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兰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乔纳打电话。
“我去过赵胜的住处了。”
“哦,怎么样?”
“是她。”莫兰简短地回答。
一阵沉默。
“你怎么能确定是她?”过了一会儿,乔纳问道。
“我给他们看照片,他们马上就认出了她就是近期住在赵胜家、后来被赵胜杀死的女人。我冒充郑婷如的妹妹,他们都很同情我。而且,我还得到一条消息,那天半夜1点左右,有人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人急匆匆奔下楼。因为这人戴着黑色帽子,所以目击者也没看清他是男是女,只能从步伐上判断那是个女人。”
“半夜1点?”
“没错。可见那些警察根本没仔细盘问。我找到的目击者是一个租住在顶楼的上班族,他每天都那个时间回来!”莫兰禁不住提高了音量,但随即她就觉得一阵头晕,“好吧,算了,不说这些了,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问你,查到什么没有?”
“还没有。我联系了董坤那边的档案员,他只告诉我,赵欣是A大学经济学系的研究生。”
“那我只要找到她的宿舍就行了。还有呢?”
“我查了朱英的案子。”
莫兰摸到沙发边坐下,她觉得自己快散架了。乔纳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朱英的案子发生在去年6月,具体时间是2008年6月5日。听着哈,章浩年,就是那个被害人,他有三个女儿。”
莫兰一惊:“这么说,郑婷如后来真的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了?”
“报告上说,2006年,章浩年跟姚莉正式离婚,同年,他跟郑婷如结婚。”
“还记得被赵胜杀害的那个孩子吗?不是说他三岁吗?也就是说,他应该是2006年出生的。”莫兰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章浩年为小三郑婷如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跟老婆离了婚。”
“我看就是这样。朱英为什么要杀她女婿?”莫兰道。
“报告上说是误杀。案发前一天,朱英跟章浩年因为一件小事吵了一架,章浩年嫌朱英的菜烧得太咸,朱英很恼火,说以后再也不烧菜给他吃了。他们住在一起,那是一套两室两厅的公寓房,好像是租的。案发当天,朱英在自己的房间午睡,醒来后,大概下午5点左右,她发现章浩年躺在客厅地板上,两个小时后,大约7点,她叫了救护车,等救护车来的时候,章浩年已经停止了呼吸。”
“两个小时后她才叫救护车?”
“没错。”
“这两个小时,她在干吗?”
“她说睡完午觉,走出房间时是下午5点。那时她准备去淘米烧饭。她看见章浩年躺在地上直哼哼,就一脚跨过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后来,她就继续睡觉,等7点她醒来时,发现章浩年的脸变了颜色,就叫了救护车。她说她以为他只是摔了一跤,过会儿自己会爬起来。最后法官判她误杀。”
“为什么法官认定是她‘杀’了章浩年?为什么不是意外?”
“这都得怪她自己。审讯时,她承认自己极度讨厌章浩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她向警方供述,1998年章浩年就开始跟郑婷如偷偷来往,但在1999年到2002年之间,除了郑婷如,章浩年还有别的女人,那是他工厂的一个女工,后来,那女工的丈夫闹到工厂的上级单位,害得他这个厂长职位被卸了。这时,郑婷如又找上了他,对他说,她不嫌弃他没钱,没工作,她愿意跟他继续交往,还说要赚钱养他。我能插一句吗?郑婷如真不是一般的贱!好,接着说,他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正式同居的。听听朱英是怎么说的,‘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看见女儿跟这么一个龌龊无能好色的老男人在一起,我女儿可是学音乐的’——这是她的原话。据朱英说,章浩年在2004年,偷偷把他跟妻子共同居住的房子卖了,用于建立他的新家庭。”
“他还真做得出来!那他老婆怎么办?”莫兰道,“我能理解朱英的心情,她应该恨他!可现在我觉得,最恨他的应该还不是她,而是章浩年的原配。因为他不仅背叛她抛弃她,还抢走了她的房子。照你的说法,房子卖了之后,他一分钱也没分给她。那不等于把她跟女儿都赶出了家门?对了,原配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那女人叫姚莉。先不说她,接着说朱英。法医鉴定的结果是,章浩年的头部曾遭到钝器数次击打,这才是真正的死因。但是警方没找到凶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朱英虽然强调自己根本没打过章浩年,但她有很强的动机,警方查来查去也没查出那个时段还有谁进过他们的家,所以最后就判了她个误杀。好了,就这些。”
“我现在想知道那个姚莉的背景,还有她那三个女儿。”
“行,我去查。”
“谢谢。”
乔纳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我知道让你别担心是不可能的,不过,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最好先在家睡一小时再出门,不然我怕你会昏倒在路上。”
莫兰确实觉得自己精疲力竭,但她没办法让自己安心在家休息。
“我睡不着,我也等不了。乔纳,我不知道高竞现在究竟怎么样了,我怕我晚一分钟,就来不及……我不跟你说了,我去A大学了,有事给我打电话。”她匆匆挂了电话。
金元看出X有些沮丧。他理解X,换作是他,也一定会感到备受打击。X本来以为把三个小偷在桥头交给警方后,就算是把他们“抓拿归案”了,可谁知,一个小时后,他却在镇医院楼下的挂号大厅里看见了其中一个小偷。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当他回到金元的身边时,就像一个拉了引线、火星四射的炸弹,“他们就是这么对待报案的?!他们凭什么放了那几个浑蛋?!他们他妈的到底算是哪门子的警察?!”
金元拍拍X宽阔的肩膀。
“冷静点。你毕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我怎么没损失?!”X朝他怒目而视,“我损失了时间!为了这三个浑蛋,我浪费了一上午!”
“你也知道那是浪费时间,就止损退场吧!”金元劝道。
X恶狠狠地盯着他:“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金元禁不住低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X怒道。
“怪不得你会被人打昏后活埋。现在不仅那几个小偷想杀你,我也想杀了你。”
X烦躁地摘下绒线帽擦拭着脑门上的汗珠,为了方便金元处理伤口,X让理发师干脆给他剃了光头。
金元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笑道:“我劝你一句,你与其在这里跟这几个蟊贼较真,还不如先搞清楚自己是谁,然后再查出是谁害了你。”
这句话提醒了X。
“我刚刚想起一些东西。”X低声道。
“是什么?”
“我看见你按那女人的脉搏,我想起有人给我把过脉,是个老头,他说,‘莫兰今天给你炖了红烧牛肉,你得多吃牛肉,牛肉长筋骨’……所以我想,莫兰可能是我的女朋友,或者老婆,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结婚了……可惜,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要不然,我能很快找到她……”
“刚刚那两个女的你认识吗?”
“不认识。”
“你确定?”
“我连她们脸上的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轻点!那叫雀斑!”金元斥道。
“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认识。”
“可她们就住在许家别墅。”
X抬头盯住了他。
金元觉得自己可能没把意思表达清楚。
“你是被埋在许家的树林里。能够进入那树林的,就是许家的那几个人。”他压低嗓门,掰着手指道,“许家老头,老太太,章家的三姐妹,那三姐妹的妈,还有看林人夫妇。”
“可你不是也能进去吗?”X道。
“我是偷偷进去的,我挖了个狗洞,你不是之前看见过吗?那个洞才那么小。”他一边比画,一边四下张望,等他确定身边没别人后,才说下去,“树林一共有三个出入口,一个是正门,一个是后门,就是我挖狗洞的地方,还有就是那条河。凶手可以开船进入树林,但是,我确定河边没有船停靠过的痕迹。因为我总在河边,坦白告诉你,我作了很多标记,只要有人来过,只要有任何变化,我都一清二楚。现在我的结论是,近几个月,没人开船进入过树林。至于后门附近,我挖狗洞的地方,我检查过了,所有的篱笆钢丝网都完好无缺,这样就剩下前门了。他们在前门装了个智能锁,得有指纹记忆卡才能进去。你听明白没有?只有自己人才会有指纹记忆卡。”
X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也就是说,害我的人,就在你刚刚说的那堆人里面?”
金元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自己去想吧。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他瞄了一眼输液室的门,现在章羽雁正在里面陪着她姐姐章琦输液,医生说只是低血糖,这让他放下了心。不过,他很难跟X解释为什么自己还留在医院里。
“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X突然问。真巧。
“我想休息一会儿。我累了一个晚上。”这是他临时想到的最好理由。
“明白,我会报答你的。”
“报答就不必了。不过我有件事想问你。”金元道,“我发现你走路一瘸一拐的。能让我检查一下吗?”这句话,他从早上一直憋到现在。之前在树林里,他没发现X有什么异样,直到他们走上大街,他才注意到X走路有点瘸。
“怎么检查?”X一脸戒备。
“我们去男厕所。”金元站起来,他发现X还坐在原地,便道,“如果你想早点找出你的身份,就得配合点。”
“其实只要在各大报纸刊登寻人启事不就完了?我早想过了,我家里人看到我的照片,一定会来找我的。”X胸有成竹地说。
“是啊是啊,这样凶手也知道你没死,马上就找上门来了!”金元没好气地说,“还有,登寻人启事不用钱吗?你真当我是百万富翁?”
X仍坐在原地不动弹。“那你想怎么检查?”他问道。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你从没体检过?”金元不耐烦地说。
他们走出男厕所时,X狠狠推了金元一把:“你看就看吧,拍什么照!”
“你以为我要自己欣赏啊!我得拿着它上网去咨询专家!”他一边说话,一边将照片发到他同学的邮箱,他的这位同学目前是个法医。
“怎么样?你看出什么来了?”X等他站定,问道。
“那很像是枪伤,而且是旧伤,但时间应该不会太久,”他一边发短信,一边答道,“至于你大腿根部的那条疤,看起来像是刀伤,那是名副其实的旧伤,应该已经有很多年了。”发完短信,他抬起头注视着X:“普通人身上不会有枪伤,所以你很可能是警察、保安公司的人、杀手,或者黑社会成员。你的记忆中,有没有打群架的场面?”
“我的记忆乱七八糟的,”X仰头看着医院走廊的天花板,足足有一分钟,“……我记得我把枪放在一张桌上,然后走出了房间。”
“你把枪放在桌上,走出了房间?”金元重复他的话,“什么桌上?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房间?”
“好像是间办公室。我……不太高兴,那边的那个人也不高兴。”X指指前方,好像他说的“那个人”就站在那个位置,“……当时,我们可能在吵架,但是我们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把枪放在了桌上,走了出去。”
“办公室?”
“是。”
“想想办公室的布置,那里有没有关老爷像?有没有美女走来走去?灯光亮不亮?桌上有什么?”金元去过镇上几位黑社会老大的住所,所以,他多少见识过那里的摆设。
“美女?”X扬了扬眉毛,“怎样才叫美女?”他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这时候,金元觉得他这表情很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说的美女,就是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头发是烫过的,化着妆,在旁边倒茶,或者逗个小狗、小猫之类的,有没有?”
X笑着摇头:“只有一个头发不太多的中年大姐,四五十岁,穿着……”X又歪头想了一会儿,“她穿着……西装,有点像男人,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反正不是美女。”
“她抽烟吗?”
“不抽。”
“她有没有化妆?戴耳环?穿高跟鞋?”
X撇嘴摇头。
“那关老爷像呢?”
“没有。但有一幅毛笔字……”
“上面写着什么?”
X眯起眼睛注视着前方的某个点:“清如水,明如镜。”
金元松了一大口气,他拍拍X的肩:“老兄,现在我至少能肯定,你应该不是黑社会的,也应该不是杀手,因为一般这类人不会乖乖在一个明亮的办公室交枪给任何人。所以,你可能是个警察或者保安公司的人。我猜你交枪的地方可能是你上司的办公室。”
他的话让X精神一振。
“我是警察?”
“这是我的猜想。现在你好好想想你把枪交了之后,都干了什么。”
X眼神迷离地注视着前方:“那之后,我走了好长一段路……”
“后来呢?”
“后来我看见了……橘子……”
“橘子?你买了一袋橘子?水果摊?”
“不不不,那是家店,叫橘子……橘子……”X闭上了眼睛,想了几秒钟,蓦然睁开眼睛,“橘子妞,小妞的妞,是个西饼店。我进去后,买了一个……拿破仑……我是这么对她说的,就是那个营业员。”
“然后呢?你提着蛋糕走出了那家店?”
X托腮苦恼地望着前方。
“好像没有。”
“那你是不是当时就把它吃了?”
“也不是……对了!”X眼睛一亮,“她给了我一张单子,可能是提货单,绿色的,我记得那上面写着要晚上拿,她问我要了手机……她留了我的手机号……可惜,我记不得我的手机号了……”
“记得也没用!你的手机早让凶手拿走了。不过,既然有提货单,那店里应该有存根。一会儿我回去查查‘橘子妞’的电话。”金元现在担心的是X的记忆是否有误,如果不是橘子妞,而是苹果妞、香蕉妞,或者别的什么鬼东西,那就麻烦了。
一只高跟鞋从输液室里飞了出来,正好落在金元的面前。
“啊,姐姐——”输液室传来章羽雁的惊叫。
金元知道章琦已经醒了。他弯身捡起高跟鞋,略微迟疑了一下,才走进输液室。也许是因为章琦打扮得过于鲜艳的缘故,在人来人往、嘈杂而肮脏的输液室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满脸怒容地坐在墙角的一张病床上,头发乱得像杂草,脸上的妆也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眼眶下面黑沉沉的一片。
“谁叫你送我来的!”她在责问她的妹妹。
“姐……”章羽雁怯懦地看看她,忽然,她发现金元已经走到跟前,忙道,“是金元送你来的,不过,你当时看起来确实很吓人哪,我还以为……”
“金元!这种连行医执照都没有的乡下医生,你也信!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她扯下针头,往旁边一扔,跳下了床。
“姐……”
章羽雁的目光告诉她,她刚刚奚落的人就站在她身后,她随手抓了一把杂草般的头发,低声斥道:“我只不过低血糖罢了!也太小题大做了!”
章羽雁焦急地拉住了她:“姐,不管怎样,你还是把吊针打完再回去吧。金元都已经付过钱了。”
金元盯着她单薄瘦削的背影,有那么两秒钟,他的耳边一片杂音,什么都听不清。他眼前又浮现出几年前醉倒在酒吧后巷里的她。他遇到她时,她已经不省人事,她的包不见了,而且衣衫不整,他怀疑她可能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遭到了性侵犯,不过他从来没问过她。那天,他把她送到医院,由于酒精中毒导致胃出血,她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因为她身无分文,他替她付了全部的医疗费。他本来以为等她醒来后,他们两人会有一些情感上的发展,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的,可谁知却事与愿违。
出院当天,她便报警称他对她进行了性侵犯,她有鼻子有眼的叙述,令他百口莫辩。然而,由于她是很多天之后才报的警,她体内的证据早已被冲刷干净,所以,她无从证明他的罪行,但也同样无法证明他的清白。这事最后不了了之,尽管如此,还是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警方通知了学校,消息很快传开了,这令他名誉扫地。最后,由学校出面调解,他赔给她两万元钱。正好当时他跟着导师参加一个药品的开发项目,得到一笔两万元的收入,他几乎全给她了。
半年后,由于受不了旁人异样的眼光,他退学了,那时他正念到大学的最后一年。他不明白自己的善心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果。令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外婆很高兴他能回来。幸亏外婆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农妇,她完全不知道毕业文凭为何物,她只是单纯地为他的归来感到高兴。
本来,他觉得这辈子不可能再遇到她了。可没想到一年后,他却在F镇的许家别墅门口再遇到了她。那时候,他才知道她叫章琦。
“金元——你劝劝我姐吧。”章羽雁的声音把他惊醒了。
他回过神来;“随她吧。你好好照顾她,我们先走了。”他把高跟鞋“啪”地一下丢在章琦的脚下,便转身走出了病房。每次看见她,他都心情不好,因为她对他毫不掩饰的蔑视,让他想到了过去。
他5岁那年被父母领到外公外婆家,后来,就再也没回过父母家。那时,他搞不懂为什么父母从不来看他。有一次,他从外公的记事簿里翻到了父亲的电话。他打了过去。可父亲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果断地挂上了电话。他拨了第二个电话过去,是母亲接的,可她跟父亲一样,没有跟他问一声好,就挂了。后来,他从外婆那里得知,他还有个弟弟。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从那以后,他便开始鄙视自己,他觉得自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每次看到章琦都会让他想到他的父母。他已经记不清父母的声音了,可挂电话的声音却印象深刻,“啪嗒”一声,那声音曾经无数次回响在他耳边,好像在不断提醒他,他是多么渺小,多么的无足轻重,多么不值得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就这么走了?”X跟在他身后问道。
“像我这种没有执照的医生,还是识趣一点好。”他试图微笑,却没能笑出来。自我解嘲也需要很高的情商,可惜他没有。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就是那种只要别人把他带到河边,就会自己往河里跳的人。
他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胸闷、头晕,便从急救包里取出他的抗抑郁药,他手里拿着药片,有那么一刻,他在想,是要把药吃下去,还是随它去,因为他没带矿泉水。这时,他发现走廊的尽头就有个供病人喝水的饮水机。
“你怎么了?干吗手里拿着药片?”X在问他。
他已经汗流浃背。每当他犯病的时候,他就会这样。
他知道X在观察他的脸色。
“要我去给你拿水吗?”X问他。
他要吃药吗?他不想成为嗜药狂,他应该把药都扔掉,但是如果不吃药的话,他可能会自杀。像他这种人活在世界上的确没什么意义,完全是浪费粮食!可他现在还不能死。他还没找到埋葬他的人。他得确保有个人把他的骨灰埋进他的墓地。
“给你。”X把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他凝视着X的脸。
“你干吗?”
他仍然盯着X。如果这个人一直没找到家,可不可以让他埋葬自己?
“喂!你发什么呆!”X让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他移开了目光,耳边传来催促声:“快吃药。吃完我们就离开这里!”
他接过水杯,就着水把药吃了下去。每次吃完药,他就有种犯罪的感觉。他知道他不该这样,但是他想,只要能得到快乐,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健康。
吃完药,他花了两分钟站在那里想象药片在身体里变成成千上万个微笑着的粉色细胞在他的血管器官和骨髓里唱歌跳舞。
“你到底在干什么?”X问他。
“嘘——”他微笑着回答。现在他终于能笑了。
等他迈开步子向前走时,大概已经是五分钟后了。没人知道,他用五分钟的时间站在医院嘈杂的走廊上,闭上眼睛,在自己的身体里寻找快乐。每次当他睁开眼睛,看见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时,他就想,也许只有我,用这种方式拯救自己,我是多么与众不同。
“金元——”有人在喊他。那是章羽雁的声音。
他回过身,看见章羽雁和章琦正从输液室里走出来。即使是相隔十几米,章琦眼睛里的寒光还是像刀子一般锋利。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怕了,他吃过药了。
章羽雁噔噔噔跑到他跟前。
“金元,这是我姐姐让我还你的钱。”章羽雁递给他三百元,“刚刚是你付的挂号费和药费。”
他看看她手里的钱,摇摇头不肯接。抑郁症过后,他气虚得厉害,实在没力气说话。
“收下吧,你千万别客气。”章羽雁道。
他没说话,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他听到身后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一转头,就见蓬头垢面的章琦拖着高跟鞋,快步走了过来。
“给你!我可不想欠你什么!”她将三百元递给他。
他从她手指缝里抽了一张百元大钞,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发票交给她。实际药费加挂号费是七十六元。他想她应该能看清楚发票末端的数字。
接着,他开始翻口袋,他的钱向来放在不同的口袋里,等他终于凑齐二十四元零钱,他将它们放在手心递了过去。他可以把钱塞到她手里,但他不想这么做。他不想碰她。一点都不想。
她的眼光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他的脸,最终,她冷哼一声,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零钱。
“以为装哑巴很酷是不是?”她讥讽道。
说完,便踢踏踢踏朝楼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