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根鸟睁眼躺在光光的木床上。背了一天的矿石,他已经非常疲倦了,但脚镣磨破了他的脚踝,疼痛使他难以入睡。他十分后悔自己的轻信。但这大概是他的一个永远也去不掉的弱点了。根鸟就是这样的根鸟,要不是这样的根鸟,他也就不会踏上这一旅程。根鸟一辈子只能如此。
一屋子睡着十多个人,此刻都在酣睡之中。有人在说梦话,含糊其辞;有人在磨牙,狠巴巴的仿佛要在心中杀死一个人。
根鸟想着自己的处境,心中悲凉。
屋外,月亮照着空寂的峡谷。山风吹拂着屋后的松林,松针发出呜呜的声响。一只乌鸦受了惊动,尖叫了一声。它似乎向别处飞去了,那声音便像是流星在空中滑过,最后坠落在远处的松林里。
根鸟终于抵挡不住困倦,耷拉下眼皮。就在他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时,他听见了山头上有马的嘶鸣声。这嘶鸣声如同一支银箭在夜空下穿行。根鸟一下就清醒起来:我的马,我的白马!
嘶鸣声渐逝,天地间又归于让人难以忍受的沉寂。
就在根鸟渴望再一次听到马的嘶鸣声时,那马果然又嘶鸣了。这一声嘶鸣显得十分幽远,却又显得万分的清晰。嘶鸣声使灰心丧气的根鸟感到振奋。他躺在那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根鸟在背矿石时,看到疤子带着两个人,背着枪往那座山的山顶爬去。有人说:“山顶上有一匹马,他们找那匹马去了。”整整一个上午,根鸟的心思就全在马身上。他静静地听着山顶上的动静,心中满是担忧。
都快中午了,疤子他们还未下山。
在去那间木屋吃午饭时,根鸟不时地回过头来看那座山。
根鸟没有在大木屋里吃饭,而是来到了大木屋门口的乱石滩上。他又朝那座山望了望,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吃着饭,但心里还在惦记马。
山上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群山为之震颤。
饭盆从根鸟的手中跌落下来,在石头上跌得粉碎。他站起来,木讷地望着被飘来的乌云笼罩成暗黑色的山。
在根鸟背下午第二篓矿石时,他看到了空手而归的疤子他们。他站住了,将眼珠转到眼角,仇恨地看着疤子。
疤子意识到了根鸟的目光。他站住了,对根鸟说:“你若不死心塌地地呆在此地,就将与你的马一样的下场!”
根鸟依然用那样的目光看着疤子。
这天夜里,根鸟的心仿佛枯萎了一样,死人一般躺着。他既无逃跑的欲念,也不去惦记任何事物。他的大脑就如同这贫瘠的、任由日月照拂的乱石滩一样。以后的岁月,根鸟不愿再去想它。什么大峡谷,什么紫烟,一切只不过是梦幻而已,由它飘去吧。在松林的呜呜声中,他沉沉睡去了。
大约是五更天了,根鸟在矇眬中似乎又听到了马的嘶鸣。他以为是在梦中,便挣扎着醒来用耳去谛听。除了松林的呜呜声,并无其他声响。根鸟并不感到失望。他心里知道,他将永远听不到他的马的嘶鸣了。他合上眼睛。而就在他要再一次睡着时,他又听到了马的嘶鸣声,依然是在苍茫的山顶,真真切切。根鸟的心禁不住一阵发抖。马仿佛要让根鸟进一步听清楚,嘶鸣声更加洪大起来。空气在震动,松针因为气流的震动,而簌簌作响。
马的嘶鸣,使根鸟的一切似乎死亡的意识与欲念,又重新活跃起来。
每天夜里,根鸟都能听到马的嘶鸣声。但使他感到奇怪的是,疤子他们并没有再去追捕白马——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再听到马的嘶鸣。这天,他在背矿石的途中,与一个他已认识的、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叫油桐的说:“你夜里听到马的叫声了吗?”
“没有。那马已经被枪打死了。”
根鸟又去问其他几个人,他们也都摇头说:“那马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叫呢?”
根鸟几乎要动摇了。他背上的矿石就突然地沉重起来。但就在这天夜里,他还是听到了马的嘶鸣声。他听着满屋的鼾声,证明自己确实是醒着的。他下床摇了摇熟睡中的油桐:“你听呀,马在叫呢。”
油桐听了半天,摇了摇头:“哪来的马叫声?”
根鸟急了:“你听,你听,多么清楚的马叫声!”
油桐屏住呼吸又听了一阵,说:“根鸟,你还是睡觉吧。马,它早死了。”
根鸟叹息了一声,拖着脚镣走出了木屋。他走到开阔的乱石滩上。那时皎洁的月光正十分明亮地照着周围的世界。他朝山顶眺望着。这时,他发现有一片朦胧的白色正在绿树结成的黑暗里闪动着。有时,大概是因为没有一丝遮挡,那片白色居然显得闪闪发光。“那是我的白马!”根鸟在心中认定了这一点。那马似乎非常焦躁不安,在林子里不停地走动,白光便在林间不住地闪动。
根鸟在返回木屋的那一刻,心中生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念头:我要逃跑!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根鸟就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寻找着逃跑的通道,在心中周密地计划着逃跑的方案。他要一次成功。他发现了一条被杂草覆盖的小道,是通往山上去的。他只能翻过山去寻找西行的道路,而不能从峡谷口走出——那儿是绝对走不出的。
这天中午,根鸟坐在石头上吃饭。独眼老人端着饭盆也走过来,坐在离他身边不远的一块石头上。
根鸟从独眼老人的身上感到了一种巫气。他觉得这种神秘的巫气,仿佛是夜间的一股让人头脑清爽的寒流。
独眼老人用他那只黑黑的似乎深不可测的独眼望着根鸟。
根鸟从那束目光里分辨出了他已经久违了的慈祥与暖意。这种慈祥与暖意只有父亲的目光里才有。
独眼老人望着眼前的大山说:“你是走不出去的。”
根鸟端着饭盆,给独眼老人的是一副固执的形象。
独眼老人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就在这天夜里,根鸟趁屋里的人都睡熟时,悄悄地穿上衣服,又悄悄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破麻袋片厚厚地缠绕在脚镣上,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木屋。
这是一个浓黑的夜晚。整个世界是个黑团团。
根鸟只能在心中感觉方向。他既不能走快,又不能走慢。快了会发出声响,而慢了他又不可能在一定的时间内翻过山去。脚镣在石头上拖过去时,还真无多大的响声。根鸟要注意的是防止脚镣在地上拖过时将石块拖动,从而撞击了另一块石头而发出声响。
一只乌鸦突然叫了一声,恐怖顿时注满了偌大的空间。
根鸟出了一身冷汗,两腿一软,蹲下了。
这时,山顶上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根鸟仿佛听到了一种召唤,站起来朝那条小道走去。
根鸟踏上那条小道,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忍受着脚踝处的锐利疼痛,拖着沉重的脚镣,往山顶攀登着。道路十分难走。他要在付出很大的力气之后,才能走很短的一段路。树枝以及冒出的石块,经常钩住脚镣,已几次使根鸟突然地摔倒。他的脸已经在跌倒时被石片划破,血黏糊糊的,直流到嘴角。他渴了,便用舌头将血从嘴角舔进嘴里。爬到后来,他必须在心中不住地想着那个大峡谷,才能勉强地走动。
浓墨一样的夜似乎在慢慢地淡化。
凉风吹着根鸟汗淋淋的胸脯,使他感到了寒冷。他仰脸看看天空,只见原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在由黑变灰,并有了几颗细小的星星。离天亮大概不远了,而他估摸着自己最多才爬到半山腰。他忽然泄气了。因为,在天亮之前,他不能翻过山去,长脚一得到他逃跑的消息,便会立即派人来四处搜寻,他便会很快被发现、被重新抓回去。
根鸟抱着一棵树,身体如一大团甩在树干上的泥巴,顺着树干,软乎乎地滑落了下去。
马再一次嘶鸣,但未能使根鸟再一次站起身来继续往山顶上爬。嘶鸣声终于在天色发白时,渐渐消失在缥缈的晨曦里。
远处的山峦已依稀露出轮廓。
根鸟的头发被露水打湿,湿漉漉的,耷拉在冰凉的额头上。
太阳未能按时露面,因为峡谷里升起白雾,将它暂时遮掩了。雾在林子间流动,像潮湿的烟。
根鸟已听到了山下杂乱的脚步声。他知道,长脚已知道他逃跑了,派人搜寻来了。他没有一点害怕,也不想躲藏起来,而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下,闭着双眼,将头与背倚在树干上。
树叶哗啦啦地响着,被蹬翻了的石头骨碌骨碌地滚着。过了一会儿,根鸟就听到了人的喘息声。他睁开眼睛时,看到了数不清的模糊的人影,织成网似的正往山上搜寻而来。几丛灌木正巧挡着根鸟。根鸟都看到搜寻者的腿的晃动了,但搜寻者却一时不能将他发现。
有一个人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撒尿。尿落在地上的落叶上,被落叶所围,一时不能流走,在那里临时集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越尿到后来,地上的水声也就越大。
根鸟并不能看见如此情形,但他的眼前却浮现出一团令人恶心的泡沫。他往地上啐了一口。
除了疤子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到山上来搜寻的人,都是像根鸟一样被诱进峡谷的。根鸟实在不能明白这些家伙:你们自己不打算逃跑,为什么还要阻拦别人呢?你们为什么不想方设法逃出这地狱般的峡谷呢?眼下是多好的机会!你们脚上没有脚镣,跑起来轻得如风,翻过山去,你们就自由了!
雾像水一样慢慢地退去,于是,根鸟像一块沉没的石头渐渐露了出来。
根鸟终于被发现了。他被人拖下山去。
根鸟双臂反剪,被吊在乱石滩上的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树上。他既不咒骂,也不哭泣求饶,任由疤子们用树枝抽打着。
疤子们抽累了,就扔下根鸟,坐到不远处的敞棚下抽烟。
根鸟被吊在阳光里的树下。因为双手反剪,从远处看,就像一只黑色的飞鸟。
根鸟的胳膊由疼痛变成了麻木。一夜未睡,加上疤子们对他的折腾,他困了,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根鸟醒来时,长脚正站在他的面前。他憋足了劲,将一口带血的唾沫用力吐在长脚的脸上。
长脚恼怒了,命令人将根鸟放在地上。长脚一把揪住根鸟蓬乱的头发,扳起了他的脑袋说:“你看呀,这就是你要找的大峡谷——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
根鸟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他却分明看见了那个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那种高贵的花,把大峡谷装点得一片灿烂。
长脚更加用力地揪住了根鸟的头发,让他朝炼炉看去:“你再看呀,那是什么?是你梦中的小妞!叫什么来着?噢,叫紫烟!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呸!不叫紫烟,叫黄烟!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那边,就是那边,一股黄烟正在升起来,升起来……”
根鸟双眼依然紧闭,但他却分明看见了紫烟:她可怜地站在银杏树下,正翘首凝视着峡谷上方的一线纯净的蓝天。
长脚一松手,根鸟跌落在乱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