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月戊午。
太阳炽烈,春寒立散。
以绿琉璃为盖的牛车络绎不绝的驶出洛阳城,去往洛水两岸的原野席地宴饮,驰马射箭。
而在数十里外的白马寺一处幽静的殿室内,阳光从敞开的门户照入殿中,阳光也因此成了门户的形状,被拉长投在樟木所制的地板上。
刚好将埋头在众多竹简中的褚清思纳入光辉中。
在阳光下,脸上绒毛似也熠熠生辉。
她独坐在殿堂之上,织金披昂绕过双臂,长长堆落在席上。
须摩提就跪侍在旁边,默默将那些已经被翻译成汉言的竹片整理好,再用麻绳捆束成简书。
从玉阳公主的官邸归来以后 ,距今一月有余,小娘子再未离开过白马寺,终日伏案译经,即使此前不慎患疾,但身体还未痊愈就又开始翻译之事。
可她知道,小娘子喜爱译经,并以此为志。
若是常人面对如此复杂的梵文与数量繁多的竹简,早已浮躁到放弃,然小娘子的内心却始终都很平静,神情恬淡。
想及此,她遂又继续低头,尽心尽力的为女子编书。
待将所有已写好译文的竹片都连缀成整片,须摩提见女子过于聚精会神,放慢动作从跪坐的地板上站起,去疱屋拿胡椒酒给女子饮用。
她刚离开。
甬道远处便走来一人。
少顷,已站在殿外。
他温柔轻唤:“梵奴。”
褚清思循声自竹片上无尽的梵文与墨字中抬头,皱了皱长眉,随即惊愕张口,然后迅速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在案上,俯身下去,高声道:“不要过来!”
见女子神色惊恐的埋头躲避,褚白瑜脸上的笑意淡去,虽然忧虑重重,但仍未动半步,惟恐让小妹愈益感到畏惧,同时语气也强装轻松的笑道:“梵奴?三月未见就不认识长兄了?”
他们兄妹一人伫立殿外,一人在伏趴在殿内。
褚清思饮泣哽噎着,竹简被泪浸湿,粉唇也褪色为苍白。
他不该在这里的。
为什么。
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恍若是在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
闻见哭声,褚白瑜不再顾忌的迈入殿中,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案上后,蹲在小妹身边,宽厚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顶,一下又一下,就像幼时阿娘刚离世,尚未满三岁的小娘子总是会在深夜无数次号啕。
简娘也难以哄诱好。
惟有他能安抚。
所以那时在长安,家中的奴僕常常都能见年幼的他通宵不眠,或是披衣坐起,连木屐都顾不上穿,匆匆跑去小妹的居室。
每见长兄,小娘子就会赤足躲进六七岁的少年怀中,然后闭眼指着昏暗的室外,浓密的长睫湿哒哒的,落在柔嫩的眼下白肌之上,稚嫩的声音里也都是恐惧:“长兄,他们会吃人。”
因为他们的阿娘就是在深夜离开的。
褚白瑜想及,心中的酸涩变得浓郁,又恍然记起,因大病刚被阿爷送到佛寺的小妹也是当下的神情惶恐,随后言行举止都变得刻板,日日复日日。
未能将小妹照顾好,他愧对阿娘。
让小妹多年来都只能在佛寺幽居,他愧对阿娘。
褚白瑜温润的声音也随之萎靡下来。
“莫怕,是我。”
“是长兄。”
“是永远都会保护我们梵奴的长兄。”
褚清思哭到一抽一抽的,见长兄也在为自己忧惧,又听到数载前他用来安慰自己的言语,宛若一只手将紧闭的殿门推开。
阳光进入幽暗的室内。
她从案上爬起,举手擦泪,语气十分凶狠的言道:“长兄来洛阳也不遣人送书告知我。”
听着小妹的怨恨之言,褚白瑜反而舒心一笑:“此事突然,我与阿爷也未有预备,仓惶之下驾车来的。”
褚清思不动声色的将右手藏于案下,不愿放弃的再问:“阿爷也来了洛阳?”
褚白瑜下意识看了眼小妹的手,见并无异常才颔首:“阿爷已与太子一同去太初宫谒见圣人。”
闻言,褚清思怔住:“那崔相、魏相他们是否也驱车来了洛阳?”后又低声道,“我想魏阿姊和崔阿姊了。”
褚白瑜宠溺笑道:“长安仍是国都,那里也需有人治政,所以崔相与魏相等人都被留在长安治政。”
褚清思有所思的垂眉。
女皇既有意迁都洛阳,称自己的治政之地为神都,便证明她要在这里打造属于大周的立国基业,来洛阳的人也大多都是女皇所宠幸的人。
这些人皆是顺从之臣。
而很多对李唐仍有留念的旧臣都被留在长安,虽拜高官有爵位,然手中权力终不抵身在洛阳之人。
这里是女皇要以大周天子之名重新开始治政的地方,所以,女皇是绝不会让对她即位仍有抵触的阿爷跟随来洛阳的。
她抬眼,露出不解:“那圣人为何要召见阿爷。”
褚白瑜伸手把小妹哭乱的鬓发理顺,耐心向她解释:“圣人已经知道太子曾因为武氏宗庙一事而私自离开长安来往洛阳,可似乎并不想以此问罪,还有意要与这位流着李唐血脉的太子重温父母子女之间的温情。此次召见太子来洛阳也是以爱子恋母为由,并提及太子年幼监国时哭着寻母一事,只是言语间仍有对阿爷、崔相等臣的不悦。”
对于天下大势,他与阿爷褚儒对小妹从来都是言无不尽,毕竟身为褚相之女就意味着已身处在这错综复杂的局势之中。
有时无知,反而更危险。
不悦?
褚清思听言,随之屏息,渐渐明白其中含义。
女皇不问罪太子私自来洛阳一事,皆因在她心中以为是阿爷与崔相这些李唐旧臣在其背后怂慂所致,是这些李唐旧臣在挑拨他们母子,所以她要将太子留在洛阳,留在自己身边才能放心。
那女皇又是否会因此杀了阿爷来告诫其余人。
或许这就是阿爷与长兄死亡的始末。
褚清思猛然拍案。
阿爷有危险!
待见到身旁的人,她又平静下来。
可长兄还在这里。
长兄极少参与,即使有心要守卫大唐,但从来都不曾对女皇即位及策令过激,而是尽心去履行。
若女皇欲效仿杀李唐宗室那样,不留一人,那前世她又为何还活着。
为何身边的人都死了。
她还活着。
褚白瑜望着几案,无奈一笑:“梵奴不是说想吃长安的巨胜奴?如今看来绢帛要先食用了。”
褚清思举起落在案上的左手,见到一张叠起来的缣帛已经扁平,四周有碎末散落,小心展开以后,内里只剩残缺。
她用捡起一小块送入口中,小声商量:“长兄,若我不想吃了,你与阿爷能不能回长安去?”
褚白瑜缄默许久,最后心虚的低头避开小妹的视线,缓声安慰:“梵奴,我知道你所做皆是不愿我与阿爷涉入太深而问罪于圣人,但你要相信高宗回不去的长安,我们以后一定可以回去。”
褚清思也转过头不看长兄,努力隐忍着内心的惶恐与畏惧。
高宗崩前,曾询问左右之人,可能延长他一两月之寿命,若是让他能够得以返回长安,如此死也无恨。
但最后,高宗未曾得到天地神祗的眷顾,当夜就崩于洛阳,未返长安。
阿爷那时闻之,泪下沾衣裳。
而因为高宗连死都不愿死在洛阳,所以李询与那些追随高宗的纯臣更加不同意迁都洛阳。
褚清思知道长兄所言为何意。
他们当下不会回长安。
而她怕,他们最终也像高宗那样回不去长安。
褚白瑜离去以后。
褚清思独自跪坐在殿檐下,抬头望着那轮逐渐下沉的太阳,很久很久。
从白色袒领上襦延申出的那截长颈微微上扬,似芦草那般不堪一折,脸颊的泪痕还在余晖下闪烁着浅浅点点的光芒。
须摩提不敢靠近去惊扰,只是远远站立着。
大郎君离开的时候,小娘子就立在殿柱旁目送,展开的披昂裹着单薄的双肩,余下皆从臂间垂落,覆住大半的绛色长裙,翘头履承受着所有重量。
她双手抱在身前,安安静静的望过去。
腰背虽纤弱,但也不易屈折。
还有一枝绿意自泛红偏黑的殿庑重檐伸出,与她成为暗色中的光亮。
可须摩提能看出,那一眼,似有着无尽的哀戚,还有无数不能与人言语的悲痛。
及至黄昏,最后一点阳光落在她的身上。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须摩提想要开口安慰,然忽见妇人从甬道走来,她只好低头退避,继续恭敬的侍立。
尚未夏至,深夜有露。
简壁走过两名随侍时,拿走她们手中为女子所预备的翻领披袄,然后小心披在女子身上:“梵奴。”
褚清思嘴角微弯,笑意勉强:“简娘,阿爷如何?”
亲自乘车去了洛阳一趟的妇人坚定颔首,回答的声音也铿锵有力:“安然归家,还言及小娘子若想念他们,只要身体安康,随时可乘车入洛阳。”
褚清思摇头,前面长兄也以为她是少时在佛寺所养成的刻板再次出现,欲要带她归家。
她笑答:“我喜欢佛寺。”
此言也非假。
自从重生,她要待在佛寺才能感受到内心的安宁。
简壁侍从多年,见过她从诞生以后的所有成长,当下就看破:“梵奴为何不愿阿郎与大郎君留在洛阳?”
褚清思左手微扶着右侧的披袄,缓缓站起身,与妇人对面相视。
她眼中的东西在动摇,那层薄弱的屏障即将破裂,内里的情绪就快汹涌而出,恍若顷刻间她就会张开手臂扑入妇人怀中,恃宠而骄的抱怨着世间万物都让自己不如意,然后笑弯了睫毛说要吃水晶柿子才能重新开心。
但最后,褚清思还是移开了视线,她没有扑进妇人怀里,也没有撒娇,只是眸色淡然的眺望远方,声音平平:“圣人即位,改号大周,而洛阳是大周的,不属于李唐旧臣。”
“他们非周臣,便不该来洛阳。”
简壁听了也觉欣慰:“梵奴可安心,阿郎能成为中书令、陇西郡公,绝非愚人,只是一时未能承受如此变故才会有失方寸。听闻圣人今日再封武氏王,阿郎也未出言劝阻,圣人见之都笑着出声询问阿郎身体可是不适。”
褚清思浅笑一声,缄口不言。
等妇人走后,她才将掩在披昂下的右手拿出来。
长颈垂下的同时,可见这只手依然还在细微的颤抖,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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