笑,还未正式交手,对方一点风吹草动,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想坐进那间办公室,只靠哗众取宠是远远不够的。她撇下唇角微微冷笑,从抽屉里翻出耳机套在耳朵上。

电脑里存着几首齐豫诵唱的佛经,那穿越时空一般的清越声线,让她渐渐心定,精神再次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与于晓波的交接,却比谭斌的想象要顺利地多。

他在公司公用服务器上建立一个临时文件夹,根据管理流程的顺序,目录项一目了然,所有的交接文件按照日期排列得井然有序。

谭斌边看边不吝余力地猛夸:“Bowen,你这套文件管理,已经够得上开一门培训课程了。”

上海的男性虽然生活中有点小家子气,但是工作上的敬业和仔细,的确让大部分北方男人望尘莫及。

她平常最头疼的,就是那些北方籍工程师差不多的对付劲儿。

于晓波矜持地笑一笑,没有说话。

谭斌接着看下去,心里忽然浮起一个疑问,以于晓波的心细如发,前段时间怎么会出现明显顾此失彼的局面?

按说程睿敏离开,销售总经理的位置悬空,应该是个极好的升迁机会。

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得把这个问号暂时压在心底。

三天后交接结束,谭斌请他吃晚饭,半杯红酒下去,于晓波略略吐露了一点隐情。

原来程睿敏被Fire之前,曾陪着CEO李海洋一起拜访过PNDD的高层。

他用筷子在空中画了个三角形,“以前有Oliver坐镇,三足鼎立,再折腾出不了大乱子,都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几何结构……”

Oliver就是已经退休的前任首席执行官。

谭斌想起洗手间里那个关于炮灰的电话,再把前前后后的情景在脑子里梳理一遍,她一直纠结的事件真相隐隐现出了轮廓。

程睿敏是大陆人,李海洋也是大陆人,铁三角在Oliver离职,李海洋即位的那一日,已宣告瓦解。

所以程睿敏先离开公司,他那一支里的中坚嫡系,也陆续被清理干净,李海洋孤掌难鸣。

而刘树凡在事后兼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销售这一块重中之重的业务,完全绕过了李海洋。

谭斌背上的冷汗刷一声就冒了出来。

于晓波意味深长地说:“北京如今是个是非之地,你明白了吧?所以有多远我逃多远。”

另有半句话,他闷在肚子里没有吐出来:以前捅多大的娄子,上面还有程睿敏罩着,现在已是今昔非比。

不过MPL此刻上上下下,都把程睿敏这三个字当作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他也不想犯这个忌讳。

谭斌开车回家,抬眼望出去,头顶乌云翻滚,似在酝酿一场暴雨。虽然是夏季,她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

在底层只知道埋头苦干,爬上一个台阶才发现,前面的路更加崎岖难行。

职场中不见血腥的残酷,完全超越了她的想象能力。想起程睿敏离职时几乎无法自持的样子,她心中的某处地方,实实在在揪着痛了一下。

她在这条路上又能走多远?毕业后就业七年,谭斌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没关系。”她拼命给自己打气,“生活就是一个问题叠着一个问题,你总要学会去对付它们。”

接下来和下属一个个谈心,敲定下半年的计划,和数个相关部门澄清责任权限,同时还要兼顾北京的业务和PNDD的集中采购。

谭斌有点头晕目眩,觉得自己是典型的小船不可重载。

幸亏工作日很快结束,又到了周末。

她约上文晓慧去置几件当令的夏装。

谭斌买衣服一向简单,固定的几个牌子,款式合适,颜色适宜,付了款就走。

她衣橱里的颜色,差不多都是基本色,不用考虑搭配的问题。

在相熟的品牌处,谭斌取了几条长裤和及膝裙,又挑了两件颜色清淡的衬衣,今天的任务,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但她在一件大花透明衬衣前,流连了很久。

套上身试一试,珊瑚粉的底色上,盘绕着大朵枝叶缠绵的热带花卉,衬得整张脸明亮晶莹。

她犹豫几次,还是依依不舍地放下,自己并没有太多场合穿这种风格的衣服。

文晓慧看得不耐烦,不管三七二十一替她付了款,“你也换个风格,天天穿得象老太太,打算清修呢你?”

“穿这件衣服能做什么?”谭斌白她一眼,“阴阳双修?”

文晓慧嘴里正含着一口矿泉水,噗哧一声全喷在她的袖子上。

临走想起沈培的衣橱也该换季了,又为他拿了两件恤衫。

交钱时文晓慧直抽冷气,跺脚长叹,“哎呀呀,谭小姐,你这样会把男人宠坏的。”

谭斌随口说:“我知道,你在嫉妒。”

文晓慧为之气结,扭头就走。

谭斌追上去赔笑。“楼上俏江南的毛血旺和豆花不错,今儿我请客成吗?”

“不去!那是你糊弄客户的地方,又贵又难吃。”文晓慧还在生气。

谭斌笑起来,想起方芳对俏江南的评价:该店大师傅的水平相当之稳定,每一道菜都做得万劫不复地难吃,从未有过失误。

她拉着文晓慧的手臂央求:“欢奇的海鲜锅也行,姐姐,给点儿笑模样好不好?”

文晓慧坐下犹自忿忿不平,“重色轻友,哼,就为个小屁孩儿。”

谭斌翻着锅底寻找蛏子肉,然后放进文晓慧的碟子里,“都给你,我错了行吗?别生气了,生气容易长皱纹。”

“谭斌,你烦我也得说。”文晓慧并不理会她的讨好,“前天你妈给我妈打电话,你妈直唠叨了你半个小时。”

文晓慧和谭斌的母亲曾是多年的同事。

谭斌的脸顿时挂了下来,

这也是她不愿经常往家打电话的原因,母后大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总拣着她最不爱听的事罗嗦。

不过有什么事不能和自己的女儿当面商榷,一定要在外人面前倾诉?

她无奈地问:“我妈都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老题目,愁你嫁不出去,现如今又跟个不靠谱的男人混。”

谭斌咬着筷子做不解状,“奇怪了,国共两党为抗战都能求同存异,我们俩为什么就是不靠谱?”

“谭斌,你看着我,说实话,沈培和你提过结婚的事吗?”

谭斌脸色变一变,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沈培人是不错,但有一个致命的问题。虽然他父母的婚姻还算平稳安乐,他本人却对婚姻有种异常的恐惧,常说婚姻制度是人类历史上最

违背人性的制度。

“他们那个圈子本来就乱,什么事儿没有?男人混到四十幡然悔悟,那叫浪子回头,转个身还是一朵花,照样有十八、二十的小妞儿往上

扑,可是你呢?”

文晓慧看着谭斌不停颤动的睫毛,知道自己的话过于残忍,可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

“亲爱的,你在工作上英明果断,感情上真是个弱智儿,大脑极度发育不平衡。”

谭斌勉强笑笑,“可是晓慧,这么些年,我也没有碰到更好的。”

这次轮到文晓慧不说话了,她挟起一筷子生菜,用力塞进嘴里。

五年前的伤害,至今尚未痊愈。虽然伤口上结了厚厚一层茧子,按一按依旧闷闷地痛。

文晓慧还记得谭斌大学毕业时的模样,秀丽的面孔带点未褪的婴儿肥,笑容甜美,整个人挂在瞿峰的臂弯里,眼角眉梢都是小女人的幸福

满足。

瞿峰当年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学的是国际贸易,比她们高两届,迎新晚会时就盯上了谭斌,两个人一直走了四年,曾是校园里郎才女貌

的一段佳话。

瞿峰毕业后在北京呆了三年,混得并不怎么如意,他转去上海发展。半年后便传出他与一个温州老板的女儿订婚的消息。

这个消息,文晓慧是从其他同学那里辗转听到的。

谭斌自己没有主动提起过一个字,照常上班下班,只是把一头及腰长发剪成了短短的板寸,一个月内瘦了将近十斤,脸只剩巴掌大一点儿

,乍看上去象尚未发育完全的小男孩。

三个月后她辞职,进了MPL公司,从此变成工作狂,眼神话锋都渐现凌厉,等闲的男人再不敢轻易靠近。

那把头发,还是认识沈培以后,才慢慢养回来的,现在刚刚齐肩。

文晓慧在心里叹口气,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沈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