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清思将五指缓缓往掌心蜷缩着,努力握紧右手,试图以自己的力量来控制住,可皆是徒劳无功。
还是在战栗。
少时坠水因为身体内进水过多,再加上惊恐过度,所以当她情绪剧烈的时候就会如此。
虽然此类情况极少发生,但一旦出现就很难消失,至少会持续数日才会彻底休止,有时也只能以针刺入肌骨,短暂使其无恙,却不能痊愈。
而与大病相比,这种身体的残疾更为直观。
每当如此,父兄便会深陷愧疚之中,一个觉得愧对亡妻,一个觉得愧对阿娘,最后都变成胆怯之人,不敢见她。
即使自己的坠水从来都与他们无关。
那只是一次意外。
若恨,只恨长安的雪太大了。
就像她死去的那年。
太大。
也太冷。
她转身,走向起居的殿室。
须摩提见妇人走远,遂也跟随在身后入殿,跪地侍坐的时候才发觉女子的手在抖,以为是在身前抱手太久以致于麻痹,伸手去揉按。
褚清思用左手将案上的帛书竹简整理好,待感知到手上有另一个人的温度,肌肉被挤压,她看过去:“须摩提,你这样也无济于事,好不了的,去疱屋端盆热汤来,不要让简娘知道我右手有所不适,若问起便说是用以濯足。”
须摩提语气急切的唯唯一声,而后迅速从席上爬起,疾步去疱屋找热汤。
随后又疾行归来。
把手全部浸入热汤中后,褚清思忽看着案上那堆经典默然不语。
须摩提在左右侍坐,将女子泡到发红的右手从汤里拿出,用沐巾包着轻轻印去那些水迹,在发现女子视线所落之处以后,下意识就想张口吐言,但因不会说雅音又只好放弃。
察觉到须摩提想要安慰自己的眼神,褚清思并不在意的笑了笑,颤栗的手掌撑着旁边凭几起身。
跪侍在地上的须摩提也沮丧的低下头。
她想说一定会好,一定还可以译经的。
及至夜漏七刻。
熟寐的褚清思再次从前世的记忆中惊醒。
待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褚清思直接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过殿内的树灯与殿柱旁的帷幔,先后屈足跪在装有竹简、帛书的筐箧前,从里面取出针石,熟练的刺入腕骨,战栗的力度也开始有所减弱。
如此就已足够。
褚清思走出殿室,掌中还拿着一柄以金为刀鞘的三尺小刀,她徐徐迈步,下阶至中庭。
然后垂眸,一手执刀鞘,一手握刀柄,缓慢将闪着银光的利刃抽出。
这次,阿爷的头颅已然落地。
滚下了刑台。
大概是因父兄重返洛阳,所以自三月来,她第一次清晰看见其中细节,是否也意味着前世之事终究要再次重现。
褚清思弯下腰,斩断庭中的蓍草,再返回室内,箕坐在未曾铺席的地上,用微颤的手从中数出四十九根蓍草,两手随意抓取,将其一分为二。
她有些不熟练的默念竹简中所书之言:“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将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1]。”
按照筮占之法,经过挂一、揲四、归扐。
余二十四根,除四得六。
为阴爻。
随即再次经过挂一、揲四、归扐。
余三十六根,除四得九。
为阳爻。
第三次余二十八根,除四得七。
为阳爻。
第四次...
第五次...
第六次...
根据六爻,最后得到一卦。
褚清思根据卦象,以占法问卦。
当卦数出现,她吐息顷刻间就静止下来,眼泪也随之落下,在下颔凝结聚成水珠,于空旷的地板上发出嘀嗒一声。
而后又是一滴。
滴落的越来越密集。
很快,便积成一洼水。
不对。
卦数有误。
一定是何处有失。
褚清思擦干眼泪,将所有蓍草捡起,信手分二,再随意从左手拿出一根放在地上,此为挂一,而后将两手四根为一组的数过,为揲四,再进行归扐,画爻。
两次六爻之后,又得到两卦。
褚清思用力攥紧越来越颤抖的手。
两卦皆凶。
而三卦无一是生。
看着满地蓍草,蹲坐在地上的她慢慢收回两只脚,双膝在身前并拢,身体蜷缩着,眼泪也不受控制的沿着原来的痕迹一路滚落,最后跌进水洼之中。
这些用以筮占的蓍草似也已变成流淌在刑台之上的鲜血。
“先筮后卜,不可乱序。”
褚清思仰首。
她委屈出声:“阿兄。”
李闻道见状,先人一步伸手拿走龟甲。
在几案旁的褚清思跪直上半身,欲要探身伸手去拿,结果扑空。
她忿忿不平的转头看着始作俑者。
然李闻道一双漆眸仍落在手中的那卷汉简之上,目不斜视,神色也波澜不惊,但似竹节修长分明的右手分明就握着她亲自凿好孔的龟甲。
而后,他放下简书,左肘落在案上,手掌微屈支着头,对上褚清思怨恨的视线,以龟甲轻敲漆案,慢悠悠道:“先筮后卜,不可乱序。”
想将龟甲拿回的褚清思跪在其身侧,试探性的握住他右手,再用纤细的手指钻入其宽厚的掌心,二人指节于无意中相绕:“筮占于龟卜而言毫无影响,既然如此,我若直接进行龟卜,有何不可。”
李闻道微垂眸,看着两人因她主动而相互碰触的手,撇过视线,缓言:“世间万物皆是先有象后有数,象数不能颠倒。而在筮卜之中,卜为象,筮为数,所以即使筮之不吉,仍能再卜,但若卜之不吉,却不能再筮。三筮有吉,勿卜。若无吉,则可再卜。可当三卜过后,仍无吉,也绝不可再卜。”
褚清思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与他对视:“六次完整的筮卜会耗尽一个人所有的心力,需休息多日才能恢复精气,我就不信阿兄能全部卜完。”
李闻道也随即将手中所握的龟甲放下,嗓音淡然:“我从未筮卜过。”
他缓言道:“然当一个人真正有所求的时候,必会祈求神佛能予他更多得到救赎的机会,所以先筮后卜也不过是给人更多希冀。”
胜利得到龟甲,褚清思收回手:“阿兄就无所求?”
李闻道望了眼空无一物的手掌,而后看向眼前之人,略勾唇:“我不信筮卜之术,我只信‘兵强胜人,人强胜天,能制其有者,则能制人之有[2]’。”
“那阿兄为何要学。”
“因为年少好奇。”
先筮后卜,还可以再卜。
还有三次机会。
褚清思扶着殿柱站起,双手抱着多枚龟甲,因右手的颤动,这些龟甲也在怀中相碰而发出咚咚声,她沿着殿庑一路走。
在晨雾中,走过无数殿室与诸佛菩萨。
最后,来到白马寺的一座大殿外。
这里供奉着弥勒金身。
她推开殿门入内,望了一眼佛像,双膝先后屈跪在坐秤之上,把龟甲放在面前后,双手于身前合十,闭眼默默诵读完一部经文,然后把钻孔的龟腹甲置于佛前的香火之上,进行问卜。
一卜,不明。
再卜,不明。
三卜,不明。
褚清思锲而不舍的拿出第四副龟甲,欲要再次烧灼。
然而就在此时,一僧人从外走来,头顶光明饱满,眉与眼同长,虽然才二十而有五,但眼神中已含有慈悲,身上仅有一件白袍僧衣,除此再无外物。
见坐席四周散落的几副龟甲,他弯腰捡起放在佛前,缓声劝阻:“小师妹,再卜无益,又何必徒劳。”
机圆是玄奘法师翻经院中的缀文大德之一,法师求法归来以后,曾于长安弘福寺首开译场,他因谙练各部经论,而成为缀文大德进入译场,最后于十九岁时亲得法师传具足戒[3]。
在玄奘法师离开长安去到骊山后,他孤身去往西域诸国,手抄佛经原本,遣人送回,最后来到洛阳,成为白马寺上座。
褚清思不再执着,而是握着黑亮的龟甲,抬头看向僧人,眸中是茫然,像一只小鹿迷失在了原野的大雾中。
而雾气在拂过她的眼眸时,化成水汽降落在其干涸的眼底。
褐眸又重新变得湿润。
她哑着声音,诚恳求问。
“师兄。”
“我是否还有能力改变前世?”
或许...因为他是承继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之人,笃信来世修行才能成佛,所以对她的言语常常都乐于倾听,尝试能够从中找到深微玄妙。
机圆低头看着这位小师妹,与从前在长安相比,她的眼泪变苦了。
那时他就曾向法师叹言,褚小娘子虽然出自豪门巨室,有诸多宠爱,常常会因小事向身边人诉苦,但又从不言心中真正所痛,如来是否也会多怜其几分。
法师说:“机圆,人可有分别心,但佛不会有。”
然后,自己于佛法之上有所顿悟。
他面朝弥勒金身,双手合十,诵读早已能于心中默写的经论:“圣教自浅至深,说一切法,不出因缘二字[4],而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5]。”
“你已身在缘起之中。”
“然此缘非前世之缘。”
“所以,小师妹为何不去竭力一试?”
褚清思闻之粲然,眼角有泪落下,她放下龟甲,双手掌心朝上的举过头顶,而后身体缓慢伏下,深深一拜。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上一章重新安排了剧情,可刷新重看。
[1]引自《易传·系辞》,也是唯一现存的一种筮法。有些部分来自网络资料,作者非专业人士,还请勿较真。有专业人士,也欢迎提出建议,使其更加完善。
[2]先秦/西汉.《逸周书·卷三·文传解》:“兵强胜人,人强胜天,能制其有者,则能制人之有”。【译:兵力强就能战胜别人,人心强就能战胜自然。能控制自己所有就能控制别人所有。】
[3]三国时期就有僧人受戒,对法师来说就是传戒,但是隋唐及之前的受戒是没有戒疤的~。
[4]出自唐.天竺沙门-般剌密帝译 《楞严经》。
[5][诸法因缘生..]这句在很多佛经中都有相应记载。
【缘起】是佛法的根本。“缘起”即:世界上没有独存性的事物,也没有常住不变的事物,一切都是因缘和合所生起。(来源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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