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春 译
那是八月的一个傍晚,大多数人都已离开公园,但在卢森堡公园西北角的亭子里,还坐着两名在下棋的男子,旁边围着十多个人,高度紧张地盯着棋盘,以致此时已近晚饭前喝开胃酒的时候,仍然没有人产生要在这盘棋结束以前离开的念头。
这一小群人是对那位挑战者感兴趣,这位年轻人长着一头黑发,脸色灰白,有着一双目空一切的黑眼睛。他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偶尔在手指间来回转动一支没点燃的香烟,完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有人认识他,迄今为止也没有人看到他下过棋。可从他只是冷冷地、高傲地、不出声地坐到棋盘边摆动棋子的第一刻起,他身上就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使得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自信,觉得他们在这儿碰上了一位了不起的天才似的棋坛高手。引发这种感觉的或许只是这位年轻人俊秀和难以接近的外表,还有他那讲究的穿着和他匀称的体形;或许是他姿态中流露出来的镇定和沉着;或许还有包围着他的那种陌生的不同寻常的气息,反正在走第一个兵前,观棋者们就坚信,这是一位一流的棋手,他肯定要暗暗地创造人们期待已久的奇迹,也就是意味着要战胜这当地的棋王。
这位棋王,是个七十岁左右的小个男人,其貌不扬,从每个方面来说,都与那位年轻挑战者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穿一身法国退休老人穿的工作服,裤子是蓝色的,里面是件羊毛背心,外套沾满了饭菜污渍,抖动着的双手上布满了老年斑,稀少的几根头发,紫红的鼻子,脸上一根根青筋凸出。他缺少任何的光彩,而且还没刮胡子。他烦躁地使劲吸着他的烟屁股,在他坐着的露天椅子上不安地蹭来蹭去,并顾虑重重地不停地摇晃着脑袋瓜。围观的人对他是最熟悉不过了。每个人都和他对过阵,但都输给了他,因为虽然他称不上是个天才棋手,但他却具有那种拖垮对手、俘虏对手和永不出错这真真使人恨之入骨的特点。人们不能指望他用一个小小的疏忽来迁就你,得有一个人来打败他,一个确实比他下得好的人。这一情景,人们这样猜想,有可能在今天出现:一个新的大师来了,他会将老棋王打翻在地——千真万确!——把他掀下马来,把他杀得片甲不留,步步紧逼,把他碾成齑粉,让他也终于尝尝失败的苦涩。这将是为大家洗刷耻辱啊!
“留点神,吉恩!”还没落子前他们就提醒他,“这次可要你性命了!你赢不了他,吉恩!滑铁卢,吉恩!当心,今天是滑铁卢喔!”
“别吵,别吵……”老头边回答边摇晃着脑袋,犹豫不决地把他的白色小兵往前推。
只要是轮到执黑棋的陌生人走,周围总是一片寂静。没人敢和他说话。人们心存胆怯地看着他怎样一言不发地坐到棋盘前,看着他那盯着棋子的胸有成竹的目光,看着轮到他下时他是如何在手指间转动那支没点燃的香烟,是怎样飞快而自信地移动他的棋子的。
开始的几步棋是通常的走法。各自吃了对方的一个兵。第二步走后,黑棋有两个兵处在一条线上,一般地说这是不利的。但陌生人完全意识到这点,容忍了双兵处在同一条线上这一局势,以便在下一步为后让道。这样走的目的显然是要在接下来的一步让对方吃掉一个兵,这是迟到的舍兵以取得攻势的开局着法。白棋只是迟疑地,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接了这步棋。围观的人们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目光,心存疑惑地点点头,随后又紧张地瞅着陌生人。
陌生人有一会儿停止了手中的香烟转动,他往前举起了手——他确实要走后了!把它一下子拉出来,一下子放到对方的阵地上去,后这么一走,就仿佛把棋盘分成了两个部分。人群中发出了赞赏的轻微咳嗽声。多妙的一步棋!多大的冲劲!是的,他会走后这步棋,他们猜到他会这么走——但一下子走得那么远!围观的人们——他们可都是些深谙棋道的人——他们中却没有人敢这样走。可这对真正的大师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一位真正的大师下起棋来是富于独创性的,充满风险的,坚决果断的——与一般的棋手就是那么不一样。所以作为一名一般棋手,不必去理解大师走的每一步棋,因为——事实上人们不是很清楚,后为什么要走到它现在的位置。它根本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只是对被保得很好的棋子形成攻击。可这步棋的目的和深刻意义很快就会显现出来,大师自有他的锦囊妙计,这是肯定的,这可以从他不变的表情、自信和从容的手势上看出来。这非同寻常的走后这步棋,至此连最后一名观棋者都明白了这棋盘边坐着一位天才,再过一会就见不着他了。吉恩这老棋王,只配让人幸灾乐祸了。他怎么能抵挡得了这万钧之力?人们对他的能耐知道得可是一清二楚的!他或许会试图通过步步为营的方法,走出这困境,采取谨慎小心的步步拖延战术……迟疑了好久后,吉恩没有对深入腹地的黑后采取相应的大规模围剿,而是吃了H4格因黑后的前移而失去保护的一个兵。
年轻人对又失一兵毫不介意,他连一秒钟都没思考,就把后右移,直指对方阵势的核心,落到了同时攻击两名将军——马和车的位置,此外还直接威胁处于它前方的王。围观者的眼睛因赞赏这一妙招而闪闪发亮,好一个鬼才!多妙的黑棋!好大的气魄!“专业水平,”有人喃喃自语,“大师,棋中佳作!”此时的人们焦急地等着吉恩的应着,他们这么性急,主要还是要看到黑棋的下一步高招。
吉恩犹豫不决起来。他思考着,绞尽脑汁,屁股在椅子上磨来蹭去,头在不停地摆动,令看他的人都感到难受——走啊,吉恩,你走啊,不要躲躲闪闪该走不走啊!
吉恩终于走了。他用颤抖着的手拿起了马,跳到了不仅摆脱后的攻击,而且对后形成攻击并保护车的位置。就这样了。这倒是不错的一着。在这般困境中除了这样走还能有其他什么走法呢?我们,我们所有站在这儿的人,也都这样下过的呀。——“可这帮不上他什么忙的!”有人在窃窃私语,“黑棋早就料到了这一着!”
说时迟那时快,执黑棋的手像只老鹰掠过棋盘,抓起后就往……——不!不要像我们也走过的那样胆小如鼠地往回跳,只要将它往右移一格就行了!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人们由于惊讶,一个个都愣住了。谁也不知道这么走有什么用,因为现在后已到了最边上的一格,既不威胁对方的任何棋子也不保护自己的任何棋子,它毫无作用地呆在那儿——但却是威风八面,是那么可笑地威风凛凛,还从来没有一个后那么威武地、孤单而又高傲地站立在对方阵地的中央……吉恩也没反应过来,他的这位神秘的对手走这步棋有些什么目的,是不是设下了什么圈套让他钻,他思考了好长时间才满腹狐疑地作出决定,再次吃掉对方一个孤零零的兵。围观者一算,现在他要比黑棋多三个兵。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数量上的优势有什么用?对手可是有着战略目光的,他不计较棋子的多寡,而是要攻城略地,是要充分展开队形,是要出其不意闪电般地出击。吉恩,你得当心!你还可以吃兵,可接下来要将你的军了!
轮到黑棋走了。陌生人从容不迫地坐在那儿,手指间转动着香烟。现在他思考的时间比起前面来长了一些,也许是一分钟,或许是两分钟。四周一片寂静。围观者谁也不敢低声说话,也几乎没人再去看那棋盘,大家都神情紧张地看着年轻人,看着他那双手,看着他那苍白的脸。在他的嘴角边不是已经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吗?难道还看不出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那鼻翼的轻轻翕动?下一步棋会怎么走呢?大师会采取怎么样的致命性打击呢?
此时那支烟不再转动,陌生人向前弯起腰,数十双眼睛跟随他的手一道移动——他将走哪步棋呢,他会走哪步棋呢?……他举起了G7格的兵——谁会想到这一着!G7格的兵!——把G7格的兵移到了……G6格!
四周鸦雀无声,足足一秒钟。连老吉恩也在顷刻之间停止了抖动和摇晃。只是少了观众中的欢呼声!人们吹出憋了好长时间的气,用肘碰碰旁边的人,你们看到没有?这是一个多么厉害的小伙!多有魄力!他不去动后,而是干脆把兵走到G6格!这样当然就把G7格留给了象,这是肯定的,再下一步他就会将军了,那再往后……?再往后……?……然后,是这样的——然后么……然后肯定是吉恩很快完蛋,肯定是这样。只要瞧瞧他那使劲考虑的模样就够了!
确实,吉恩在思索着。想了好久好久。这男人该是绝望了!有时他把手伸出去——可又缩了回来。你快一点啊!你走啊,吉恩!我们要见识大师呢!
在过了漫长的五分钟后,有人已用脚在嚓啦嚓啦蹭地了,吉恩才终于壮着胆子开走。他向后发起攻击,用一个兵攻击黑后。想用这拖延的方法苟延残喘,是多么的可笑!黑棋只要往后退两格,一切就全恢复为原样。你输了,吉恩!你想不出什么高招了,你的死期到了……
因为执黑者拿起了——你看,吉恩,他根本用不着冥思苦想,现在是接二连三,步步推进!——执黑者拎起了……——这时所有人的心脏一下子都停止了跳动,因为与所有显然是理智的考虑相反,黑棋没有走后,以摆脱那个兵的可笑的进攻,而是采取原先的策略,将象走到了G7格。
人群中一片失望。所有的人像肃然起敬般后退半步,不解地看着他:他竟然献出他的后,把象走到了G7格!他这样做时头脑清醒,神色庄重,他安详、从容地坐在那儿,脸色灰白,但气度不凡,优雅无比。这时人们眼睛湿润,心中腾起一股暖流。他下出了他们想下而从来不敢下的棋。他们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这般地下,他们或许觉察到,他是在自杀性地冒险,可这对他们来说是无所谓的。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想能像他那样下棋:大刀阔斧、满怀信心、拿破仑般地玩命。不像吉恩,他们熟悉他的胆小如鼠般的迟缓走法,因为他们自己的下法和他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技术稍差而已。吉恩的走法是明智的,它井然有序,有章有法,缺点是呆板乏味。相比之下黑棋的每一招都透出灵气,他献出自己的后,只是为了把象走到G7格,你们什么时候曾看到过这样的走法?他们深深地被这一举动打动。现在他可以下了,不管他怎么走,他们都将一步步地跟随着他,直到结束,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他现在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他们爱他。
即使是作为对手的吉恩,这位理智的棋手,当他用颤抖的手用兵攻击后时,也因畏惧这位响当当的英雄而迟疑不决,他轻声地道歉着,几乎是请求地说,人们不该强迫他走这步棋:“如果您把它送给我,先生……那我就得……我必须……”他用恳求的目光看了一眼他的对手。而他毫无表情地坐着不吭一声。这位老者,怀着内疚和无奈,展开了进攻。
片刻之后,黑棋用象将军,将白棋王的军!观棋者中一阵骚动,人们已把失去马的事忘了,他们像一个人似的站立在年轻的挑战者和他的象后面。将!他们也该这样下的!完全一模一样,没有什么两样!将!——如果冷静地加以分析,他们自然知道,白棋有着多种解围的方法,可他们对此已不再感兴趣。他们不想再清醒地加以分析,他们只想看到辉煌的业绩,天才般的进攻和置对手于死地的强大打击。这场比赛——这一盘棋——对他们来说只有如此才有意义,才会使他们兴趣盎然,那就是看到年轻的陌生人取胜,老棋王被打翻在地。
吉恩迟疑着,思考着。他明白,谁也不会希望他赢得这场比赛。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能理解的是,其他人——他们可都是些久经沙场的老手——为什么看不出是他处于优势,是他的阵地固若金汤。他比对手多一个后和三个兵啊。他们为什么认为输的是他呢?他不会输!——或者真的是他输?他估计错误了?他精力不支了?其他人看得比他清楚?他有些慌了。或许是一个致命的圈套,走下一步棋时就要被抓住了。圈套在什么地方呢?他必须避开它,他必须钻出来,他必须给予反击……
吉恩更加小心地、更为迟疑地、更加胆战心惊地依照下棋的规律反复考虑,最后决定把马往回撤,跳到王和象之间,这样一来,黑象就处于白后的打击范围之内。
黑棋即刻作出回答。黑棋没有中断被阻拦了的进攻,而是加强了力量:他用跳马来保护受到攻击的象。观众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现在双方可以一步步地开走了:白棋走象打援,黑棋将车前移,白棋跳另一只马,黑棋移动他的另一个车。双方在黑象所处的位置上都投入大量的兵力,这一本来就无所作为的象所在的位置成了双方厮杀的中心——为什么,人们不知道,黑棋想要这么做。黑棋所走的使冲突升级的每一步棋,每一次又一个将军的出动,都受到观众们放开喉咙的大声喝彩。白棋迫不得已退缩的每一步,都引来观众们毫不掩饰的咕哝声。此时,黑棋再次一反常规,开始了可怕的兑子大战。对一个处于劣势的棋手来说——棋书上是这么写的——发起这样一场杀戮是很难占到便宜的。可黑棋竟然这样做了。观众们欢呼起来。人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场大混战。黑棋毫不留情地大开杀戒,把处于打击范围内的一个个放倒,全然不顾自己遭受的损失,他的兵被接二连三地吃掉,在精于此道的观众们的热烈掌声中,马、车、象也一个接一个地被吃……
七个或八个来回以后,棋盘上的棋子已寥寥无几。大战的结果对黑棋犹为糟糕:他只剩下三个棋了,剩下王,一个车和唯一的一个兵。与此相反,白棋除了王和车外,还有从这场鏖战中保留下来的后和四个兵。对于每一个在行的观棋者来说,现在已不再有任何怀疑,谁将赢得这场胜利。但事实上……这种怀疑并不存在。因为像开初一样——这从人们通红的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好斗激情可以看出来,观众们面对失败却仍然坚信他们的人将获得胜利!他们仍然往他身上下着赌注,愤怒地否认任何显示可能失利的明明白白的迹象。
年轻人似乎对灾难性的局势也完全毫不在意。轮到他走了。他平静地拿起他的车,绕过一格退向右边。人群中又是一片寂静。真的,这些成年男人现在眼睛里滚动着泪水,为这位天才棋手的大义凛然所深深打动。这就像滑铁卢之战接近尾声时,皇帝把他的御林军送上早已输掉了的战场上去:黑棋用他的最后一个将军再次转入进攻!
白棋自然把他的王放在G1格的第一条线上,三个兵位于它前面的第二条线上,这样王就被夹住了,所以极容易被置于死地,如果黑棋能像显然所打算的那样,在下一步能成功地用他的车突入到第一条线上的话。
这一置对手于死地的可能性,在目前来说,或许是最为人们所熟识的,也是最为平庸的下法,人们几乎要说,是下棋中所有招数中最幼稚的方法,但它的成功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那就是对手没有看到这显而易见的危险因而没有采取相应的措施,这个反措施的有效之处是打开兵所组成的路线,给王创造避让的机会。用这个障眼魔法来制服一名老棋手,甚至是一名具有一定水平的新手,是过于草率了。可着了迷的观众欣赏这位英雄的走法,好像他们今天是初次认识他似的。他们因极度的吃惊而频频地摇头晃脑。他们自然希望白棋此时犯重大错误,这样黑棋就会赢了。他们确实是这样想的,他们真的相信,吉恩这位战胜了他们所有的人而且从未容许自己出错的当地棋王,会犯下这个低级错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他们希望这件事的发生,他们渴望这件事的发生。他们内心在强烈地祈求吉恩犯下这个错误……
吉恩在考虑着。他若有所思地把头摇来摇去,在再三斟酌,就像他所习惯的那样,在权衡着多种的可能性,他再次犹豫着——然后他那只发抖的、布满老人斑的手移向前方,拿起了G2格的兵,把它移到了G3格。
圣-絮尔皮斯的塔楼大钟敲响了八点钟。卢森堡公园内其他的棋手早已回去喝开胃酒了,出租石磨棋盘的人也已锁上他的小木屋,只是在亭子的中央还有一群观众在围着两位下棋者。他们瞪着双眼看着棋盘,棋盘上白棋的一个小兵把黑方的王给将死了。他们仍然不能相信这一事实。他们瞪大的牛眼离开棋盘上令人沮丧的场面,一起转向那位俊俏的统帅,此时他脸色苍白,目空一切,呆呆地坐在公园椅子上。“你没有输,”他们如炬的目光告诉他,“你现在将创造一个奇迹,这样一个结局是你早就料到的,是你一手促成的。现在你将消灭对手,怎么去消灭,我们不知道,我们根本就一无所知,我们只是一群普通的棋手。可你,你是一位奇人,你能赢得比赛,你会创造奇迹的。不要让我们失望!我们相信你,去创造奇迹,奇人,去创造奇迹,去赢得胜利!”
年轻人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用大拇指把香烟转到食指和中指尖上,把它塞进自己的嘴里。他把它点燃,吸了一口,张口将口中的烟雾吐向棋盘上方,再伸出手顺着烟雾滑行,在黑王的上方盘旋一会儿,然后往下用手推倒了棋子。
推倒王以表示自己的失利,是一种最粗俗也是最恶劣的姿态,这就像人们在事后毁坏整盘棋一样。当被推倒的王撞击棋盘的时候,发出一种讨厌的声响。这种声音像一根针,直刺每一位棋手的心脏。
这名年轻人轻蔑地用手指一触将王掀翻后,随即立起身来,既不看一下他的对手,也不环顾一下周围的观众,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径自离开了。
观棋者们站在那儿,是那么的狼狈,羞耻,一个个无助地盯着那棋盘。过了好大一会儿,这一位或那一位轻咳一下,用脚擦擦地,拿起一根烟——几点了?已经八点一刻了?我的天哪,这么晚了!再见!祝贺你吉恩!他们嘟哝着说声对不起,一个个飞快地溜之大吉了。
只留下当地棋王孤独地呆在那儿。他竖起被掀翻了的王,然后开始把棋子收进一个小盒子里,先是放被吃掉的,随后放还留在棋盘上的。当他往盒子里放棋时,像他通常的习惯那样,再一次在心中回想这盘棋的每一步棋和每一个位置。他没有犯任何的错误,当然没有。可他觉得,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下过如此糟糕的棋。从形势来分析,他本来在开局的时候就能置对手于死地的。如果有人开局伊始就走舍后以取得攻势这般蹩脚的棋,那他就是对下棋一窍不通。对于这样的新手,吉恩通常是根据自己心情的好坏,或是宽大为怀,或是毫不留情,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顺当地、没有任何犹疑地把他们斩下马来。可这次他对自己对手的真正弱点的嗅觉显然已离他远去——或是他过于胆怯?难道他已没有勇气对一个自命不凡的江湖骗子,就像他通常所做的那样,采取断然措施?
不,事情要糟糕得多。他没能想象出,他的对手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更为糟糕的是:到这场比赛几乎临近尾声时,他都认为,他和陌生人并不处于同一个水平。对手的自信、天赋和青春活力都使他感到是不可逾越的。所以他下得是慎之又慎。还不止这些:如果吉恩非常诚实的话,那他甚至必须承认,他钦佩这位陌生人,这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是的,他也希望那人能赢他,能用尽可能印象深刻和尽善尽美的方式,终于把吉恩他击溃,对这一失败他已苦等了多少年,这样他才终于能从自己是老大因而必须击败所有人的重负中解脱出来,这样才能让那些充满敌意的观众,这个心存忌妒的团体,终于得到满足,这样才能恢复平静,终于……
可到头来当然还是他赢了。这次获胜是他一生中最令他作呕的胜利,因为他为了避开它,在整个比赛中都在否定自己,都在贬低自己,在世界上最低劣的棋手面前缴械投降。
吉恩,这位本地棋王,并不是一位具有崇高道德水准的人。但当他腋下夹着棋盘,用一只手的手指拎着小盒子,吧嗒吧嗒地拖着鞋子回家的时候,他有了足够多的认识:事实上今天失败的是他,是一种如此可怕和最终的失败,因为没有为这次失利报仇雪耻的机会,因为在将来不会再有如此辉煌的战绩能弥补这样一种失败。所以他决定——其实他从来不是个能够作出重大决定的人——与象棋彻底决裂,永远一刀两断。
今后他将像所有其他的退休老人一样玩九柱戏了,一种道德要求较低的不伤人的集体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