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百感交集。他抠不住了他不得不松开了那很疼的手指,他终于放弃了寻找。
在他终于放弃的时刻他听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声断裂。紧接着,他觉出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那是血。心里的血。那心里的温热的流淌。
他被人拥上了那辆朴素的将要前往弘福寺的马车。
失落的信徒们发出一片哭声。沙门辩机在他们心中的位置是无法替代的。他们哭着,为他祈福。辩机的心里开始为信徒们难过。他在车窗里向他们告别。不停的挥手间像是要送给他们无数的愧疚。
就在他扭头的时候,他赫然看到了会昌寺红色砖墙外的那辆马车。一辆他那么熟悉的马车,那马车仿佛就是他自己的。辩机的目光停留在那里,停留在远远的那辆马车上。他的心最后一次为那辆马车怦然而动。然后他拉上窗帘。他的车启动了。
那马车就停在那里,显得清冷落寞,就那样静静地,与他告别。
后来,那辆马车默默地跟上辩机的马车缓缓前行,直到辩机的马车驶进弘福寺的院落,那马车才调头而去。在那深刻的悲哀之后,高阳公主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她平白无故地看着谁都不顺眼。她本来已经很平和的心性开始离她而去。
她重新喜怒无常。对房家所有人的态度都很恶劣。她看不上明明已病人膏盲、但却依然坚持朝政的老臣房玄龄。她不再去拜望他,也不准她的孩子们去,仿佛辩机到弘福寺去译经是房玄龄的错。她想怎样就怎样,房府里没有人能管得了她。偶尔她会在花园里见到房玄龄,远远地看到他后就会马上避开。她知道房玄龄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多少年来她在房家颐指气使他都宽容了她。但他们充其量只是宽容而已,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她的苦痛和绝望。
她在苦痛和绝望中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的丈夫房遗爱。因为房遗爱离她最近,也是最了解她的行踪的人。如今她已无处可去,单单是这一点就让她受不了。于是她更加地迁怒于这个倒霉的男人。
她看不起房遗爱每日总是沉溺于女色。除了淑儿,她已经又向房遗爱赠送了两位美妾和万千银两,为的是他能彻底不再来纠缠她,并对她与辩机的来往听之任之,对她的会昌寺之恋不闻不问。
房遗爱做到了。因他的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然而,高阳公主却被丢弃了。于是她变得敏感,变得易怒,变得心理极端地不平衡。她觉得几乎每个夜晚都能听到西院里传出的浪笑。房遗爱怎么能这样呢?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目前的处境。于是她决心惩治这个男人。无名的怒火驱使着她。她明明知道在房遗爱的三房四妾中,淑儿是他的最爱。所以她就故意扣住淑儿,让淑儿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陪着她,不让淑儿到西院去过夜,也不许房遗爱接近她。
结果,弄得房遗爱为了淑儿整天往高阳公主的院子里跑,编出来各种各样的理由,就是为见到淑儿。高阳就曾隔着窗棂亲眼看到,在那满树鲜花的海棠树下,房遗爱抱住了去给公主泡茶的淑儿。他拼命地亲她,不顾一切地揉搓她。他甚至撕开淑儿的衣服,他要抱走淑儿,要临时找个什么方便的地方。淑儿挣扎着。淑儿说,不,你别这样,这是在公主的院里。
然后高阳走了出来。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喝住了房遗爱。她提醒他,这里是她高阳公主的院子,而不是他房遗爱的。他的院子在隔壁。她希望他在她的院子里不要过于放肆。
于是那个欲火中烧的房遗爱也只能是乖乖地放开了淑儿,乖乖地走了出去。
而高阳公主并不快活。她还是想找碴儿。有一天,她仿佛突然记起房府中还有个房遗直。她已经多年忘记了这个男人,总是对他视而不见。她是自从不再去会昌寺才想起房遗直的。她甚至想起了八九年前,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个夜晚。但是她发现,这个房遗直竟在故意躲避着她。高阳公主认为他是有意躲在远处取笑她。
于是,有一天,她专横地把房遗直叫了过来。她想见到房遗直并不是想同他旧梦重温,她暂时还没有那种雅兴。她只是想在生活中制造出一些事端,她要让那事端刺伤她自己的和别人的心。
也许她太寂寞了。她需要排遣和刺激。她很无聊,也很乖张。从这天开始,她问房遗直她是不是依然很美,是不是依然能吸引他。她每次都对房遗直说一些很令他难堪、很刺伤他的话。有时候,她甚至故意羞辱他,她要他说出他现在每日的房事,说出他同那些女人所有的细节。然后她会要求房遗直走过来,亲吻她。吻过之后,她又会让这个勃发了欲望的男人立刻滚蛋。她说,你走吧。我当初怎么会爱上你?我让你来你就得立刻来,我让你走你就得必须走。否则我会告你对我非礼。这种事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你走吧,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还活着。我还并没有被你们打败。
房遗直每每离开高阳的时候,心里都满怀了苦痛和忿懑。他想这个女人这么漂亮,但是她的心却是那么狠毒。听着她说的那些话,他真想揍她,有时甚至连杀了她的心都有。但是他最终还是控制了自己。他想他还有父亲兄弟,还有家室。他就这样地也如房遗爱般被公主玩弄,任公主宰割。
房遗直之所以如此忍让,也因为他确实了解和同情公主目前这凄惨的处境。自从听说辩机要去译经,他就已经预想到今天的这局面了。一个不曾与公主有过如此肌肤之亲的男人,是断然不能够理解公主眼下对人对事、特别是对待男人、对待男欢女爱的态度的。于是他忍让。他忍让是因为他心疼她。是因为他心里始终收藏着他们当初曾经有过的那美好。他知道公主在失却了辩机之后的难于启齿的压抑。她无法平衡。所以她要发泄,也要报复。所以他们房家兄弟就首当其冲,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公主发泄报复的对象,成为了公主不共戴天的敌人。遗直想,无论高阳怎样是大唐的公主、皇帝的女儿,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所以他原谅了公主。他像一个男人那样尽量满足公主的一切要求,不管那要求是多么无理与苛刻。
高阳公主便这样熬着。她尽管有时能在对房遗直和房遗爱的欺压玩弄之中获得某种平衡和满足,但那只是片刻享受。更长久的时间,她是在苦痛中煎熬着。她深爱辩机,所以当失去辩机,无异于陷入到生命的最深刻的不幸中。她想挣脱但却无济于事。没有人能安慰她,也没有可以安慰她的人。为此她常常想到和怀念她那早已死去的地位卑微的母亲。她想如果母亲活着该有多好。她至少可以无拘无束地趴在她的怀里哭,她至少可以对她诉说她这难于启齿的苦难。
她于是更加地抑郁。动不动就发脾气,甚至对她的两儿子也没有了笑脸。一切像错了位。她除了抑郁还很自卑。她想,这下可以让房家的兄弟看笑话了。她想唯有他们知道她为什么痛苦。她因为被他们看出了她的痛苦而更加地仇视他们。她恨他们。恨他们心照不宜地接受她的苦痛和坏脾气。恨他们竟以逆来顺受来怜悯她,嘲笑她。她不需要这些。
在这日复一日的苦熬之中,高阳公主也曾很多次前往弘福寺。
她烧香拜佛。
她想或许能在那译经的掸院中碰巧见到辩机。她实在是太想太想他了。
但是弘福寺禅院的大门总是被紧紧地闭锁着。公主曾几次派人通报,求见缀文大德沙门辩机,但都被守在经院门口的老和尚拒绝了。
老和尚那张阴沉冷漠的脸。那令人恐惧的神情。老和尚说,阿弥陀佛。译经尚未开始,所有译经的大德们都在修身养性,与世隔绝,不见任何的俗人。
高阳公主被挡在了掸院那高高的围墙外。她站在那墙外心里恨恨的。她觉得那围墙之内简直就是监狱,而辩机就是那狱中被囚的罪人。
那时已是初夏,到处是芳草连天,姹紫嫣红,而她的心却如深秋般衰败和荒芜。活着已没有任何的乐趣。她只是活着而已。活着只为了悲伤。生命多长,悲伤就有多长。那真是与其生,不如死。
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要去那宁静的弘福寺院。在寺院那气势非凡的庄严中,她也真正地怀了一颗虔诚的心。她真正地烧香磕头,真正地膜拜佛祖。而她求佛祖帮助她的唯有一个愿望,就是求佛开恩,让她能见到她的男人,她的辩机。她哪怕只是见一见他,哪怕不去碰他哪怕连话也不同他说。
她时常徘徊在弘福寺院内幽静的小路上。菩提树的枝叶在她的头顶伸展着。在那幽静之中她心里只想着辩机。她在禅院的高墙外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这样一直到黄昏。她知道唯有在此,才能和她的辩机相接近。她与他只有一墙之隔。有时候,她觉得在这高墙下甚至都能听到辩机的呼吸声,能闻到辩机身体上的那气味。
不单单是感觉。
有时她仿佛真的是同辩机在一起。
她这样接近着感觉着。
她徘徊。直到黄昏。直到弘福寺塔楼上的风铃被夏日的晚风吹出凄凄惶惶的声响。
后来,高阳公主千方百计,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能接近掸院,能见到译经和尚的那些人。她用了很多的银子买通了他们。她托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给辩机带去口信,说她只希望能见他一面。再没有别的了。她的要求并不高。
但是辩机连这不高的要求也不满足她。高阳所有的企盼,都石沉大海般没有回音。
这就是我钟情的男人吗?佛经就那么重要?那就让佛经下地狱吧!
高阳夜以继日地诅咒着。她觉得信仰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可怕太惨无人道了。居然可以使人变得如此无情无义。她相信一定是那可怕的信仰阻遏了辩机对她的想念,阻遏了一个正常的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望。多么可怕。高阳在心里骂着辩机,她想她再也不要清求这种冷酷的没有人性的男人了。她发誓。流着泪发誓。一千次发誓,而又总是一千次毁了她自己的誓言。
她依然费尽心力地去寻找那些能走进禅院的人。因为她也曾存过侥幸,以前托付的人是不是没能见到辩机。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可以信赖的做笔墨生意的商人。他要常常去禅院内向各位缀文大德推销他的文房四宝。他能够真正见到译经的每一位和尚,包括那个年轻有为的辩机。
高阳苦苦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