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探 监

“真没想到,她们就住你隔壁!”X道。

“是啊。要不然我怎么会认识她们?”金元道。

他们正在街对面的车站等候开往市里的公共汽车,正好看见章家二小姐章羽雁跟她的母亲一前一后从铁门里出来。金元一看见这位弱不禁风的优雅妇人,就禁不住想起那天半夜她在树林里独自漫步。那天她到底去那里干吗?

“喂,那个女孩是不是梦里给你做菜的那个莫兰?”金元直截了当地问X。

“不是。”X看了一眼章羽雁答道。

“你看仔细了没有?”

“我的莫兰比她瘦。”

章羽雁的确是三姐妹中最胖的一个,不过,那也只是相对而言。她跟其他女孩比,只能算是比较丰满,绝对不能算是“胖”。

“在她旁边的是她妈,你见过没有?”金元问道。

“没有。”X白了他一眼,“我的莫兰怎么可能是个老太婆?”

“人家五十多,风韵犹存,也不能算老太婆吧。”

“是啊,在老人家当中,她算是不错的。可我告诉你,她肯定不是莫兰。如果莫兰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眼就能认出她!”

“哈,是吗?”金元表示怀疑。

“你现在是在为我找凶手吗?”X问他。

金元没回答。

“如果你要替我找凶手,那应该让她们看我,而不是让我看她们。我都已经失忆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她们是谁?但如果她们是凶手,她们一定记得我。所以,当她们看见我时,她们一定会有反应。”

金元觉得X说得有道理。但他觉得与其惹这种麻烦,管这种闲事,还不如找到那家名叫“橘子妞”的西饼屋,没准能通过那家西饼店找到X的家。只要找到了X的家人,他就可以甩掉这个包袱了。他才不在乎许家是谁想谋害X呢。

“喂,我说的你听见了没有?带我去她们家怎样?”X热切地问道。

“你少给我惹事。现在先带你去找‘橘子妞’。”

“一家西饼店能找到什么线索?他们顶多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说不定还会留下你的名字。有了你的名字就好办多了。”

“怎么说?”

“我会带你去附近的派出所,报上你的名字,警察只要在档案里能查到你,就能知道你的家在哪儿了。”

“是吗?”X喜笑颜开,“这么说,也许今晚我就能回家了。”

“没错。”

这时对面的铁门里又出来一个女人,这次是章家的三小姐章羽菲。她长相清秀,剪短发,穿着白色毛衣和黑色风衣,看起来有点像谍战片里的特工。事实上,金元还没见她穿过别的颜色。据说,她是三姐妹中最聪明的一个,因为她16岁就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好像她也是许家老太太最喜欢的一个外甥女,也许就是因为她念书比另外两个强吧。

她似乎已经注意到他在看她,冷冰冰的目光朝他扫过来。这时,她的双胞胎姐姐回头叫她,她们简短地说了几句,她似乎在提醒她的姐姐,有人在街对面盯着她们。章羽雁抬起头,看见是他,便朝他微笑着摇摇手。说来奇怪,三姐妹中,章羽雁是对他最友善的一个,也是唯一愿意屈尊跟他多说几句话的人,相比其他两人,她也是跟他接触最频繁的一个,但他却始终记不住她的长相。

他也朝她点头微笑。

“她对你挺好。”X评论道。

他没说话。

“另一个短发的是谁?”

“她的双胞胎妹妹。”

“她们是双胞胎?可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她们又不是同卵双胞胎。”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双胞胎?”

“她们的母亲说的。”

“她怎么会跟你说?”

“你的问题可真多!有一次,她发病,她女儿叫我去做急救,就这么回事。”

“叫你去急救?可他们家好像挺有钱啊,住那么大的别墅,房子的面积大概是你家的……”

“五倍。我们那片原本有五户人家,后来另四户的房子让许家买走了,就改建成了现在的别墅。”

“那你的房子怎么没卖给他们?”

“这里本来是农村,改城镇之后,我这里正好面街,有风水先生跟他们说过,我这房子可以替他们挡灾。这是那家的男主人说的,他经常来我这儿看些小毛小病。”

说话间,金元看见一辆雷克萨斯停在了对面的铁门前。章羽菲拉开车门首先跳进了前座。她的母亲则在章羽雁的搀扶下钻进了后座。

“她们这是要去哪儿?”

“不知道,多半是医院。老太太身体不好。有时候也让我去做做针灸什么的。”

“你说那天她们找你去做急救,她得的是什么病?”

“你管那么多干吗!”

这时,他们等的小巴已经开到了他们面前。

上车之后,X继续唠叨:“我只是觉得奇怪,她们那么有钱的人家,怎么会叫你去做急救?镇医院不就在两条街外吗?她们有车,开车去能有多久?实在不行,也可以叫救护车。”

金元正掏钱买票,没工夫搭理他。

“你的病人大部分都是穷人,你的收费很低,但同时,你这边的设备也很简陋,根本及不上镇医院的一根汗毛。她们怎么会找你?老太太一定有难言之隐——她怀孕了?”

“你胡说什么!她都五十三了!”金元大声道。随即他发现车厢里的人都在看他,他马上降低音量道:“她只不过是酒喝多了。”

“喝酒?”

“她喝了五瓶啤酒,一瓶黄酒。”

“喝那么多!她酗酒?”

金元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听说她经常喝酒,但那天有点过量了。三女儿,就是你刚刚看见的那个短发女生,她回来后看见她妈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就把我叫来了。我去的时候,酒瓶在她身边丢得到处都是。”

“她为什么找你?你收了她多少钱?”

“没多少。诊疗费大概也就五十元,其余都是药钱,大概两百多吧。她在家里挂的水,我每天去看她一次,就这样。”

X朝他歪嘴笑:“不是这三小姐特别精明,就是她们家实际上不像看上去那么有钱。至少那三姐妹和她们的妈不是阔佬。”

“可能吧。”金元道。

他想起那次出诊时看到的那一幕:为了便于他治疗,三小姐章羽菲将母亲身上挂着的珍珠项链、耳环以及手镯迅速摘下丢进了一个装了各种各样首饰的塑料袋,接着,她又将塑料袋随便往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一扔。

当时,他有点被吓住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位平时珠光宝气的老太太,平时身上戴着的首饰可能都是假的。而他环顾四周,发现在这间不太整洁的小屋里,竟然没有一件称得上值钱的家具或者电器。这也是他第一次了解到三姐妹家的真实经济状况。

“橘子妞”的店员一看见X就朝他微笑。

“欢迎光临。”她招呼道。

X也笑着朝她点头。

“我好像在这里定过一个‘拿破仑’,在几天前……”他走到柜台前煞有介事地说道。

“我知道。因为你没来拿,我们还打了很多电话给你,但都是关机。”店员仍然笑眯眯的,但语气中多少带了几分责怪。

“我,我遇到了车祸……”他朝金元望去。

“车祸?”店员的神情严肃起来。

X摘下帽子让她看他头上的纱布。

店员立刻露出同情的神情。

“我定‘拿破仑’的时候,你们好像给过我提货单。”X道。

“是的,有提货单。”

“可以给我看看存根吗?我的那张掉了。”

店员神情困惑地看着他,随后她笑了起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存根在你女朋友那里,她刚刚来过,她带走了一个新的‘拿破仑’,因为9号的那个已经不能吃了……”

“你说她来过?!”金元大声打断了她。

店员点头。

“多久之前?”

“有一个小时了。她拿了提货单说来拿你定的‘拿破仑’,她说你有事不能来。但9号的‘拿破仑’,我们第二天就处理了,所以,她买了一个新的带走了。莫小姐是个很好说话的客人。”

莫小姐!金元忍不住跟X面面相觑。

“她是你们这儿的常客吗?你知道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吗?”金元问道。

店员看看X,她不太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金元连忙解释:“他失忆了,现在他想不起她的名字和电话。”

店员好奇地打量着X。“失忆?就像电影里那样?”她笑着问。

“差不多吧。他现在记不得她的名字和电话。”

“我只知道她姓莫,她的电话我不知道。她从来没留过,因为她好像都是买现成的蛋糕。”

“那你能不能在存根里找一下订单?对了,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金元把东张西望的X重新拉到店员的面前。

店员笑着摇头:“我见过他好几次,但他叫什么名字,我真的不知道。稍等,我帮你们查一下。”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订单存根,她翻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X的那张提货单。那张存根上有一个电话号码,提货人一栏则写着一个“高”字。

“你确定是这张吗?”

“就是这张。因为他女朋友刚刚拿来给我看过。不会有错的。”店员的语气很肯定。

朱英是个满头白发、身材矮胖的老年女人。当她两眼无神,蹒跚着走到她们面前时,莫兰听到廖珊在她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她老得我都认不出了。”廖珊道。

莫兰没吭声,因为这时朱英已经摸索着桌子,在她对面坐下了。

“真没想到你会来。”朱英对廖珊说,“是你妈让你来的吧,让你来看看我现在过得有多好!”她的话充满敌意。

廖珊温和地一笑。

“我妈不知道你的事。”

“那你怎么会来?”朱英嘲讽地笑了一下,又把目光转向廖珊身边的莫兰,“她是谁?”

“她是……郑婷如的朋友。”廖珊回头看了看莫兰,这是她们之前商量好的措辞,“她在找婷如,她们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联系上了……”

“她还会有朋友?!”朱英歪嘴一笑,随后眯着眼睛打量莫兰,又摇头,“不,你不会是她的朋友,别骗我了,她没有你这种朋友。”

“我是她的网友。”莫兰插了进来。

“网友?”朱英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没见过面,只是在网上聊天。”

朱英点头:“那还差不多。她没有你这种美女朋友,她的朋友不是胖子,就是傻子。她尽交这些朋友,其实人家也不把她当朋友……网友……”朱英再一次眯起眼睛打量她,“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怎么会来?”

“我是想了解一些婷如的事。因为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联系上她了……”

“一个多星期?这算什么!我有一次两个月都没联系上她!”朱英叹气,“她不是个乖女孩,总想着过点不一样的生活,可她又没那能力。你知道她是音乐附中毕业的吧……”

“我知道……”

“那是她唯一值得骄傲的履历。小时候,她很聪明,有音乐天赋,我们就送她去学钢琴,她比别的孩子学得快;后来她上了音乐附中,又当上了音乐老师……她的好运气也到此为止了……”朱英轻轻摇头,突然问道,“你找她干吗?”

“婷如答应教我朋友的儿子学钢琴,但是,到了约定的时间,她没来。后来我找她,她在电话里说,她要来监狱看您,我这才知道,您在这里……”

“连这个她都告诉你?!”朱英仰起脸,耸起鼻子,深吸了一口气,“你用了什么办法把她变成你的知心朋友?她可不是愿意跟人谈心的人!”莫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觉得朱英的口气里充满了妒意。因为从未被允许走进女儿的内心世界,她是不是曾经深感失落和痛苦?

“婷如的确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也许学艺术的人都这样吧。”莫兰小心翼翼地说。

“艺术!”朱英从鼻子里哼出两声冷笑,“本来我也以为她是学艺术的,可现在我知道,她只不过会弹钢琴罢了!这跟我会往病人的屁股上扎针没什么两样!”朱英说完,再度审慎地打量着莫兰:“你跟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半年前。她当时好像有点不顺利,她需要一个住的地方……”

“不顺利?!”朱英再度重复她的话,并发出冷笑,“她什么时候顺利过!”

“她很伤心,她说她的母亲跟她的丈夫不和,两人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然后,案件就发生了……”

“她认为我杀了那个浑蛋!”朱英直截了当地说,随即又叹气,“我倒希望真的是我杀了他!可惜不是。”

“关于这事,她跟我说了不少。”

“哦?”朱英仰起脸仔细看着莫兰,好像在说,你这女人到底给我女儿下了什么药?为什么她什么都肯跟你说?“她都跟你说了什么?”她问道。

“她说,她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恨他,为什么不能包容他,为什么不能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婿看待。”

也许这句话实在太像郑婷如的口吻了,莫兰看见朱英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她没有直接接上她的话头,而是问:“你说跟她失去了联系?”

“是的。”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你也看见了,我不可能把她藏起来。”朱英笑了起来。

“因为她曾经说过,假如有一天,她要离开这个城市,她一定会告诉您她去哪里。”

“她骗你。”朱英道,“我刚刚说过了,她的最高纪录是两个月没跟我联系,我都报失踪案了,可她却又好端端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孽种……”最后两个字显然不是朱英愿意说出口的,她用舌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接着道:“那孩子最可怜……他是我一手带大的……现在,他以为我是他的杀父仇人!”她猛然仰起脸:“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外孙,我才不会让这个浑蛋进门!”也许说话用力过猛,她骤然用手捂住了心脏。

“你怎么了?”廖珊忙问。

她摆摆手。

“最近常常觉得透不过气来。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她虚弱地说。

“她最后一次来看您是什么时候?”

“3月1日。”

莫兰想不到她会把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

“她那天有没有跟您说过什么?”

“你指什么?她可没说她会去哪儿。不过,这几次来,她还算比较正常。”

“正常?”

“这辈子她大部分时候都不正常,有哪个正常的女孩会喜欢那种老浑蛋?”朱英露出鄙夷的神情,“章浩年死后,她就搬出去了,她说她不能在那里住了,其实是房东要赶她走。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我,说是来看我,其实是来骂我的,她说我破坏了她一辈子的幸福,她说她好不容易才跟这个人在一起,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小新……”朱英捧住脑袋,痛苦地摇头:“只要一想到那孩子,我就头痛。小新太可怜了……”

“您说过去她总是怪您?”

“是啊,可最近这几个月,她有点变了,她开始发现我可能是被冤枉的了。”

“哦?”莫兰一怔。

“她说她发现一封寄给章浩年的恐吓信,信上说,他欠了一大笔债,如果不立刻还钱的话,就杀了他。”

“会不会是她编出来的?”廖珊插了一句。

“别以为自己没出事就有资格说别人!她可不是会撒谎的人!”朱英瞪着廖珊大声道。

廖珊自讨没趣地撇撇嘴,低声道:“好吧,我不插嘴了。”

“一封恐吓信?阿姨,那天她跟您还说了什么?”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朱英不耐烦地问。

“婷如为人固执,我怕她心里有事,可能会穷追不舍。”

朱英的眼神警惕了起来:“你说她去查那封恐吓信的事了?”

莫兰避开了这个问题:“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您好好想想。”

“她先说,她觉得我说的也许是真的——过去,她一直不相信我,她一直认为就是我杀了那个浑蛋。然后她说,她在整理章浩年的衣物时发现了一封恐吓信——她离开那套出租屋后,就把房子里的东西都搬到了我们过去的一套老房子里,”她好像是故意气廖珊似的,笑嘻嘻地看着廖珊道,“就是你外婆的那套房子……”

廖珊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现在章浩年的东西都在那里。她说,恐吓信就在章浩年一件衣服的口袋里。她本来打算把那些衣服拿去干洗的……”朱英耸肩讪笑,“人都死了,还干洗!”

“婷如有没有把恐吓信拿给您看?”

“她给我看了!就只有两句话,如果在6月3日之前不能把钱还来,他就必死无疑!落款是6月1日,章浩年死的那天是6月5日,时间好像差不多正好。她怀疑那封信是黑社会写来的,她说章浩年有一阵迷恋赌博,曾经在澳门赌输过十万……我简直看不出这浑蛋有一丝一毫好的地方……”

“他很英俊。”廖珊冷冷道。

“你说婷如就喜欢他的长相?”朱英吼道。

“你以为她是很有内涵的人吗?你还记得之前她喜欢的那个钢琴老师吗?他也很英俊,而且他跟章浩年长得很像,她就喜欢那种长相的人……”

朱英哑口无言,她双眼无神地瞪着廖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一口气来:“我过去工作太忙了……”

她的老态让廖珊慢慢放下了敌意。

“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郑婷如喜欢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廖珊道。

“你结婚了吗?”朱英问道。

廖珊点点头。

“你那位比你大多少?他结过婚吗?”

廖珊轻轻皱眉:“他跟我同岁,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当然没结过婚。”

“瞧!这才是正常的女孩!”朱英尖声道,但她的声音骤然就低了下来,“如果我过去工作没那么忙,我就有更多的时间跟她在一起,我就会更了解她……我至少不会让她发疯似的吃饼干……在她小的时候,我为了打发她,总是塞给她一包饼干,她吃着吃着就离不开了,这让她变成了胖子……如果她没有那么胖,她就不会那么自卑,她也不会脑子发昏去喜欢那些老男人……”她的神情充满了懊悔。

“但饼干还是给了她安慰,在她需要的时候。”莫兰道。

朱英的目光慢慢移到莫兰的脸上:“自从进来之后,我一直在想过去的事。我在想,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我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结果发现,问题出在我身上……”

“可是我想,当她发现您可能不是杀死她丈夫的凶手时,她一定非常高兴。”

这句话给了朱英一些安慰。“是的,她很高兴。”朱英微笑着点头。

“关于那件案子,她来看您的时候,还问过什么?”莫兰问道。

“她问了很多问题,都是关于章浩年被杀那天的。什么我几点开始睡午觉的,当时我在哪里,卧室的门有没有关,等等。”

“您能不能详细告诉我,您是怎么回答的?不好意思,可能比较麻烦。”

朱英叹气:“姑娘,你要知道那么多干吗?”

莫兰朝她笑了笑,她本可以说“我是为了找到郑婷如”,但是面对白发苍苍的朱英,她不忍心撒这个谎。

“我觉得这很重要。能告诉我吗?”她道。

“这很重要吗?”朱英充满怀疑地看着她,但她没等莫兰作出反应,就说了下去,“我说,我一般都是吃完中饭去睡觉,这是老习惯了,到底几点钟,我不知道,不过,大概在1点到1点半之间。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都5点了,该淘米烧饭了,我就走出自己的房间。我看见那个浑蛋躺在客厅地板上,我好像还听见他在哼哼,我懒得理他,就一脚跨过他,进了厨房。我把米淘好放进电饭煲,就回自己房间了。可谁知7点的时候,我走出房间,这浑蛋居然不动了,我哪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就打了120……”

莫兰不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她让我把那天的事回忆了一遍,然后问我,我在房间里的时候,有没有把门关上。我当然关上了,我不喜欢睡觉时把门开着。5点后,我就在自己房间看电视,那时正好重播一部我喜欢的电视剧……哦,对了,她还问我,有没有闻到一股酒味。”

“酒味?”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看见他躺在地上的时候,确实闻到一股酒味。我当时想他可能是喝多了。他曾经发誓不再喝酒的,我以为他又喝上了,还喝醉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来气,所以,我才一脚跨过他。我当时就想,他醉死最好!”

“那您有没有看见酒瓶?”莫兰问道。

朱英的眼珠骨碌碌一转。

“这问题婷如也问过我。我没看见酒瓶,就闻到一股酒味。”

“那婷如对您的回答有什么反应?”

“她说她那天回去时,也闻到一股酒味,但也没看见酒瓶。”朱英翻动眼珠回想着,“她还问我,有没有倒过垃圾。我说没有,我根本没出过门,我怎么会去倒垃圾?可她说,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垃圾桶是空的,但没有套垃圾袋。老实说,那天的事,我记不得那么多,我也没注意那个垃圾桶。”朱英想了一会儿又道:“她还说,她的闹钟不见了。”

“闹钟?”

“那是她去欧洲旅行带回来的,我哪里知道它在哪儿……”朱英摇头,“她说的话,我大部分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朱英突然又露出微笑:“她总是说我害了她一辈子,说我杀了她最爱的人,但有一天,我告诉她,真正恨她老公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原来的老婆姚莉。”

莫兰连忙点头:“婷如跟我说起过她……”

“2004年,姚莉刚生病的时候找过我。自从婷如跟章浩年在一起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老实说,我真觉得没脸见她,我们过去是好朋友,她曾经还很喜欢婷如……”朱英深吸了一口气,“那次见面,她把我大骂了一顿,她说她患了癌症,她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她只想让女儿们的生活有个保障。她要我转告章浩年一些话,因为章浩年不接她的电话,也不肯见她。她说,如果他不把房款交出来,她就给他好看——章浩年干了一件浑蛋事,他把原来的房子卖了,这房子虽然是他的,可姚莉和女儿们一直住在那里,后来姚莉被迫离开,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租了房子。那时候她日子过得很艰难,不过,幸好她有个有钱的姐姐,听说她和女儿们是2005年的年初搬去跟她姐姐一起住的——所以,我对婷如说,我不是最恨章浩年的人……”

“这些事您有没有告诉警察?”莫兰问她。

“当然说了,警察后来也找过她,不过他们好像没法证明她来过我家……”

“您在午睡的时候,有没有听见客厅那边的响动?”

朱英摇头:“我睡得很熟。但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章浩年在说话,但他也可能是在打电话,他经常在客厅打电话……”

“5点的时候,您看见他倒在地上,那时家里的大门是开着还是关着?”

“这个问题,警察也问过,是关着的。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您在睡觉的时候,也没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没听见。说这些有什么用?”朱英无奈地摇了摇头,“警察认定就是我干的。”

“给她留下电话有用吗?”X问道。

“没人知道是不是有用,但只要她以后去那里,店员就会把我的手机号告诉她,到时候,她应该会打过来。”

“好吧,那现在去哪里?”X道。

“带你去附近的派出所。希望他们能认识你。”金元回过头,眼光在X身上扫来扫去,“你姓高,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了。”

X笑着点点头。

根据“橘子妞”店员的指引,他们出店门往南走了大约一公里,拐进一个居民小区后,就看见了派出所的钢筋水泥建筑和气派的匾额。

金元忐忑不安地带着X进了门。

门口的接待处,一位中年女警坐在玻璃墙后面。

“什么事?”他们一坐下,她就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

金元一回头,发现X还戴着帽子,连忙一把将帽子扯了下来。他希望那女警能认出他旁边的X。但那名女警只是困惑地瞄了X一眼,“什么事?”她又问了一遍。

“嗯……这位朋友遭遇了车祸,现在找不到家了,他过去可能是警察。”金元道。

“警察?”女警眼光凌厉地上下打量着X,“我们没接到相关的失踪报告。”

“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她又问。

“我是……猜的……”

“猜的?!”女警的眉毛向上一扬。

金元知道,女警压根不信自己的话,他不死心,说道:“他记得他的女朋友叫莫兰。能不能替我们去查一下档案?他的女朋友可能也就是二十多岁吧……”他回头问X,X点头。

“她还会做菜。”X道。

说这有屁用!金元心里嘀咕。

“不好意思,不能随便帮你们翻档案,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谁知道你们查这个莫兰有什么动机?你们得提供单位或者街道的介绍信,还有你们的身份证……”

“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金元道。

“那你没失忆吧。你可以提供你的身份证和相关的介绍信,然后等领导报批后,才能帮你们查,因为你们的情况比较特殊。”女警的目光在金元和X的脸上移来移去,忽然她又改变了口气,“他真的失忆了?”

金元点头道:“我是在路上碰到他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找到肇事者了吗?”

金元无奈地摇头。

女警同情地叹了口气。“我们这儿呢,是有制度的,你要是想查你说的人,你得提供介绍信和身份证,但是,既然他现在找不到家,我给你个建议。”女警以知心大姐的口吻说道,“你可以把他送到民政局,让民政局牵头跟我们联系。只要是单位出面,到时候想查什么、要办什么事就方便多了。”

“那民政局……”

“你等等,我给你个地址。”女警在写字台上摸索了一阵,找出一张便笺纸,写下一个地址交给金元,“可今天是礼拜天,他们休息。你明天或者后天再去吧。”

“行,那谢谢你了!”金元接了字条,心想没办法,看来还得把X领回去。

朱英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她说,我的想法可能是对的。她说,她怀疑凶手另有其人。因为凶手拿走了垃圾袋,但是找不到新的垃圾袋,只好让垃圾桶空着。”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怀疑谁?”

“姚莉。她说她发现姚莉那天去过我们家附近。”

莫兰一惊,忙问:“她怎么知道?”

“我也这么问她的。她说她发现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就是姚莉看病的医院。姚莉前几年得了乳腺癌,一直在那里做治疗……”

“医院在附近也不能说明……”

“她查到,姚莉每周四都去那家医院做治疗,章浩年死的那天也是礼拜四。”朱英眼神迷离地飘向前方,“这辈子,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天了,2008年6月5日,礼拜四,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她喃喃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她化装成护士去医院问过……呵呵,这孩子有时候做的事真是让人想不到……”她鼻子抽动,笑了两声,“她说姚莉开刀后化疗了一阵子,今年又复发了……”

“可人家那天去医院复诊,单凭这一点,也不能证明她到你家来杀人吧。”廖珊插嘴道。

“她是最恨章浩年的人!”

“那她为什么没告诉警察?”廖珊道。

朱英木然地摇头。

“我不知道,她说她要找到证据才能说服警察……”朱英的精神状态很差,莫兰觉得她应该尽快结束谈话。但她也明白,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朱英,她还是想把话问问清楚:“婷如离开您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她的打算?”

朱英摇头:“她很少跟我说实话。”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想去你们的那间小屋看看,就是廖珊外婆留下来的那套房子。”莫兰道,“或许婷如会留一些线索在那里。”

朱英动容地看着她:“你真的很关心她……”

“我,我只想找到她……”因为惭愧,莫兰回答的声音很轻。

朱英朝她点了点头。“钥匙在一楼王阿婆家里。我总是把钥匙放在她那里。她是个孤老太,我平时有空就帮她干点家务,你说是我家的亲戚,她会把钥匙给你的……反正那屋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接着,朱英再度重重叹息,“真是造孽啊。如果这浑蛋对姚莉不是那么狠,那姚莉就不会得乳腺癌。其实那笔房款婷如只拿到了一小半,一大半都让章浩年拿去发展什么事业了,谁也不知道钱到哪儿去了,可姚莉她们都以为那些钱全给了婷如,整天来吵……有一次在大街上,她家的老二看见婷如,还把杯子里的饮料泼在她身上,要不是姚莉把她拉走,她可能会跟婷如打起来……”朱英露出尴尬的微笑:“当时婷如怀孕八个月,我正陪着她做完产检出来……我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婷如后来怪我没帮她。可我怎么帮,人家句句说得都对……所以在婷如眼里,我不是个合格的好母亲……”

“除了骂她和用饮料泼她,她们还有没有做过别的?”

“刚刚说的那个老二,还曾偷偷溜进我家来偷东西。过去婷如曾教她们弹钢琴,她们都很喜欢她,可现在却对她恨之入骨。其实婷如的日子也不好过。章浩年死后没多久,她也被查出有甲状腺肿瘤……”

“是吗?”莫兰吃了一惊。

“后来她在解放军第一医院做了手术。我跟她说,那家医院的技术最好。她病好后,来看过我,听她的口气,好像跟那三个女孩中的一个有了点联系,但她没说是谁。”朱英换了一条手臂支撑腮帮子,“我跟她说,既然她已经跟章浩年在一起了,看见那家人就远远躲开吧,因为我不希望她惹事,她脾气不好……”朱英说着说着好像快睡着了。

廖珊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她低声道。

“好吧。那就谢谢您了……”莫兰站了起来。

“等等。”朱英忽然睁开了眼睛,“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莫兰困惑地看着她,她不记得朱英问过她什么了。

“我是问你,你用了什么办法,变成了婷如的知心朋友?”朱英的神情显示,她是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她真的想知道答案。

莫兰的心像被重重击打了一拳。

朱英尴尬地咽了一下口水。

“我总要出去的。将来,我还得跟她住在一起,她终归还是我的女儿,她可能还会结婚,我想好好跟她相处……”她的声音很轻,好像在低声忏悔。

莫兰僵立在那里,一生中,她很少会有像今天这样的时候,理屈词穷,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并且她为自己的谎言深深感到内疚。

“我先出去了。”同样承受压力的廖珊,丢下一句后,匆匆逃离。

莫兰呆呆地望着满头白发的朱英:“我想……”

朱英的神情越发真诚,“你说,我听着。”她微笑着说。

“站得远一点。”莫兰道。

“站得远一点?”朱英没听懂。

“站得远一点,不要介入她的生活,不要评价她的处世方式,不要干预她的未来。”

朱英仔细想了想她的话。“你是说,我过去管她管得太多了,”她随即点头,“你说得对,绳子勒太紧,最后就断了,我过去总是骂她……可是,如果你是一个母亲的话……”

“忘记您是她的母亲,站得——远一点……这样她至少不会恨您,你们相处起来也会更容易……而且……”莫兰忍不住停顿了一下,“如果,您是您,她是她……您更容易接受现实……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她凝视着朱英,蓦然,她决定再说一个谎:“婷如说,她虽然一直在跟您闹,但如果将来有一天,您的肾脏坏了,她会把她的肾脏给您;如果您的肝坏了,她会把她的肝给您。她说,那不是等价交易,只不过是因为,您生了她……”虽然她从未见过郑婷如,但她有信心把郑婷如的口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是,是吗……”朱英喃喃道,眼泪夺眶而出。

莫兰看着她。

“我该走了。”

“谢谢你。”朱英抽泣道。

莫兰快步朝门口走去,在离开探视室的那一刻,她对自己说,我即便救不了高竞,我也一定要抓住杀死郑婷如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