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话。
下班的时候刚想着打个电话问问项西吃没吃饭,又来了个腓骨骨折病人要拆外固定支架,这是说好上午来的病人,结果耽误了这个时间才过来。
拆支架很简单,顺利的话十来二十分钟就能弄完,但这病人紧张地抓着程博衍胳膊不撒手:“不进手术室啊?”
“这个不用手术,螺丝拧下来就能拿掉了。”程博衍说,这人腿伤了,但手挺有劲,抓得他胳膊有点儿酸。
“拧啊?”这人顿时喊了一声,“那打麻药吗?”
“不用。”程博衍笑笑,“不怎么疼,十岁小姑娘都是直接取呢。”
“不行,大夫我要打麻药,我怕疼,”这人抓着他很诚恳,“我真的超级怕疼,不打麻药我怕一疼了我会乱动,会踹你,会咬人……”
程博衍让他一连串喊得没办法,只得让他做了局麻,拆个支架用了老半天。
换完衣服走出诊室时,程博衍往外看了看,天已经黑透了,正关门的时候,一道闪电划过,几秒钟之后炸雷响起。
“哎哟!”身后一个小护士吓得蹦了蹦,“程大夫下班啦?”
“嗯,”程博衍笑着说,“跳得挺高。”
“校运会跳高第二名呢。”小护士笑着说了一句,小跑着走开了。
隔壁诊室刘大夫今天也走得晚,一边关门一边跟媳妇儿打着电话:“就蒸包子吧,挺久没吃了……”
“我也要,让嫂子多蒸几个,”程博衍凑过去说,“明天给我带点儿。”
“多蒸点儿,我明天给小程带,”刘大夫笑着冲着电话里说,“单身汉每天杂豆粥充饥呢。”
程博衍笑着顺着走廊往住院部走过去。
病房里的人都吃过饭了,项西也吃完了,程博衍走进病房的时候,项西正端坐在床上,仰着脸盯着电视看,隔壁床刚手术完的病人正哼哼着,家属在一边轻声安慰着。
想想当初项西胳膊腿儿带脖子都上着支具时的样子,跟这人一比,简直英勇坚强……也许觉得哼哼也没人安慰吧。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程博衍看了看电视,正在播本市新闻,“等天气预报呢?”
“干嘛等天气预报啊?”项西听到他声音才转过了头来,笑着说。
“谁知道呢,”程博衍看到自己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已经洗干净了,“我奶奶,雷打不动每天要看天气预报,必须中央一的,省台市台的不顶饱。”
“为什么啊?手机上不有么,告诉老太太什么天儿不就行了?”项西有点儿不理解。
“必须电视上的,中央一新闻联播完了之后的那段,别的都不行,”程博衍想想就乐了,“看完了她好决定明天老寒腿儿要不要疼。”
项西跟着他笑了一会儿,枕着胳膊眼睛又回到了电视上。
程博衍转过头,新闻还在播着,也没什么惊人的内容,项西在他那儿的时候看电视从来都不看新闻,这会儿却盯着新闻连话都不多说了。
“怎么了?”他问了一句,“你……”
“我认字儿呢,”项西笑笑,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了电视屏幕上,“新闻下面都有字儿,我看看能认出多少来。”
“……真努力,陪爸爸逛超市看完了?”程博衍坐到床边,上班的时候他不好坐着,现在实在有点儿累,又换了便服,就随便一些了,不过护士进来的时候他还是站了起来。
“没带来呢,就拿了笔和本子过来,”项西揉揉鼻子,新闻播完了,开始天气预报,他的视线终于离开了电视,“我多久能出院啊?”
“一般是一周,你要是恢复得好,四五天也差不多了,”程博衍笑着说,“怎么,才一天就住烦了啊?”
“有点儿无聊,”项西抓抓头,“以前住院是伤得重,现在就觉得自己好胳膊好腿儿的在这儿发愣呢。”
程博衍笑了笑没说话,项西有点儿不对劲。
具体是哪儿不对劲说不上来,心神不宁,似乎有些不安,但新闻里有什么能让他这样的,又实在看不出来。
“你还没吃饭吧?”项西问他。
“没呢,我一会儿去对面超市……”程博衍说,话还没说完,窗外又劈过一道闪电,雷声再次响起的同时,暴雨砸了下来,瞬间电闪雷鸣跟世界末日要来了似的,他愣了愣,“我回家随便吃点儿吧。”
“哎……”隔壁床一直躺着哼哼的人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一句整话,“有人要渡劫了啊……”
屋里的人都愣了,然后一块儿全笑了起来。
“你还回得去么?”项西笑着说,“跑到停车场都得淋透了吧,然后回家用消毒液洗个澡。”
程博衍啧了一声:“我那天手术之前应该给你拍张照片留着打击报复。”
“靠!”项西拍了一下床,想想又笑了起来,“其实还真应该拍张纪念的……我是说穿着衣服的时候。”
程博衍笑着拿过他放在枕头边的手机,退后了两步,给他拍了一张。
“我看看我看看,”项西马上伸手,“帅么?”
“帅,”程博衍把手机给他,“不帅再拍呗,拍帅了为止。”
项西低头看了看,照片上自己坐在床上正对着镜头傻乐呢,他嘿嘿笑了两声:“挺好的,比……”
比方寅拍的好。
他差点儿脱口而出这句话,赶紧咬住,然后说了一句:“比我从镜子里看要帅。”
程博衍看着他,他猜到了项西那一个小小的停顿之前是想说什么,还想着要是项西说漏了嘴,就顺着话跟他聊聊,但项西瞎话补漏技能等级还挺高,不动声色地就把话缝好了。
跟项西又聊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他看了看窗外:“我得回去了。”
“雨小点儿了没,”项西也看了看窗外,“还这样啊……”
“没事儿,几步路跑过去就行,”程博衍按按肚子,“我饿得不行了。”
“你明天在住院部吗?”项西问。
“明天还是门诊,”程博衍笑笑,“不过晚上我值班在这边儿待着。”
“太好了,”项西笑得挺开心的,小声说,“有空过来聊天儿,给我数数,昨天那么数还挺有用的,一会儿就睡着了。”
“行。”程博衍点头。
项西心里有些发慌,却又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发慌。
为馒头,还是为有可能被二盘找到的馒头,或者是为自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跟馒头重叠的人生。
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跟馒头的关系有多好,但这些年跟馒头在一起的时间却实打实的比任何人都多。
馒头狡猾,能装,嘴里跑火车就快跑出高铁了,不过馒头对他一直很够意思,当他是哥们儿,虽然他不承认。
现在馒头下落不明,他待在医院里愣着。
二盘从来不看电视,但平叔看,而且平叔爱看新闻,从中央台看到市台,还爱看各种法制节目,项西一直觉得这大概是他获得混混经验的一种方式。
他能认出馒头来,平叔能不能?
心里琢磨着这些事儿,睡觉就困难了。
程博衍有空会过来看他,晚上值班也会在没事儿的时候过来跟他聊一小会儿,本来很愉快的事,却开始让他有些纠结,一面期待程博衍过来,一面又怕程博衍会看出他有心事。
听着程博衍轻言细语跟他说话时的声音,他很享受,闭着眼睛的时候会有种羽毛从脸上扫过的舒适感觉,但又害怕有一天这种舒适会消失。
这几天,项西都会盯着新闻,虽然他知道就一个假酒黑窝点被打掉,又是规模那么小的一个袖珍窝点,新闻根本不可能还有什么后续,但他还是有些不死心地想在新闻里找到馒头的身影。
到出院的时候,他都快对市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了如指掌了,连市长副市长还有各种领导的名字都记清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如此关心这个城市的各项现代化进程……
“再休息两天,”程博衍站在医院大门□□待他,“我跟宋一说的是下周一才回去上班,你最近活动不要太剧烈,知道吗?”
“嗯!”项西胳膊叉腰扭了扭,“窝了一星期感觉不光骨头,连皮都紧了。”
“我给你松松?”程博衍说,轻轻捏了捏手指,咔地响了一声。
“哎哟!我自己松!”项西飞快地做了几个抬腿抡胳膊的动作,“好了,活动开了,现在松得跟要散架了似的就靠皮儿兜着呢要不立马洒一地。”
“有病,回去吧,”程博衍笑着说,“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好。”项西点了点头,往医院外面走了两步又停下了,他突然有点儿不愿意出院,住院的时候虽然觉得烦,但天天能见着程博衍,这下出了院,就该开始上班下班回狗窝猫着认字儿的日子了……
“怎么了?”程博衍还站在他身后。
“我请你吃饭吧?”项西回过头,程博衍穿着白大褂站在阳光里,轮廓分明却又因为微笑而显得柔和的脸让他眯缝了一下眼睛,“算是答谢,正式的饭,不是去你家打砸抢的那种。”
程博衍乐了:“行啊,什么时候?”
“看你啊,我回去上班之前呗,你哪天下班早的就叫我。”项西笑着说。
“那你等我电话吧,”程博衍指了指他,“准备好钱。”
“没问题!”项西打了个响指。
回到那间小破屋子的时候,快到午饭时间,隔壁小两口又在煮面条了,女生看到项西笑了笑:“哎你回来了啊?”
“嗯。”项西笑笑。
“好几天没见着你啊,出去旅行了?”女生问。
“……是啊,”项西晃了晃手里的背包,“也没去远地儿,就附近露了几天营。”
“那天晚上暴雨淋着没啊?”男生从屋里出来,扔给他一支烟,上回因为楼下死人的事儿,项西跟他聊过几次,知道他叫刘远平。
“那两天住的旅店,然后才露的营,”项西啧啧两声,一点儿嗑巴不带打的就编了下去,“地都湿的,防潮垫都挡不住,没劲。”
“那是没玩痛快,哎,你要喜欢户外,下回我们同学出去骑行要过夜,你一块儿来呗?”刘远平感觉找着了同好,立刻提议。
“行,不过得看时间,我上班呢。”项西笑笑,又跟他聊了几句才回了屋。
屋里一星期没住人,桌上落了一层灰,项西用手把灰抹了抹,看着干净了,床上估计也是灰,但他懒得弄了,洗了个澡换了身程博衍给他的衣服往床上一扑。
这场面要让程博衍看见,估计得发疯。
项西在床上趴了快半小时才又爬了起来,肚子有点儿饿,他准备下楼吃点儿东西,顺便再……出趟门。
他救不了馒头,也想不出能怎么搭救馒头,但他想知道馒头这段时间碰上了什么事,现在又怎么样了。
他算过时间,从新闻播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黑窝点没了,老板被抓了,这个新闻如果就那么巧让平叔看着了,又那么巧地被平叔认出来了再告诉二盘……
那二盘早应该去过了,现在他过去,不会碰上二盘或者二盘的人,因为现在才过去,馒头也早没影儿了。
那自己为什么还要去看看?
是啊为什么?
项西说不清,就想去看看,想看看馒头到底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干活,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新闻里没提具体地址,只说了是在临江的某条街,不过本地人都知道是哪儿,那里何止一个黑窝点,那儿全是各种无证经营的小作坊。
项西坐着公车转了三趟车才到了地方。
虽说是小作坊聚集地,但比赵家窑要好得多,起码看着没有让人想绕着走的冲动。
项西撕掉脸上的创可贴,低着头在街上慢慢走着,看到有小胡同就拐进去找找,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找到了那家已经被查封关板儿了的假酒作坊。
不算太老旧的一个小院儿,旁边挨着一家明显同样类型的食品作坊,这家虽然没被查,但也受了惊,一块儿关了门。
项西没有走近,点了根烟叼着,蹲在路边隔着半条街看着假酒作坊的门脸儿,馒头怎么找着的这份工作,干了多久,每天都干点儿什么……
他脑子里很多疑问,与其说是想要知道馒头的生活,不如说是在想像自己如果没有程博衍将会面对的东西。
从作坊旁边的窄小通道里开出来一辆摩托车,车上挂着俩头盔,一看就知道是个摩的。
这摩的开过街,停在了他旁边的一棵树底下。
项西在心里啧了一声,这挺好,出门儿就等上了,要是没拉着人,还能回家上厕所……
摩的司机拿出烟叼着,在身上摸了好几遍之后,往项西身边走了过来,项西把手伸进了放在脚跟前儿的包里,里面有一把水果刀。
“小兄弟,”摩的司机叫了他一声,“借个火。”
项西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打火机递给了他,他接过去点了烟又回到了那棵树底下,躺在了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