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春三月。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1]。
趋近黄昏的时候,褚清思从玉阳公主的官邸离开,乘坐犊车自上东门离开洛阳,一路往东郊的白马寺驶去。
她踞坐车内的狩猎纹锦席上,身体向西面倾斜,轻推开用以障尘遮光的帷裳,这里还放置着一条两足凭几,倚赖便利,能观览沿途风光。
褚轻思俯身下去,下颔搁在凭几中间的凹陷处,左手也顺势横放在几面上,而伸出去的纤手刚好落在围在车驾四面的木栏之上,指尖来回缓慢滑动,眼里虽然盛有洛阳的葱葱春日,但神色似有悒悒不乐。
少焉,她自口中轻轻叹息出声。
玉阳公主已是老妇,且遐龄六十岁,她是太宗之妹,高宗的姑母,还与高宗是同年而生,并十分笃信佛教,曾在长安的时候,玉阳公主就常常驱车来往大慈恩寺。
那时玄奘法师也还在世。
高宗崩后,太后武氏临朝称制而女主天下,玉阳公主为此感到不忿,曾以绝食来表明护卫李唐社稷的决心,要武后不再干涉军务国政,并四处奔走游说那些大臣,还曾驱车远至渤海郡,然武后只言“高宗遗言,吾不敢违”。
此后不再管老妇。
于是在武后即位前夕,老妇气愤的连夜乘车来到神都洛阳,自言是来此追念犹子高宗,企图以此来告诉那些臣子和武后,他们是李唐的臣,高宗才是他们的君。
但老妇只是螳臂当车。
最后,武后依然成功即位为大周天子。
而玉阳公主得知她从长安来了洛阳白马寺,自早春以来就频频遣人送来珍贵药石,言及想见她一面。
只是她肌骨在寒冬所受的损伤还未痊愈,所以今日才能驱车去见。
褚清思微转动下颔,望向身下略显凌乱的坐席,载有如来所言的书简就散落在四周。
在辞别的时候,玉阳公主突然拿出数卷竹简,上面皆是佛教的梵文,公主说是从一名于阗僧人手里所得,委任她将其翻译出来。
当年,五岁的褚清思也因为大病在大慈恩寺修行,那是她第一次去佛寺,离家的她对此感到很不安,常常习惯于跟随僧人身后,无意中形成此类刻板印象,某日就跟着一位高僧到了翻经院,见到玄奘。
玄奘知道她是褚家的小娘子,所以并未将她驱逐出去,或许是感受到善意,随后她常独自去翻经院,有时佐助搬动那些竹简,有时帮忙整理掇文大德所译好的经文,日渐也懂得识读梵文,因此涉足翻译佛经,成为翻经院里年纪最小的人。
因参与译经之人多是玄奘的弟子,所以其座下弟子也常笑言称她为小师妹。
但后来不知为何,曾经被高宗与武后所宠幸的玄奘法师突然就不再是大慈恩寺的上座,并率门徒高僧前往地处坊州的玉华寺肃成院译经,直至圆寂也未再回长安。
她其实不敢独自一人译经,惟恐有错。
每译一简,必要拿去给玄奘法师检校才会放心。
尽管每次法师都会笑着称赞她已有独自译经的能力,而她始终都没有自信,每行一步皆需人庇护。
可玉阳公主说这部佛经珍贵至极,会在译成以后诏天下各国大德共聚长安大慈恩寺辩经,因为此事尚不能让他人知晓,惟恐被窃,亦不放心让外人来译,所以才寻求她的帮助,而剩余的数百卷会择日再遣人驱车送到白马寺。
然此部佛经共有竹简三百卷,颂文约二十万,但...玉阳公主对她也很好。
春风拂过阔眉。
褚清思再次喟叹。
她闭上眼,尽情去感受春意。
随后,她听到天地之间的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褚清思睁开眼,见到道路右侧有连绵如海的绿茵草地,那里苕之华,其叶青青,时有凯风自南来,吹过樲棘粗大的枝条。
远处还有呦呦鹿鸣,在原野上怡然自得的啃食着青蒿,都是她不曾见过的。
她褐眸微亮,迅速从几面离开,坐直上半身,同时伸手去拍了拍车驾前面的木栏,发出嘭嘭两声,以示停车的信号,声音欣然如小鹿之鸣:“翁翁,快停车!”
驱车的老翁和蔼一诺。
然褚清思才刚下车,就见简壁也从后面的牛车下来。
她的兴奋顷刻减半:“简娘。”
妇人把帷帽戴在女子头顶,笑道:“去吧,我不会告诉褚公。”
自从梵奴在四岁时坠入长安灞水,褚公就觉得四方宇宙之中,万物都会让小娘子有所损伤,严禁其举止。
简壁身为傅母,则以为对梵奴过于保护,会使她失去应对困难的能力,所以常常适时放纵其天性。
她的意志来源于崔娘子。
倘若崔娘子还存世,必然也会像自己如此对待梵奴。
而原野以东,有郎君在弯弓射小棘,从大宛而来的几匹马未被缰绳束缚,不受约束的在洛水边慢悠悠进食蔓草。
宇文劲与魏通先后搭弓,铁刃被射入已能为薪的棘木之中,力若千钧。
李闻道见状,嘴角带笑。
随即,漫不经心的朝右侧伸手,眼睛则仍在直视前方,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支飞羽箭后,刚要搭弓破前人之箭,忽听见远处有声音。
他警戒的望过去。
在夕阳的金黄余晖中,春日迟迟,卉木萋萋[2]。
小娘子从横贯这片原野的大道上奔走而来,红黄间色裙被春风往后吹出痕迹,高拢的双螺髻上戴着一顶皂纱帷帽,四周宽檐的素纱也垂至腰间,绿色龟甲纹的袒领上襦隐隐可见。
随侍还跪在草地上设席。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脱下翘头履,直接赤足踩在柔软的草地上,闻风而舞,似乎南风就是颂乐。
白纱被风吹得覆面,以致举止不便,她就直接摘下帷帽,随即好奇的伸手去摘荆木所结的小果食用,最后酸涩到直皱眉头。
联珠立鸟纹的坐席铺好后,有妇人上前言语。
小娘子很快便屈足席地而坐。
跟从车驾的随侍也捧来竹简。
小娘子的身体则顺势往后倒,然后一个翻身,整个人都俯趴在席上,润若白玉的小腿开心上扬着,似青草在风中轻轻晃荡,而后又拿起简书展开阅看,有时皱眉,有时展眉,似乎是看累了,开始抬头张望四周。
见有鹿在附近,她放下竹简,从席上爬起,手心与双膝撑在原野上,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膝行靠近,神情灵动到令人难以分不清鹿究竟在何处。
“拂之,该你了。”
魏通收弓,出声提醒。
男子将视线从远处收回,对准水畔的薪荆,慢慢举弓拉弦,目光凛冽。
箭在弦上,还未射出。
宇文劲忽出声:“泱泱。”
褚清思跪坐在绿茵的草地上,轻轻抚摸着在她面前低下头的一只小鹿,闻声看见洛水边有三位郎君在,并认出其中两个是何人后,抬足穿好随侍送来的翘头履,朝他们走过去,欢悦出声:“宇文阿兄,魏阿兄。”
拥有匈奴、鲜卑血统的宇文劲是北周重臣宇文家族的后人,其先祖还是前朝名将,加入前朝天子所创立的晓果军,后因北方民变日渐难以控制,再加上士卒之中有很多都是来自关中地区,他们皆不愿远离故乡跟随天子迁都,军心也开始不稳。
晓果军的将领看清时势以后,共同发动政变。
群雄割据以后,其兄长因威望不足被其余割据势力所俘,宇文劲的先祖又及时投靠大唐而得以幸存,拜高官。
魏通则与她跟长兄一样,同为名相之后,谦逊儒雅。
还在长安的时候,他们都像家中父兄一样宠爱自己,是以此刻于洛阳见到两人,心中大喜过望。
突然“咻”地一声,利箭划破,射落洛水畔的一树酸枣,最后引来一群小鹿竞相啃食。
褚清思循声看过去,记起还有一位郎君在这里,虽然以脊背面向她,但身形背影皆有些熟悉。
见状,魏通、宇文劲也都被迫收起弓。
这里的鹿群是女皇命人豢养在此处自由生长,以恢复洛水两岸的生态,周朝有法,不能肆意击杀,违者,徒三年。
然不日就要随军去讨吐蕃的宇文劲气得握紧双拳:“李拂之!”
听到男子的字,褚清思的睫羽如螽斯跃过有朝露的芩草,微微颤动。
自从冬十一月在白马寺之后,他们就再也未曾见面,像过去五年一样。
射出一箭后,李闻道转过身,将手中长如弯月的漆木弓递给侍从:“已经黄昏,该归家了。”
褚清思始终都记得男子在庐舍所言,开口也并无唤宇文劲、魏通为阿兄时的欢欣:“李侍郎。”
言毕,忽然又有僧人从远处走来,叉礼喊了声“李侍郎”。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
李闻道望了眼女子,而后缄默着迈步往北面走。
那名僧人向褚清思等人叉手以后,亦步亦趋的随从在男子身后。
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宇文劲直接双手抱胸,坐在草地上:“我不归家!”
而最长的魏通在前年就已及冠,他笑言:“拂之他从小就想有个女弟,若说对褚小娘子的宠爱,谁也不及他,何况如今褚小娘子已经志学,可以适人,身为兄长必然会警戒小妹身边的郎君,惟恐被欺。谁让你唤得如此亲近,从前你在他那里所受的苦还不够?”
泱泱这个小名只用了短短四载,很少有人知晓,昔年宇文劲听见男子如此喊,他觉得好听,于是也常唤之,但灾祸也随即发生。
后魏通献策于他才从厄运中脱身。
那个计策即:[毋唤泱泱]。
褚清思闻言,浓黑的长睫上下扑闪了几下,难过的喃喃轻言:“可无人会再如此唤我。”
因她养疾不出,男子又忙于政事,所以众人并不知两人已有五年不言,而那时她伤心数日后就恢复到从容有常,以致于长兄褚白瑜都以为二人终于修好。
毕竟长大以后,不如从前亲近也是时俗常态。
而随着日渐成长,小娘子的某些心事也只有简壁才知道。
想起男子曾经说的泱泱之意,小娘子的眼眸顷刻亮起:“倘若宇文阿兄愿意唤我泱泱,我会很高兴。”
身为军人的宇文劲腾地起身,虽然不解,但又因气节高挺着头颅与胸背,仗义道:“好,以后我来唤!”
魏通若有所思的看着意气高涨的宇文劲,最终选择缄口。
褚清思则嫣然,笑得春眸弯弯。
因为阿娘对她的爱,又可以永存于世。
于数尺外的白杨之下。
李闻道负手而立,指间夹有一片绿叶,他慢条斯理的在几指间来回转。
僧人抱手叉礼,恭敬地在与其言谈,但也仅是单方的,男子十分寡言,只有偶尔的颔首,或是毫无反应。
随后,男子开口命身边的侍从骑着他的马离开。
又问。
“处所。”
“白马寺之东南。”
李闻道轻颔了个首,掀眸看向洛水边。
作者有话要说:魏通(摊手):宇文劲这傻小子我拉不住,根本拉不住。
**此处剧情需要,改动玄奘去世的时间**
★两足凭几放在身前或身旁,三足凭几就是圆弧形的,放在身后,但也可以放在身前,支撑上半身的力量,不然跪着累。
[1]先秦《诗经·邶风·燕燕》。
[2]先秦《诗经·小雅·出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