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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学家和地理学家可没有语言学家那么幸运。尽管对地球的研究(藉由开采矿石)与化学密切相关,对生命的研究(通过医学)与生理学和化学(由于发现了生物体中的化学元素与无机自然中的化学元素相同)紧紧相连,但是,对他们来说,历史也是一个重大问题。不过,无论如何,对地理学家来说,最明显的问题都涉及历史 ——例如,怎样解释陆地和水的分布,解释山脉以及极为明显的地层。
如果说地理学的历史问题是怎样解释地球的进化的话,那么,生物学的历史问题则是双元的:怎样解释个别的生物体从卵、种子或孢子中成长起来,以及怎样解释物种的进化。化石这种看得见的证据将两者联系起来:每一个岩层都会发现一种独特的化石群,但不会在其他岩层中发现。一位英国排水工程师史密斯(William Smith)于18世纪90年代发现,地层的历史顺序能以各地层特有的化石轻松加以确定,因此,工业革命的挖地活动便为生物学和地理学带来了光明。
人们早就企图提出进化理论,这一点是很明显的,特别是追逐时尚但有时有些马虎的动物学家布丰(Buffon,《自然时代》[Les Epoques de la Nature,1778年])为动物世界提供进化理论的尝试。在法国大革命那10年里,这些尝试迅速获得进展。爱丁堡沉思默想的赫顿(James Hutton,《地球论》[Theoryof the Earth,1795年])和脾气古怪的伊拉斯莫斯·达尔文(他从伯明翰新月学会中脱颖而出,并以诗的体裁写出一些科学著作,如《动物生理学》〔Zoonomia,1794年])提出了一套相当完整的地球以及动植物物种的进化理论。大约与此同时,拉普拉斯甚至提出了哲学家康德和卡巴尼斯(Pierre Cabanis)曾经预见到的太阳系进化理论,并将人类高度的心智能力视为其进化史的产物。1809年,法国的拉马克(Lamarck)在后天性格的遗传性基础上,提出了第一套有系统的现代进化论。
这些理论无一取得胜利。事实上,它们很快就遇到了诸如托利党人的《评论季刊》(Quarterly Review)那样的疯狂抵抗。该杂志“对启示录的信仰是很坚定的”。如此一来,诺亚洪水该怎么办?物种是一个个分别创造(暂且不说人类)的说法又该如何解释?最重要的是,社会的稳定性如何维系?这类问题困扰的不仅是头脑简单的神父,而且是头脑不那么简单的政治家。伟大的居维叶,这位对化石进行系统研究的奠基人(《关于化石骨骸的研究》[ Recherches sur les Ossemens Fossiles,1812年]),以上帝的名义批驳了进化论。与其动摇《圣经》和亚里斯多德学说的稳固性,甚至还不如去想象地理史上发生了一系列大灾变,继之以一系列神的再创造——与否定生物学的变化不同,否定地理学的变化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怜的劳伦斯博士曾提出一个类似达尔文的天择进化理论来回应拉马克,却迫于保守分子的鼓噪,而将其《人类的自然历史》(Natural History of Man,1819年)撤消发行。他实在太不明智了,因为他不仅讨论人的进化,甚至还指出进化思想对当代社会的意义。他的公开认错保住了眼前的职业、未来的事业以及永远的良心不安。他只能以恭维一次又一次偷印其煽动性著作的激进派印刷勇士,来安慰自己的良心。
直到19世纪30年代,如我们将观察到的那样,政治再次向左转,随着赖尔(Lyell)著名的《地理学原理》(Principles ofGeology,1830-1833年)的发表,成熟的进化理论才在地理学中取得突破。《地理学原理》终结了水成论者(Neptunist)和灾变论者的抵抗。水成论者以《圣经》为据,辩说所有的矿物都是从曾经覆盖地球的水溶液中沉淀而成(参见《创世纪》第一章,以及第七至九章);灾变论者则继承了居维叶孤注一掷的辩护传统。
这同一10年内,在比利时作研究的施梅林(Schmerling)和佩尔德斯(Boucher de Perthes,幸运的是,他对考古的癖好远超过他在阿比维尔的海关主任职位),预示了一个甚至更为惊人的发展,即发现了史前人类的化石,在此之前史前人类存在的可能性一直被狂热地否定。(直到1846年,他的《凯尔特的古代建筑》才得以发表。事实上,一些人类化石已一再被发现,但它们不是没人认识,就是全被遗忘,就这样躺在各地博物馆的角落里。)然而,直到1856年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的发现为止,科学保守主义仍然能够以证据不足为由来否定这一令人生畏的前景。
至此人们不得不承认:(1)迄今仍在发挥作用的那些动因,曾在时间的进程中把地球从其初始状态改变成目前状态;(2)这个过程远比根据《圣经》所推测的任何时间都要长得多;(3)地层的顺序揭示了动物进化形式的顺序,因此也包含了生物的进化。十分有意义的是,那些最愿意接受这种理论,并且对进化问题真正表现出最大兴趣的人,是英国中产阶级当中那批自信激进的门外汉(不过,那位以赞美工厂制的诗作闻名的尤尔博士[Dr.Andrew Ure〕除外)。科学家们迟迟才接受了科学。不过,当我们想到,在这一时期地理学是惟一因其绅士派头十足(也许是因为它是在户外进行,并且尤其喜爱花费巨大的“地理旅行”),而在牛津和剑桥大学被严肃地加以研究的学科时,这种情况就不会那么让人吃惊了。
但是,生物学的发展却仍是蹒跚不前。直到1848年革命失败之后,这一爆炸性题目才再次被认真看待;那时,即使连达尔文也都是以极其谨慎且模棱两可(且不说不真诚)的态度来研究这个题目。甚至通过胚胎学所进行的类似探索,也一时沉寂下来。在这个领域中,如哈勒的梅克尔(Johann Meckelof Halle,1781-1833)这类德国早期思辨哲学家曾经指出,在生物体的胚胎成长过程中,重演了该物种的进化过程。然而,这一“生物学法则”虽然在开始时得到了像拉特克(Rathke,他于1829年发现鸟的胚胎发育过程中会经过一个有鳃口的阶段)这类人的支持,却遭到了可怕的哥尼斯堡的贝尔(VonBaer)和圣彼得堡方面的反对——实验生理学似乎已对斯拉夫和波罗的海区域的研究者产生了显著的吸引力。(拉特克在爱沙尼亚的多尔帕特〔塔尔图〕教书;潘德尔[Pander]在拉脱维亚的里加教书;伟大的捷克生理学家波金杰[Purkinje]于1830年在波兰的布雷斯劳创办了第一所生理学研究实验室。)直到达尔文主义的到来,这些思想才告复活。
与此同时,进化理论已在社会研究中取得惊人的进步。不过,我们不应夸大这种进步。双元革命时期属于所有社会科学的史前时期,除了政治经济学、语言学,也许还包括统计学。甚至其最重大的成就,马克思和恩格斯结构严谨的社会进化理论,在此时也只不过是一种精彩的构想罢了,它借助出色的宣传小册提出这一构想,以作为历史叙述的基础。直到该世纪后半叶,人文社会研究的科学基础,才坚实地建立起来。
在社会人类学或人种起源学领域,在史前史、社会学和心理学领域,情况也是如此。这些研究领域在本书所论时期接受洗礼,或者说,首次提出声明,视其自身为具有特殊规则的独立学科——小穆勒于1843年提出的声明,也许是首次坚决主张赋予心理学这种地位的声明——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如同在1830-1848年之间,以统计学方法进行社会调查的增加和统计学会的增加一样,在法国和英国建立专门的人种学会(1839年、1843年)以研究“人类种族”,这一事实也是同样重要的。不过,法国人种学会号召旅行者去“发现一个民族对其起源保留了什么样的记忆……其语言或行为(moeurs),其艺术、科学和财富,其权力或统治等等都经历了哪些变革?引起这些变革的是内部原因还是外部入侵?”这一“对旅行者的一般指示”只不过是一个提纲而已,尽管是一个具有深刻历史性的提纲。的确,对于本书所论时期的社会科学,重要的不是它们的成果(尽管已积累大量描述性资料),而是它们坚定的唯物倾向(以环境决定论来解释人类社会的差异),以及对进化理论的同样执著。夏凡纳(Chavannes)不是在1787年,当人种学刚起步之际,便将它定义为“各民族迈向文明的进程史”吗?
不过,在此必须简单地回顾一下社会科学早期发展的一个阴暗副产品——种族理论。不同种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肤色)的存在问题曾在18世纪引起广泛讨论,当时有关人类究竟是一次或多次被创造出来的问题,也同样烦扰着人们。人类同源论者和人类多源论者之间的界线,并不是一条简单的直线。第一类群体将进化论和人类平等论的信仰者,与那些因发现在这一点上至少科学与《圣经》并不冲突而松了一口气的人结合在一起,如前达尔文主义者普里查德(Prichard)、劳伦斯与居维叶。大家公认,第二类群体不仅包括了真正的科学家,也包括了实行奴隶制度的美国南方种族主义者。针对种族问题的讨论带动了人体测量学(anthropometry)的蓬勃兴旺。人体测量学主要是以头盖骨的搜集、分类和测量为基础。这些活动也受到了当代颅相学(phrenology)的推动,这种奇怪的学说试图从头盖骨的形状解读人的性格。在英国和法国都建立了颅相学学会(1823年、1832年),尽管该学科很快就再次脱离科学。
与此同时,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历史学和野外观察,共同携手把另一个同样危险的议题,即民族或种族特征的永恒性论题引入社会之中。19世纪20年代,法国的史学和革命先驱梯叶里兄弟,便投身于诺曼征服和高卢人的研究,这一研究至今仍反映在法国学校读本(“我们的祖先高卢人”)以及“高卢人”牌香烟的蓝色盒子上。作为优秀的激进分子,他们认为法国人民是高卢人的后裔,贵族则是征服他们的条顿后裔,这项论点日后被像戈宾诺伯爵(Count of Gobineau)那样的上层阶级种族主义分子,用来作为其保守主义的论据。威尔斯自然主义者爱德华,站在凯尔特人的立场上,以可以理解的热情信奉着如下信念:特定的种族之所以能生存在这个时代,是因为他们试图发现自己民族浪漫而又神奇的独特个性;试图为自己找到承担拯救世界使命的依据;或者试图将他们的财富和力量归之于“天生的优越性”(他们倒没有表现出把贫困和压迫归之于天生的劣根性的倾向)。不过,可以为他们开脱的是,种族理论最糟糕的滥用,是在本书所论时期结束之后才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