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塔是一个小镇。
根鸟和板金是在第二天中午时分,看到这个小镇的。他们走出荒漠,翻过最后一道大土丘之后,立即看到了一片森林,随即又看到了立在被森林包围着的一座小山上的塔。塔形细长,在阳光下呈青黑色。透过树木的空隙,他们依稀看见了小镇。那时正是午炊时间,一缕缕炊烟,正从林子里袅袅升起。那烟都似乎是湿润的。
根鸟顿时感到面部干紧的皮肤正在被空气湿润着,甚至感到连心都在变得湿润。
在往镇子里走时,板金说:“我们没有必要向他们诉说我们西行的缘由。”
根鸟不太领会板金此话的意思。
板金说:“让别人知道了,除了让他们笑话我们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一路上,我已受足了别人的嘲笑了。那天,你在路上问我为什么向西走,我没有立即回答你,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也许,这天底下两个最大的傻瓜,确实就是我俩。”
根鸟点了点头。
他们走进了小镇。镇上的人很快发现了他们。他们的体型、面相、脸色以及装束,告诉这个小镇上的人,这两个浑身沾满尘埃的人,显然来自遥远的地方。老人与小孩的、男人与女人的目光,便从路边、窗口、树下、门口的台阶上等各个地方看过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被看,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发现自己确实与这个镇上的人太不相同了。因为是被看,他们显得有点尴尬与不安,尤其是根鸟,几乎不知道怎么走路了。板金将一只手放到根鸟的肩上。这一小小举动的作用是奇妙的:它使根鸟忽然地觉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可以满不在乎地看待这些目光。他甚至还有一种小小的兴奋——一种被人看而使自己感到与别人不一样、觉得自己稀奇的兴奋。
他们在小镇的青石板小街上走了不一会儿,居然从被看转而去看别人了:这里的人,穿着非常奇特,男人们几乎都戴着一顶毡帽,身着棕色的衣服,脚着大皮靴,女人们头上都包着一块好看的布,衣服上配着条状的、色彩艳丽的颜色,手腕上戴着好几只粗粗的银镯;这些人脸显得略长,颧骨偏高,眼窝偏深。根鸟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孩子,男孩们或光着脑袋,或戴了一顶皮帽,那帽耳朵,一只竖着,一只却是耷拉着的,女孩们身着长袖长袍,跑动时,那衣摆与长袖都会轻轻飘动起来,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眼睛都亮得出奇,使人感到躲闪不及。
他们在塔下一座废弃的小木屋里暂且住下了。他们决定在这里停留几日,一是因为身体实在太疲倦了,二是因为他们都已身无分文,且已无一点干粮。他们要在这里想办法搞点钱和粮食,以便坚持更漫长的旅程。
整整一个下午,根鸟都在睡觉。醒来时,已是傍晚了。
板金没有睡。他一直坐在那里。睡觉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他见根鸟醒来了,说:“我们该到镇里去了。”
根鸟不解地望着板金。
“你难道还没有饿吗?”板金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瓦钵。
根鸟立即明白了板金的意思:到镇里乞讨。顿时,他的心中注满了羞耻感。他显得慌乱起来,把衣服的纽扣扣错位了。
“这就是说,你还没有乞讨过?”
根鸟点了点头。这些天,他一直在花着他离家时父亲塞给他的钱。那些钱,几乎是父亲的全部积蓄。他非常节省地花着,他还从未想到过他总有一天会将这些钱全部花光,到那时怎么办。这是一个让他感到局促不安的问题。他低垂着脑袋,觉得非常茫然。
“小兄弟,天不早了,我们该去了。”板金显得很平静,那样子仿佛要去赴一个平常的约会一般。
根鸟依然低垂着脑袋。
“走吧。”
“不。”
板金望着手中的瓦钵:“我明白了,你羞于乞讨,对吧?”
根鸟不吭声。
“我们并不是乞丐,对吗?”板金望着根鸟。
“可你就是在乞讨。”
“乞讨又怎么样?乞讨就一定是很卑下的事情吗?”板金倚在木屋的门口,望着那座青塔说,“当我终于将身上的钱在那一天用完,开始考虑以后的旅程时,我的心情就像你现在的心情一样。记得,有两天的时间,我没有吃饭。渴了,我就跑到水边,用手捧几捧水喝,饿了,就捡人家柿子树上掉下来的烂柿子吃。那天晚上,我饿倒了。躺在草丛里,我望着一天的星光,在心中问自己:你离家出走,干什么来了?你要做的事情,不是一件卑下的事情,你是去寻找丢失了的东西,而且是最宝贵的东西。为了寻回这个东西,你应当一切都不要在乎——没有什么比寻回这个东西更了不得的事情了。”他转过身来说:“如果在家中,我板金还缺这些残羹剩菜吗?不瞒你说,我家在东海边上,有百亩良田,是个富庶人家。可当我失去了梦之后,这一切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必须去找回属于我和我的家族的东西。当那天我挣扎着起来,跑到人家的地里,用手刨了一块红薯坐在田埂上啃着时,那块地的主人来了。他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鄙夷。但我要感谢这种目光,因为,它反而使我在那一刻突然地从羞耻感里解脱出来。这就像是一桩被隐藏着的不光彩的事情,忽然被人揭穿了,那个因藏着这件不光彩的事情而日夜在心中惴惴不安的人,反而一下子变得十分坦然了一样。我啃完了那只红薯,朝那人走过去,抱歉地说,我饿了,吃了你家一只红薯。我的平静,让那人吃了一惊。我对他说,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乞丐。但其他话,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也没有问我,只是说:去我们家吃顿饱饭吧。我说,不用了,我现在又可以赶路了……”
根鸟还是无法坚决起来。托钵要饭,他毕竟从未想过。他只记得自己曾经嘲笑过甚至耍弄过一个途经菊坡的小叫化子。
板金用树枝做成的筷子敲了敲瓦钵说:“就说这只瓦钵吧,是我捡来的。因为我离家出走时,就从未想到过我必须沿路乞讨。那是在一户人家的竹篱笆下捡到的。它或许是那人家曾经用来喂狗的,又或许是那人家曾用来喂鸡鸭的。但这又有什么?谁让你现在一定要往西走,去做一件应该做的事呢?我用沙土将它擦了半天,又将它放在清水里浸泡了半天。它是一只干净的钵子——至少是在我心中,它是一只干净的钵子。不要想着它过去是用来做什么的,你只想着它现在是用来做什么的,又是为了什么来用它的就行了。一切,你可以不必在意。你在意你要做的大事,其他的一切,你就只能不在意。那天傍晚,天像现在一样好,我托着这只钵子,开始了一路乞讨……”他又用筷子敲着瓦钵。那瓦钵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但根鸟还是说:“你去吧,我不饿。”
板金没有再劝他,走出门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道:“你会去乞讨的,因为你必须要不停地往西走,去找你的大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