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的脚镣被砸开了。
根鸟再走路时,突然失掉了重量,一时不能保持平衡,觉得过于轻飘,踉踉跄跄的,犹如醉酒的人。但根鸟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他在乱石滩上跑起来,轻如秋风。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跑动了。沉重的脚镣,使他只能将脚在地上拖着走动。走路的样子仿佛一个拉屎之后屁股还未擦的孩子要去找大人帮着擦屁股。他日夜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能毫无羁绊地跑动。在远离疤子他们之后,跑动的根鸟在清风里暗地流泪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继续他的伪装。他必须在十分有把握的情况之下,才能进行又一次逃亡。而这一次必将是最后一次了。他在心中想着这一点,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到疤子们的面前。
就在这天下午,疤子们将根鸟带到了峡谷口。
然后,他们掉头就往矿区那儿走了。根鸟闻到了从峡谷口吹来的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那天夜里,他就是在这里走入地狱的。而如今他又站在这地狱的出口处。他只要拼命朝东跑起来,就会很快跑回到应该走的旅途上。然而,智慧的根鸟往远处的林子里轻蔑地一瞥,掉过头去,望着疤子他们已经几乎消失的背影,也朝矿区那边走去,并且显得急匆匆的,好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夕阳西下时忽然想到该回家而往家里走一样。
根鸟知道,前面的林子里埋伏着长脚派去的守候的人。
根鸟回到矿区时,太阳已经沉没。他在乱石滩上遇见了独眼老人。两人相视一笑,擦肩而过。
从此,再也没有人去看管根鸟。
根鸟的内心是自由的,他的身体也即将自由。他混在背矿石的队伍里,一方面为即将到来的日子而在心中暗暗兴奋,一方面为那些戴着脚镣的和不戴着脚镣而一样必须永远生活于这地狱中的人感到悲伤。
根鸟已好几次去看青壶了。
青壶一见到根鸟时,就会欢呼着从山顶上冲下来。而过不多一会儿,根鸟又会带着青壶重新登上山顶。根鸟看到了一条最佳的逃路,而这逃路就在这长着红珍珠的山上。他从山顶往下看时,看到了茂密的森林。他透过树木的空隙,看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废弃了的小道。他断定,这条小道是通向山下,通向大道的。他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遥远的山脚下传来的狗叫声。因此,他认定山下是有人家的。他在山顶上毫不掩饰地察看逃路,因为他知道青壶是毫无想法的。
青壶只知道向根鸟说自己守护着的红珍珠:“乌鸦总来偷吃红珍珠,我就拿着树枝轰赶它们。它们可鬼了,就落在附近的树上。要是我不留神,它们就会立即飞下来吃红珍珠。我才不会上当呢,我把红珍珠看得牢牢的,它们一颗也吃不着。”他望着那片红珍珠,洋洋得意地又显得不好意思地说:“疤子夸奖我了,说我看红珍珠看得好。”
根鸟看着青壶那副天真的样子,心中满是悲哀。
根鸟问青壶:“你从哪儿来?”
青壶望着根鸟,神情茫然。
青壶又黑又瘦,眼睛仿佛是两只铃铛。他的胸脯,呈现出枝条一般的肋骨。每当根鸟看到青壶的这副形象,他就对山坡上那片红艳艳的红珍珠充满仇恨。他在心里发誓,他一定要将它们全部化为灰烬!
根鸟一天一天地坚持着。因为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晚上,他总不能很快入睡,夜晚便显得格外漫长。他躺在床上,将眼睛睁着,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热得出汗,一会儿又凉得发抖。他有点像一只忧心忡忡的老鼠,总在担心自己心中的心思被人窥破了。谁只要多看他一眼,他就会在心里不安半天。晚上睡不安稳,加之夏天已经来临,他的身体就变得十分清瘦。
但独眼老人每次遇到他时,总还是用他的独眼告诉根鸟:沉住气!
这天夜里,根鸟惊讶得几乎要从床上蹦跳起来:他又听到了马的嘶鸣声!那次逃跑失败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听到马的嘶鸣声了。他怀疑前几次在夜间听到的马的嘶鸣,真可能是自己的幻觉。他都将那匹白马忘了。而现在,它却在黑茫茫的夜晚又嘶鸣起来了。那声音是穿过密匝匝的树叶传来的,是颤抖着的。但千真万确,是他的白马的嘶鸣。难道这是白马的幽灵徘徊在山头吗?
嘶鸣声成了根鸟心中的号角。
根鸟终于在一天的黄昏,走向在小溪边洗脚的独眼老人。他平静地告诉独眼老人:“今夜,我要走了。”
独眼老人没有阻止他:“你打算烧掉那片红珍珠?”
根鸟没有问独眼老人是怎么知道他的心思的。他对独眼老人的这种神明般的先知都已习以为常了。他只是朝独眼老人点了点头,然后赤脚站到水中,将独眼老人那双长长的、平平的、已软弱无力的脚握在手中。他用力地给独眼老人搓擦着。
“你还想带走青壶?”
“是的。”根鸟抬起头来望着独眼老人,“我还要带着你一起走!”
独眼老人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已走不动了。”
“还有那么多人怎么办?”根鸟望了一眼在远处走动的人们。
“每隔半年,他们都要再一次吃红珍珠,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不返回从前。你只管把那片红珍珠统统烧掉便是了,就别去管他们了。”
在逃跑的前几天,根鸟常往青壶守护的山坳里跑。疤子他们也不很在意,以为是两个孩子互相吸引,合在一起玩耍。根鸟捡了一捆又一捆枯树枝,堆放在一块岩石的后边,他对青壶说:“我们要在这里搭一座房子。”青壶听了,觉得这是件有趣的事情,就和根鸟一起捡,直到根鸟说:“够了,不用再捡了。”才作罢。
这个日子是精心选择的。
天不黑也不亮。亮了,容易被发现,黑了又难以看清逃跑的山道。那月亮似乎有心,苍白的一牙,在不厚不薄的云里游动,把根鸟需要的亮光不多不少地照到地上。这又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长脚家族发现这座铁矿、将第一个人诱进峡谷的日子。每逢这个日子,长脚家族总要铺张地庆祝一番。这天,长脚让疤子去通知各处干活的人们早早收工,然后到大木房集中会餐。大木房准备了足够的酒和菜,大家可尽情地享用。已多日闻不见酒香的人,见一大桶一大桶的酒摆在那里,就恨不得一头扎进酒桶里。他们操起大碗,在桶边拥挤着,抢舀着气味浓烈芬芳的酒。不多一会儿,就有人喝醉了,倒在大木屋门口的台阶下。这是一个没有戒备的日子。
长脚站在人群中,也端着酒碗,不时与人们干杯。他神采飞扬,双目炯炯有神。
根鸟混杂在人群里,也拼命用大碗去桶里舀酒。在长脚的目光下,他大口喝着,酒从嘴角哗哗流进脖子。但他很快就在人群中消失,而走出大木屋。见四下无人,他便将酒泼向乱石滩。然后,他又重返大木屋,在长脚的目光下,再一次舀满了一碗酒。
当根鸟拿着空碗,摇摇晃晃地又要进大木屋时,他看见独眼老人正端着酒碗坐在门槛上。独眼老人朝他微微一点头,根鸟便立即明白:就在今天!
月亮偏西时,木屋里外、乱石滩上,到处是喝倒了的人,其情形仿佛是刚有一场瘟疫肆虐过,只留下尸横遍野。
根鸟也倒下了,倒在离青壶守护的山坳口不远的地方。他的心慌乱地跳着,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那个时刻。他望着星空,把激动、兴奋与狂喜统统压在心底。此刻,时间在根鸟的感觉里是有声音的,像马蹄声,像流水声,像风来时芦苇的折断声……
独眼老人在唱着一首充满怀恋、惜别又让人心生悲凉的歌:
河里有个鱼儿戏,
树上有个鸟儿啼。
啼只啼,
个个都是有情意。
既有意,
就该定下个长远计。
空中的鸟儿,
波浪里的鱼,
细想想,
鱼归沧海鸟飞去,
倒落得独自一个添忧虑……
根鸟终于爬起来,走向黑色的山坳。
松树上,挂着一盏四方形的玻璃罩灯。蛋黄样的灯光从高处照下来,照在那片红珍珠上。离灯光近的地方,那红珍珠一粒一粒的,如宝石在烛光下闪烁。夏夜的露水湿润着红珍珠,使它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令人昏睡的气息。
青壶的酒菜是专人送来的。小家伙显然也喝酒了,正在灯下的草席上酣睡。
“过一会儿,我就要带你走了。”根鸟蹲下来,望着青壶在睡眠时显得更为稚气的面孔,心中满是一个哥哥的温热之情。他没有惊动青壶,而独自一人走到岩石背后,然后将那些枯枝抱过来,一部分堆放在红珍珠地的四角,一部分撒落在红珍珠丛中。枯枝全部分完之后,他拔了一小堆干草,将玻璃罩灯摘下,转过身去挡住微风,打开玻璃罩,用灯火点燃了一把干草。他放下玻璃罩灯,抓着点燃的干草,点燃了第一堆枯枝。他又用一把点燃的干草,点燃了第二堆枯枝……他在做这一切时,显得不慌不忙。仿佛这世界空无一人,他在自由自在地做一件他愿意做的事情。
四堆枯枝如四座火塔,立即照亮了山坳。
根鸟坐到青壶的身旁。他看到火光忽明忽暗地照着依然在熟睡的青壶。
火从四角迅速地向红珍珠地里蔓延,四个点正变成线和面。火光里,红珍珠一粒粒,鲜红无比,仿佛是妖女在黑暗中看人的眼珠。不一会儿红珍珠地就在大火里劈劈啪啪地响起来,仿佛大年三十的爆竹声。被火所烤的红珍珠,一粒一粒在爆裂,果汁在火光里四溅,犹如一只只乱飞的红色蚊虫。
根鸟陶醉在这种让他的灵魂与肉体都感到无比刺激的暗夜的燃烧之中。他竟然一时忘记了逃跑。盛大的火光,使他的面颊感到一阵一阵舒心和温烫。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他捏紧了双拳,举在空中发颤。
“毁灭它!毁灭它!”
根鸟的心中,一如这烈火在叫唤。
青壶醒来了。他看着熊熊的大火,一时呆头呆脑。
根鸟指着正在变小的红珍珠地:“烧掉了!烧掉了!”
青壶站了起来,浑身直打哆嗦,用手将火光指给根鸟看,嘴里却像一个还未学会说话的孩子:“那儿!那儿……”
火越烧越猛,热浪冲击得剩下的红珍珠索索发抖,黑色的灰烬纷纷飞起,飘入夜空。
独眼老人出现了。他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晃动着。他朝山坡上的忘乎所以的根鸟,不停地挥动着胳膊,意思是:快走!快点离开这儿!
根鸟竟然读不出独眼老人手势的意思,而跳起来朝老人挥动着欢呼的双臂。
青壶站在根鸟的身边,始终瞪着惊愕的眼睛。
独眼老人拼命朝山坡上爬来。他几次摔倒,但挣扎起来之后,还是一瘸一拐地朝根鸟爬来。
四周的大火快烧到中间时,火势开始减弱,而减弱了的火势无法痛快地燃烧青青的红珍珠的枝叶,火一时犹犹豫豫,止步不前,并有了要熄灭的样子。
根鸟急了,从地上抱起青壶的草席与铺盖卷,冲下坡去。他打翻了玻璃罩灯,将油浇在草席与铺盖卷上,发疯似的踏进灰烬之中,不顾脚下的余火,朝红珍珠地的中央冲去。
独眼老人终于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根鸟:“快走!快走!他们来了……”
失控的根鸟,却疯狂地甩开了独眼老人:“要统统烧掉!要统统烧掉!”
独眼老人又一次扑上来,在大火的边上,又抱住了根鸟。根鸟回头来看独眼老人时,独眼老人趁势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草席与铺盖卷从根鸟的手中落下,落到灰烬里。
独眼老人大声地叫着:“快走呀!你快走呀……”
根鸟忽然清醒过来。这时,他听到轰轰隆隆的脚步声,正洪水般涌来。
“走!”独眼老人一指黑暗,吼叫起来。
“我一定要烧掉那些剩下的!”
独眼老人说:“走吧,孩子,你别忘了,你是一个背负着天意的人!”
根鸟离开独眼老人,走向山顶。当他回头来看独眼老人时,只见他正抱着草席与铺盖卷扑向已即将熄灭的火。
长脚率领数不清的人,已经拥进了山坳。
根鸟拉住青壶冰凉的手,望着山坡:独眼老人已将草席与铺盖卷投入火中。刹那间,那火像一个躺倒了的大汉挨了一鞭子,猛地跳了起来。
火光照着长脚他们,巨大的人影就在石壁上魔幻般地晃动起来。
根鸟拉着青壶朝山那边跑去。青壶已经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任由根鸟拉着一路奔下山去。
根鸟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烧死那个老东西!”“烧死那个老巫师!”根鸟这才知道独眼老人是个巫师。
根鸟正拉着青壶急速地朝山下冲去时,山顶上传来了长脚深情的呼唤:“青——壶——”
青壶愣了一下,立即站住了。
“青——壶——”
青壶仿佛一条小狗忽然听到了主人的召唤,将手从根鸟的手中猛地拔出,往山顶上爬去。
“站住!”根鸟叫着。
青壶根本不理睬,依然往山顶上爬去。他山上山下爬惯了,爬得很快,转眼间就远远地离开了根鸟。
根鸟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心中怜爱万分,不顾一切地追过来。当他终于追上青壶时,山顶上已有无数的人朝山下冲来。
青壶坚决不肯跟着根鸟走。他只记得峡谷与那片红珍珠。他咬了一口根鸟的手,就在根鸟一松手时,又朝山顶上拼命跑去。
长脚他们已经发现了根鸟,铺天盖地地扑过来。
根鸟望着青壶已经回到了那些人中间,长叹了一声,转身往山下跑去。
长脚他们紧追不放,并且越追越猛。
根鸟觉得脚步声似乎就在离他丈把远的地方响着。他心中不免懊悔:难道这一回又不能逃脱了吗?他觉得他的信心正在衰竭,双腿也感到绵软。就在他两眼昏花之际,他来到了一片空阔地带。这时,一阵马的嘶鸣声响起。随着一阵风样的声音,他看到了一片朦胧的白光。这白光迅捷向他飞移而来——他看见了与他已经分别多日的白马。
“抓住他!”长脚在后面大声咆哮,命令在前面追赶的人。
白马在根鸟面前站着,一如往昔。
根鸟抓住白马脖上的长鬃,猛地一跃,骑上了马背。
白马又一声长啸,随即掉转头,往山下跑去,不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