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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的观点最初一直是根据棉纺织业来看待英国工业革命的历史,这是正确的。棉纺织业是第一个进行革命的行业,在其他行业中,我们很难看到有那么多私人企业家被推向革命。迟至19世纪30年代,棉纺织业是惟一一个由工厂或“制造厂”(这一名称来自前工业化时期最普遍运用笨重动力机械来进行生产的企业)占主导地位的英国工业。起先(1780-1815年)它主要是用在纺纱、梳棉以及一些辅助性工作的机械化上,从1815年以后,织布业也逐渐开始机械化。在人们的观念里,新的《工厂法》所说的“工厂”,在19世纪60年代以前绝对是指纺织厂,主要是指棉纺织厂。在19世纪40年代以前,其他纺织业领域的工厂生产发展缓慢,而其他制造业更是微不足道。蒸汽机首先在开矿中得到应用,到1815年,蒸汽机已被应用到其他很多行业,但是,尽管如此,除了开矿以外,其他行业使用蒸汽机的数量不大。在1830年时,现代意义上的“工业”和“工厂”几乎绝对是指英国的棉纺织业。
这样说,并不是要低估在其他消费品生产领域中,导致工业技术革新的力量,尤其在其他纺织业(在所有国家掌握的可供出售的商品中,纺织品都占有很大分额,往往处于主导地位:在1800年的西利西亚[Silesia〕,纺织品价值占全部产值的74%),在食品和酿酒业、陶瓷制造业,以及在城市迅速发展刺激下大为兴盛的家用商品生产领域的革新。但是,这些领域所雇用的人手比起棉纺织业要少得多:1833年,直接受雇于或依赖于棉纺织业的人数达150万,没有任何其他行业能望其项背,这是第一。第二,这些行业改变社会的影响力要小得多:酿造业,在很多方面是比较先进的行业,在科技上,它比其他行业先进得多,机械化程度更高,它无疑已在棉纺织业之前就实现了革命化,但是,它对于周围的经济生活几乎没什么影响,这可以从都柏林的吉尼斯(Guinness)黑啤酒厂得到证明,该厂的设立对于都柏林和爱尔兰其他经济领域并没造成什么影响。然而从棉纺织业中所产生的需求——需要更多建筑以及在这个新兴工业领域中的各种活动,需要机械、化学方面的改进,需要工业照明、船只运输和其他很多活动——却足以说明19世纪30年代以前英国经济增长的大部分原因。第三,棉纺织业获得了如此巨大的发展,它在英国对外贸易中所占的比重又是如此之大,以致它支配了整个英国经济的运行。英国的原棉进口量从1785年的1100万磅,上升到1850 年的5.88亿磅。棉布产量从4000万码增长到20.25亿码。从1816-1848年,英国棉纺织品的年出口额占总出口额的40%-50%。棉纺织业的兴衰关系到整个英国经济的兴衰。棉纺织品的价格变动决定了全国贸易的平衡,只有农业可与之匹敌,但农业显然处在衰退之中。
然而,尽管棉纺织业和棉纺织业占主导地位的工业经济,其发展之速,使最富想象之人在此前任何情况下所能想象的一切都成为笑谈,然而它的发展却非一帆风顺。到 19世纪30和40年代初,增长过程中的某些重要问题便已出现,更别提那场英国近代历史上空前未有的革命骚动。在那个时期,英国国民所得增长速度明显降低,甚至有可能下降,这表明工业资本主义经济首次出现了大波折。然而,这场资本主义的第一次普遍危机,并非只是英国的现象。
这次危机最严重的后果表现在社会方面:新经济变革产生了痛苦和不满,产生了社会革命的因素。的确,城市贫民和穷苦工人自发兴起的社会革命爆发了,它在欧洲大陆上产生了1848年革命,在英国产生了宪章主义运动(ChartistMovement)。群众的不满并不限于劳动贫民,不能适应新情况的小商人、小资产阶级,某些特定经济部门也是工业革命及其发展所造成的牺牲品。头脑简单的工人认为,他们的悲惨遭遇都是机器造成的,所以,他们捣毁机器以反抗这个新制度。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竟有一大批地方上的商人和农场主人也深深同情他们劳工所搞的勒德派(Luddites)运动,因为他们把自己看作是一小批心狠手辣、自私自利革新家的牺牲品。对工人进行剥削,把他们的收入维持在糊口边缘,使得富人能够累积利润,为工业化(以及他们自己过奢侈享乐的生活)提供资金,这种剥削引起了无产者的反抗。但是,在另一方面,国民所得从穷人流向富人、从消费流向投资的转移,也引起了小企业家的对抗。大银行家、紧抱成团的国内外 “公债持有人”,他们把所有税收捞入自己的腰包(参见第四章)——大约占国民总收入的8%——他们在小商人、小农场主人这类人当中的形象,要比在劳工中更不得人心,因为这些人完全懂得金钱和债权,因此对于他们所处的不利境况深感愤怒。拿破仑战争之后,富人们事事如意,他们筹集了所需的所有贷款,他们强制紧缩通货,在经济上采取货币正统措施;倒霉的是小人物,在19世纪的每个时期,在每个国家,小人物们都要求放松借贷、实行财政非正统主义。(从拿破仑战争后的英国激进主义到美国的平民党的政治纲领[Populism],所有农场主人和小企业家参加的抗议运动,都可以借由他们对财政非正统主义的要求而组织起来:他们都是“货币狂”。)所以,工人和那些行将沦为一无所有、心有怨气的小资产阶级,他们都有共同的不满。这些不满使得他们逐渐在“激进主义”、“民主主义”或“共和主义”的群众运动中团结起来,从1815-1848年,英国的激进派(Radicals)、法国的共和派(Republicans)和美国的杰克逊民主派(Jacksonian Democrats)是其中最为棘手的运动。
但是,从资本家的观点来看,这些社会问题都与经济进步有关,只有出现某些可怕的偶发事件时,才会推翻社会秩序。而在另一方面,他们似乎已经看到经济过程中存在着某种固有的缺陷,这些缺陷将对经济过程的基本驱动力——利润——造成威胁。因为,如果资本的回报率降为零,那么,只为利润而生产的经济必然衰退而进入 “停滞状态”,这是经济学家们已可预见并担忧不已的情况。
在这些缺陷中,有三项最为明显,它们分别是繁荣和萧条交替出现的商业周期,利润率下降的趋势,以及(等于一回事)有利可图的投资机会减少。其中的第一个缺陷并不被认为很严重,只有批评资本主义的人,他们才会对周期性变化进行调查研究,并把它当作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内在组成部分,当作资本主义固有的矛盾症状。(1825年以前,瑞士的西斯蒙第[Simonde de Sismondi]和保守、土头土脑的马尔萨斯[Malthus〕,他们是在这方面进行争论的第一批人。新兴的社会主义者借用他们的危机理论作为自身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的基本原理。)周期性经济危机导致失业、生产下降、企业破产等等,这些都是人所共知。在18世纪,周期性经济危机的发生一般是反映了农业上的某种灾难(歉收等),人们一直认为,在本书所述时期结束以前,农业不稳定依然是欧洲大陆那些波及面最为广泛的经济萧条的主要原因。在英国,至少从 1793年起,在小型的制造业领域以及财政金融部门所发生的周期性经济危机,也是大家熟知的。在拿破仑战争以后,从1825-1826年,1836- 1837年,1839-1842年,1846-1848年,繁荣和崩溃这种周期性轮替的戏剧性变化,显然支配着和平时期一国的经济生活。19世纪30年代是本书所述时期的关键10年,到这个时期,人们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经济危机是有规律的、周期性发生的现象,至少在贸易和金融领域是如此。但是,实业家们依然普遍地认为,引起经济危机的原因若非是犯了特别的错误(例如过分投机于美国股票),便是由于外界力量干扰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平稳运行,人们并不相信危机反映了资本主义制度的任何基本困难。
边际利润下降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棉纺织业能非常清楚地说明这一点。起初,这个行业获得了巨大的利益,机械化大大提高了劳动者的生产效率(即降低了生产的单位成本),由于劳动力主要由妇女和儿童所组成,他们所得到的报酬怎么说都是极为糟糕的。(1835年,贝勒斯[E.Baines]估计,所有纺织工人的周平均工资为10先令,一年有两周不给薪的假期,而手摇织布机织工的平均工资则为每周七先令。)1833年,格拉斯哥棉纺织厂的1.2万名工人中,每周平均工资超过11先令的工人只有2000名。在曼彻斯特的131个棉纺织厂中,平均工资不到12先令,只有21个工厂的工资超过12先令。棉纺织厂的建设费用相对便宜,1846年,建造一个拥有410台机器的完整织布厂(包括土地及建筑费用),大约只需1.1万英镑。不过,尤为重要的是,1793年惠特尼(EliWhitney)发明轧棉机后,美国南部的棉花种植业迅速扩大,纺织原料的价格——棉纺织业的主要成本——由此急途下跌。由于利润随着物价上涨而增长,企业家已从中得到好处(也就是说,他们出售产品时的价格要高于他们制造该产品时的价格,这是一个总趋势),再加上我们刚才说的这一点,那么,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棉纺织制造业者的感觉会特别好。
1815 年以后,上述优势看来越来越为边际利润的减少而抵消。首先,工业革命和竞争造成了产品价格经常性的大幅下降,而生产的费用在很多方面并非如此。第二, 1815年以后,总体的价格形势是回落而不是上扬,也就是说,生产者绝享受不到以前曾享有的因物价上涨所带来的额外利润,反而因为物价轻微的下落而遭受损害。例如,1784年时,一磅细纱的售价为10先令11便士,其原料价格为2先令(每磅有8先令11便士的利润);1812年,一磅细纱的售价为2先令6 便士,而原料费用为1先令6便士(利润为1先令);而到1832年时,其售价为11.25便士,原料费用为7.5便士,扣除其他费用,每磅只有4便士利润。当然,在英国工业中到处都是这种情况,但因各行各业都在发展之中,形势也不至太悲观。有一位赞赏棉纺织业的历史学家,在1835年轻描淡写地写道: “利润依然丰厚,足以在棉纺织制造业中积累大量资本。”随着销售总量猛增,利润总额即使在利润率不断下降的情况下也快速增长。当务之急,是继续大幅度地加速生产。不过,边际利润的减少看来必须加以抑制,或者说,至少得减缓效益下降的速度。而这只能靠降低成本来实现。在所有成本中,最能压缩的就是工资。麦克库洛赫(McCulloch:苏格兰经济学家)估算,每年的工资开支总数是原料成本额的三倍。
直接剥削工资,用廉价的机器操作员替代报酬较高的技术熟练工人,以及借由机器竞赛的办法,可以有效压缩工资。1795年,鲍尔顿的手摇织布机织工每周平均工资为33先令,用最后一种办法压缩工资开支,到1815年,织工的每周平均工资减为14先令,在1829-1834年间,进而削减到5先令6便士(确切地说,净收入为4先令1.5便士)。确实,在拿破仑战争之后的时期望,现金工资持续下降。但是,这种对工资的削减有其生理上的限度,否则,工人就会挨饿,而当时实际上已有50万名织工处于挨饿状态。只有当生活费用同步下降时,工资的下降才不至于导致挨饿。棉纺织制造商都持有这样的观点,认为生活费用的提高,是由于土地利益集团的垄断者人为哄抬的。拿破仑战争以后,为地主所把持的议会为了庇护英国的农业经营,遂征收很重的保护性关税——此即《谷物法》(Corn Laws)——这使得情况更加糟糕。此外,这些做法还有别的副作用,足以威胁到英国出口的实际增长。因为,如果世界上尚未实现工业化的其他地区,由于英国的保护政策而无法出售它的农产品,那么,它们拿什么来购买只有英国才能够(而且英国必须)提供的工业产品?所以,曼彻斯特商界成为反对整个地主所有制,尤其是反对《谷物法》的中心,他们勇往直前,富有战斗精神,并作为1838-1846年间“反《谷物法》同盟”(Anti-Corn Law League)的支柱。但是,《谷物法》直到1846年才被废除,《谷物法》的废除并没有立即造成生活费用的下降。在铁路时代和汽船时代到来之前,即使是免税进口粮食,是否可以大大降低生活费用,也是令人怀疑的。
英国的棉纺织业是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去进行机械化(即经由节约劳动力以降低成本)、合理化,扩大生产和销售,借着薄利多销的方式弥补边际利润下降的损失,棉纺织业的成功是靠出奇制胜赢得的。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生产和出口当时在实际上已有大幅度增长,因此到了1815年后,原先仍靠手工操作或仅半机械化的工作也都开始大规模机械化了,尤其是织布业。这些职业机械化的方式,主要是通过普遍使用现有机器或稍加改进的机器,而不是进一步的技术革命。尽管技术革新的压力日益加大(1800-1820年,棉纺等领域的新专利有39个,19世纪20年代为51个,19世纪30年代为86个,19世纪40年代则达到 156个。),但是,英国棉纺织业从技术上看,到19世纪30年代已趋稳定。另一方面,在后拿破仑战争时期,尽管每人平均生产量有所增加,但是,这种增加并未达到革命性的程度,真正的大幅度增加要到19世纪下半叶才发生。
资本的利率也有类似压力,当代理论往往趋向于把这种利率比作利润。不过,这一问题我们留待工业发展的下一个阶段,即建设资本产业的阶段再予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