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不知从何时开始愈下愈大,偶尔还有滚滚惊雷划过天幕,声势大的毫无停的兆头。
方炯背靠已收拾舒软的床,烛光下,一只幽色的灵蝶悬在他眼前,翩跹飞舞,它的翅膀很薄很美,火光照射下身体的流光加之灵气,美的让人心神荡漾。
然他确是无心欣赏。
自灵蝶来时,方炯就认出这是师姐不久前才使过的,正好奇它为何飞来这里,就发现它原是给自己带话的。
带的话不少,还很细。
简而言之,止吟师姐发现院中的柳树和茶花皆有妖气,说要去探查一番便回,叫他和苍晚清呆在屋内结界万分小心。还尤嘱咐,除了他自己,不可亲信任何人。
终于他听完了,涌灵蝶完成使命般的散作点点萤光。
方炯这些年一直呆在羲和山,小白一个,遂将这话默默记住,少时,他像是真累了,也无甚心绪再想,只微闭着眼躺着,白日高高束起的长发披散而下,全然陷入安宁。
“咚咚。”
在那之后的没一会儿,门意外响了,伴着电闪雷鸣,古稀的声音传来,“孺子?”
方炯跟着抬眼,这时的雨毫不顾忌的扑簌簌坠下,昏暗可怖。
门和他的床塌有不小的距离,要想开门,唯有动身。
婆婆还没睡吗?
垂在身侧的手支撑着起身,谁料,他才要穿上鞋靴,门却由外而内的开了。
方炯动作一顿。
只空气中伴着略微沉重亦带着雨水的脚步声,来人特地提着一盏夜灯过来,没有走马灯和花灯的胡哨,它唯有足够亮,一眼看过去不禁觉得刺眼。
烛火下,矮小的影子无限拉长,甚至要越过距离到他脸上。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婆婆这次的步子走的倒是轻快极了。
一不留神,她端着盏一样的东西三步化两步就到了眼前,只此时,无限拉长的人影一缩再缩,直至正常。
老妇还穿着初见时那件肥大的对襟灰衫,唯一不同的是,当时还整齐梳理好的发髻忽全然垂披。
或许是连连失去至亲再加年岁到了的原因,她满头已近银白,半遮半掩的脸庞下,唯见双颊无色。
下一瞬,唇角立以极其诡异的弧度勾勒着。
她的眼直直盯着他。
谲异,令人窒息的压迫突如其来。
这样的老妇对才下山的方炯来说,好似阴鬼临世。
毫不夸张地说,完爆他看过的任何一个话本。
方炯见老妇面头不对,身体几乎是本能反应地朝里侧挪一下。
“你怕我?”
分明是极小的动作,她单凭一只眼,却还是敏锐注意到了。
屋内忽又多了些许森冷,不知因为雨还是她。
方炯想说些什么否定,但话到喉里真就一句话吐不出来,很显然,他压根还有点儿没弄清情况。
只这时,老妇道:“喝药吧。”
说这话时,她语气平而缓,敛了让人不适的神情取代之的是一副笑。
但她这笑还不如不笑,一看方炯觉得更渗人了。
她又递过来盏,认真对他说,“家里的补药,喝了后,雨夜你也能睡的更安稳。”
方炯一愣,口里确是下意识的拒绝。
但老妇的面色依旧认真,依旧是慈眉善目,像是真的担心雷雨夜他休息不好。
外面下着雨,年岁这么大的人特地来关心,只不过外表看着有点吓人罢了,给自己洗脑完毕,他想接过,忽的,两个声音立即止住了他的动作,一个听着像警醒,另一个则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一道来自姜止吟,她说过:不可轻信任何人。
另一道:“傻小子,你还真想喝啊。”
识海深处,久久未有反应的丹赤剑亮了又亮,又一瞬归于平静。
不管是前者后者,这汤自然是喝不得了,方炯手一僵,而后利索收回。
正对面,见他忽然反悔,老妇很疑惑似地歪了头,细看之下,她窄小的瞳仁几乎是猛的缩了几倍。
小的几乎不是正常人类的瞳孔。
方炯面上故作镇定。
她还是他认识的人吗?
两人一来二去,再这样下去汤就要凉了。
老妇又问一遍,欲将盏强塞过来,方炯拦住她的动作,“不了,不了,只是我喝了许多名药都不见好,已不想受药石之苦。夜渐深,婆婆美意晚辈心领。”
抬着眸子瞧她,正色又道:“唯愿……我这、周身病气还是不要过给你了。”
这话说的唯有真诚,换作他人,必然不再为难。
然老媪却皱眉,不满道:“药已做好,若不喝岂不是浪费了?这副药材市面上本就难求,老婆子我是对你起了怜心,你却不知好歹。”
方炯:“……”
闻言,方炯一滞,视线一移老妇握着碗盏的手,不知何时皱巴巴的手扣着碗口弯到极致,手背的线条似乎都因这多了顺畅。
从开始到现在,她好像一直在催促他吃些什么。
上次也是。
止吟师姐让他小心,丹赤剑剑灵也是,他们绝不会空口无凭说这些。
不对,有点不对。
这不像是正常人的逻辑。
怀疑的种子一旦有了苗头,只会越来越大。
方炯愈来不明所以。
现在想想,从开始到现在他的计划乃至一切的一切都太过顺利——老妇不仅很快答应了请求,还为他们提供住宿,不仅如此,她还如此慈祥,温和,完全是个红脸角色。
她太好说话了,以至于方炯心里几乎要觉得只要他们提出什么,她都会满足。
但他不会觉得这种情况是无偿的,或许,也要付出些什么。
譬如吃下她亲手做的美味鲜花饼,喝下精心备下的暖胃汤。
这还不是重点。
他此时更关心的是,屋内设有结界,她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为何能直接推门而入。
这无法解释。
——她身上一定藏有秘密。
思绪甫落,只见老妇听后神情立淡,上一秒笑靥如花,下一秒冷若冰窟,只此时,她虽不说什么,却给方炯带来强烈的不安感。
方炯面上象征性的咳了几声。
不知怎的,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以前在羲和山偷看的话本,有杀人夺根骨的,有屠人满门的、有夜埋死尸的....想到这,他身上猛地起几层鸡皮疙瘩。
怎么说,他成了话本里的主人公了?
刺激刺激。
真刺激。
好一个心大无畏的毛头小子。
“我叫你喝!”察觉到方炯的出神,老妇声音严厉至极,“不喝死!”
呵!这是连装都不想再装了。
兴奋感伴着剧烈的心跳声,方炯强压下异状,两眼无辜看她,声音弱弱的,“咳咳咳,婆婆你怎么了?我、我不喝行不行?”
老妇没有一愣,瞧着他现在模样语气甚至更带威胁:“我说过了,不喝,死!”
看她还不肯松口,方炯敛眸,无奈道:“好吧,反正也活不久了。”
正当这句说完,老妇以为他妥协了,要喝时,却听他叹口气,“不喝。”
这一句气虚但挑衅。
意料之外的变化让老妇愣了好几下。
但顷刻间又恢复阴狠:“那就别怪我了。”
话音甫落,一丝黑气从她手中冒出,转瞬间聚成一团朝塌上方炯轰去。
谁料,方炯不仅不惧怕,反是狡黠的歪歪头对那黑气嗤笑了一下,随即身体一翻,灵活躲开。
本以为对一个死人胜券在握的老妇见他倏尔变得灵活,瞳孔不觉一紧,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你骗我!”
“不然呢?老妖婆。”
方炯回她。
……
……
眼前的这只妖确实难缠,姜止吟同它有来有回鏖战几十回合,依旧没分出胜负,到了此时,周遭已少许多肉眼可见的刀光剑影,替之无形的内力对峙。
内力对峙到最后终归凭的是实力,过程往往是漫长又枯燥的。
暴雨似乎下了很久,不停冷冽。
凝立不动过程中,姜止吟有意注意他的妖术,借机摸清些信息。
它是江伥一族,妖法属水土两系,以御水之术为最佳。
自摸清族群出处后,姜止吟打心底觉得这个妖狡猾至极。
起先第一眼她倒没把它同江伥族联系起来,只当它是擅用土术的地妖,此族同属妖王郗芾管辖,族中多出强者,在妖族举足轻重。
可想法很快就被打破。
她还发现此妖极善利诱人心。
据她所知,妖族之中仅狐族,鱼人族,江伥族是蛊惑人心的好手,排除法来看,善水的只有鱼人和江伥一族。
既善水、土、惑人心的,便只有江伥一族。
而这个惑人心,若不是她出招逼它,定然不会有现在结果。
往往,第一眼看不破对方修为等同于它修为更为高深。
姜止吟用了明目才知晓妖已到了渡劫,她们间差了整整一阶。
修者的半阶有云泥之别,三岁小儿都知道。
但不知为何,她却能凭着化境巅峰修为同伥妖一战。
这不。
许是几十个回合下来依旧没讨到好处,伥妖招式越发激进,可能是因着这个,原本像戴死尸面具的那张脸已经全然垮落,下巴也耷拉落在地上,粘着泥和水的发丝不再直直地竖起,胡乱飞着,活像个刺猬。
这其中,妖时不时阴测测抬头剜她几眼,姜止吟瞧见,便也睨回。
她这一眼平若秋水,只手里的剑依旧毫不相让。
姜止吟表现的稳得不能再稳,像是对妖说:要打便陪你打个够。
此时江伥咬咬牙,心里很是惆怅。在他眼里,凡人应是很重情重义的,他没有料到这个小女子一言一行这么淡定。
他深深吸一口气,有些不信邪。
同一息,姜止吟见妖地上的下颌颤了颤不知怎的又恢复如初。
见状,姜止吟心下舒服不少。
她也是人,无情道未及大盛,也会有外溢的情绪。
虽然,这只是极少情况。
但方才见伥妖非人的一面后,她确实有了情绪,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只是她就此想到初次下山,遇见猫毛神那时。
猫毛神是吃了冤者魂魄的妖诈称的名头。多以男子示人,本体是黑衣光脚,鸡爪人形。
同样是人的皮相,非人的本体,两者的记忆很快就闪过脑海,重叠起来倒真多了几分不适。
“我认输。”
又打了一会儿,江伥伸出两根指头捡起地上的面骨,接上。
而后,伥妖无奈般摆手停战:“你有意同我打,我偏不和你打。干脆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带走你的朋友,日后我们互不干扰。怎么样?”
它这话里话外都做了退步,心里却打着只要她分神片刻,必要重创她的算盘。
这么想着,江伥内心颇为期待她作何反应。
雨依旧没停,只多了些润风吹过廊下,除此之外,周围安静异常。
姜止吟没应他,倏尔,霜华剑意朝它制去。
场面一时恢复如初,妖眼睛一眯,没想到她理都不带理自己,只好重覆杀意。
再次对峙,气焰更涨,不知不觉间两人斗至雨中。
恰在这时,天上暗雷滚滚,终是劈出一道闪电。
“滴答——”
低空撕开一道口子,很快,淅淅沥沥的雨飘落过来。
只此时,周遭一片死寂。
若有人这时推门而入,便可见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浑身微湿的妙龄女子执着寒剑,另一个几丈高的怪物停愣在雨中。
女子简单盘起的秀发略微浸湿,垂披于肩,本就白皙的脸沁上雨水后,美如月中聚雪。
而那说不上究竟是男是女的怪人,就极其不入眼了。
一美得惊人,另一骇人。
这场景毫不夸张地说,放在四界任何一角都分外打眼。
姜止吟灵力正要运转,却无意察觉手里多了滑润地湿意。
糟了——
幻术没了。
她一时注意到这些,便没有瞧见妖息凝化而成的视线中多了一股其他,这缕几近一闪而过的目光来历不明。
江伥眯起双眼看她半晌,瞳眸闪着野兽捕食般的光芒:“原是个美娘子。”
话音刚落,一道冷意袭来,空气似乎都凝固些。
江伥表情跟着扭曲一瞬。
不知是否它的错觉,明明只是盯着对面妙人瞧了半晌,说了句侃语,它却忽莫名觉得黑暗处有一双眼睥睨着它,满是戾气与森冷。
然而,就在它想瞧出些什么,那记眼刀全然不见。
不等多想,美娘子腾空而起,沥沥小雨纷纷避开,她挥出一片寒光,似霜雪点点。察觉动静,江伥瞧姜止吟一脸神色淡淡,目光寒意逼人,就下意识将方才怪事归结她身上。
杀意和冷意皆蔓延开来,随即,它长发化作韧盾,在空中挡下数剑。
江伥挡的既不吃力也讨不到好,可美娘子确像是游刃有余,愈战愈勇的。
见状,江伥目光停在她那双澄如秋水,宛若玄冰的双眸上,到底动了别的心思:既杀不了她,那便放她走。它倒要瞧瞧,那两个筑基实力的家伙死在她眼前,她是否动容。
想到这,妖胸口多了几分悦意,一贯阴冷的胸口隐隐开始跳动。
它笑笑,长发一瞬收回,在姜止吟以为它又有什么动作之时,倏忽于雨中消失。
……
……
夜再深些,终于停了雨。
王家大院种着柳树,妖既善水土,方才又下过雨,到这自不费吹灰之力。
江伥来时屋里上上下下皆陷入黑暗,唯有楼下一侧灯火通明。
妖特地赶来杀人,见里头都是黑的,以为内里进展顺利,竟全部得手。
脑海中立马浮现姜止吟淡漠的脸上多了伤心、惧怕和悔色,它心中的悦意顿时化作笑声在雨夜中响起。
妖后知后觉,这才发现它竟笑出了声,它定神将那思绪拔出心海。
江伥轻快朝里去,正要好好嘉奖里头那位。
却见星星火光下,站了一个人。他素衣玉冠,虽看不清容颜,但青松身姿和周身自然而成的疏离气质就叫人望尘莫及。
似有所觉,他也恰好看过来。
妖的眼神自古就是极好的。
江伥第一眼便觉得那人仪容惊为天人,再一眼唯注意到他脸色冷沉,瞧过来的目光寒凉之极。
若忽略这个,他大概只会以为他是哪家温润,矜贵的小公子。
可惜,目前看来并不是。
在摸不清这个人来历前,妖并不想继续下一步动作。江伥暗自往后退了两步,同他距离拉的更大,随即它尽量以不冒犯的眼神再次打量过去。
竟只发现他才筑基。
江伥一瞬想到美娘子身旁的两人。
像是寻到什么有力的证据,妖心下松口气,但也仅仅是这,心底的恐惧依旧实感。
若是往常,绝不该是这样。
江伥说不准它到底畏惧什么,只觉得,畏惧那人,源自妖的本能。
它觉得奇怪。
毕竟,他明明没什么动作。
压迫感丝毫不减,妖开始揣测他的来历。
他究竟是大能的子嗣,还是圣地的修者?抑或者,他有什么护身法宝?
江伥吞咽了下。
谁料,仅仅片息的时间,再抬眼它却乍然瞅见方才那人毫无征兆出现在眼前。
墨色的瞳眸闪着熠光,他神色居高临下看着它。
一瞬间,妖差点儿忘记自己姓甚名谁。
也是这一刻,瞧着睥睨它的目光,妖当即作下决定。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