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止吟无甚迟疑:“婆婆美意心领了。”她稍解释道:“来的路上我们就吃了不少,现下也没什么饥意,倒是婆婆我瞧你腿脚还有些不便利,身子瞧着也虚,实在不愿劳烦。”
这套说辞既说了缘由,又体贴到对方,实可谓完美答案。
方炯身子虚弱唯有点点头,苍晚清也觉得不妥,抬起清墨的眼眸,低声道谢老妇一番美意。
“这样啊。”老媪叹息一声,“怪我还有点私心,本想着煦儿很喜欢吃鲜花饼,想叫你们也尝尝,罢了,罢了,我也不愿强人所难。”
看老妇心酸,惋惜,落下的目光,活脱脱是陷入哀恸又念子极致的老母亲模样,方炯方才点头不吃的心有些动摇了。
他有点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了。
所以他询问般瞧了姜止吟一眼,用神识传音:“师姐,我可以尝两块吗?”
神识传音是灵力驱动,又快又好使,同为修者的姜止吟和苍晚清都能第一时间听见。
“不行。”几乎是立刻,姜止吟有了回音。
苍晚清听后眉心微皱,像是觉得他心大。
有点意料之中亦有点意料之外,姜止吟甚至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可方炯却也接受,他想,师姐师兄此等反应自有她们的道理。
此外,方炯意外发现,对于这里,姜止吟和苍晚清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却彼此不宣于口。
方炯回了句好,便安分下来。
“我这屋子空房倒有好几间,小姑娘…你带着哥两去选选吧。”这边刚说完,老妇问姜止吟。
她面上虽有些可怖,可弯唇看过来,总归多了几分柔和,目光瞧着甚至带些长辈对晚辈的疼惜。
方炯现在扮的是病人自要单独一间,苍晚清和她男女有别也要分开,一人一间,再加以结界还算说得过去。
姜止吟道: “好。”
……
有了空屋,选谁住的时间也长不到哪去,很快,三人就安顿了下来——苍晚清在楼下最左侧,她和方炯在二楼左右两间,离的较近。
过程中,姜止吟了解到,老妇口中的高人,原就是她半路遇到过的常半仙。
再者,老妇郁结在心。
她脸上看起来才打不久的痕迹就是她们来之前,她独自一人清扫屋内不经意想到过往的结果。
提到伤心事,好半时,老妇重新陷入了悲恸,以至于姜止吟不得再问。
老妇走后不久,姜止吟终是推开门。
吱呀的一声重响,门已半开,她半跨而入。
屋内静风轻拂。
黏腻、湿热、令人恶心的气味徐徐扑来。
才迈入一步,她就好若被置于一片隔绝的大雾中,徒粘一身湿气,怎么甩都甩不掉。
姜止吟用避尘珠压下这些异味,这才大致一扫:房间并不大,设施低调却不失奢华,整体看起来雅静整洁,屋内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
入目的古色家具中,距离她两丈有一个床榻,塌上放着床褥和褐形方枕,那方枕远处看着倒有些典雅。
瞧着她走近两步,见右侧两臂距离的铜镜,尤为引人注目。
——这铜镜呈圆形,质地泛白,周遭刻着双花卉纹,旁边再镶着浅红花蕊,上面的饰样刻的细腻精湛,看起来惟妙惟肖。
她还发现,铜镜下还有个与铜镜一色不易让人察觉的屉。
末了姜止吟抽开它——
金丝线卷起来的画卷,跃然于眼前。
慢慢拿起,展开:画中,豆大的雨滴持续地落下,一朵浅红茶花浸着雨露垂着雨里,大雨瓢泼,她的根茎仿若脆酥那般,轻轻一捏就要折断。
雨里的茶花脆弱亦美丽,花蕊、枝茎泛着浅浅灵气,落在她人眼里,亦有别番美感。
姜止吟捏着画卷的手停了许久,目光中满是淡淡的笃定。
画里的人是柳如惜。
意识到此时,从未想过的思绪纷繁入心。
她忽然想到:老妇爱子深切,又为何将王煦送入义庄?
姜止吟缓慢将画收好,妥善放回。
她瞧着屉中放好的画卷,眸中流露出些许复杂。
琐碎的片段悉数入海:
联系先前,妖在这里应当很不受待见。
起先探查义庄时,她便注意到,里面多的是凡人,仅有少数散修,而未见一妖一魔。若猜的不错,妖是没有资格呆在镇里集资筹建的义庄。所以,为何王家两人可以安然的躺在义庄却没有人发现其中有妖?
还有,若说老妇不待见柳如惜,那王煦身边连最基本的陪葬品作何解释?
她可不信是因为家贫或者被人盗去的缘由——因为,家里的摆设和送王煦去省城应试便可以看出王家并非贫寒之辈。
再者,凡界多以死者为大,尤其是入了义庄的,更是鲜少有人偷盗走祭品。
这么想着,姜止吟难免觉得前后矛盾极了,而且,游历大荒久了,她难免对各种怪点高度敏感。
譬如,她的腿为何好了。
再比如,院中的柳树,柳树和茶花上的两道妖息。
这一瞬间,疑惑感、危机感无限放大、重叠、放大重叠,大到姜止吟觉得不知不觉间她已入了某种局,它似乎是周密的,她半分半毫都不能粗心,忽略的。
她不能坐以待毙。
姜止吟没有思考太久,几乎是立刻,她吐纳一丝灵气,旋即,气息化作一个“她”,代她正襟坐在塌上。
又轻声念着什么,“她”便默默地躺下。
傀儡化形虽没有灵力,但行为上却和常人无二。
姜止吟又动了动,一丝灵气顺窗而出,无息落入另一间屋子。
而后,姜止吟手指轻轻弹动一下,旋即指间飞出透明状灵蝶。
对它念了几句。
“扑棱扑棱。”
仿若听懂,下一瞬,灵蝶轻灵地在眼前飞来飞去,状若急不可耐。
跟着灵蝶,姜止吟很快消匿不见。
低空的云随风翻滚,云渐渐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
很快,灵蝶将她带到一间屋子停下,这处人家陈设简单,内里只有几件不入流的道家法器,用废掉的竖帆上面还有明晰可见的字,不难看出,这是常半仙家。
不知怎的,快入夜了,却不见有人。
姜止吟匿形轻入偏门——
很快,她再一次察觉到一阵阴暗,黏腻,湿热感,同上次一样,感觉很让人不适,甚至于比王家的要更强些。
而且,她甚至觉得这同雨露客栈逃走的妖息极其相像。
王家有,雨露客栈也有,常半仙家也有,这三者又有何联系?
几乎是一刹那,她忽的想起一句话:要想避开,就尽快离开凫山镇。
相劝的言语,客栈的怪事,柳如惜房内的气息,老妇口中的高人…
想到种种,姜止吟眉心微颦。
不对劲。
难不成三者自始至终都只有常半仙一人?
因为他的言语,行径,皆是让她快些离开,若不是,又何必故弄玄虚?
思及此,那种气味更重了。
察觉到的一瞬间,屋内分明没有一人,气味却好像由虚慢慢变实,无息间,一缕一缕气息,绕转、打结、绕转打结,正为她编织着精美囚笼。
下一瞬,一种粘连、不舍得移开半分的视线从四方袭来。
气息化作目光,甚至看破了她的匿形,目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360度无死角盯着她。
视线多的,她几乎无处可逃。
姜止吟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她来不及思考更多,只想尽快验证她的猜想——涌灵蝶重新释出,闪着幽光,极快翩飞于简单陈设之上。
过程中,姜止吟时刻注意着,不知怎的,这一次,灵蝶迟迟没作反应。
…是她想多了吗?
有那么一刻,看着灵蝶停在一处,又离开,接续落在屋内大多陈设都无甚反应后,她不禁怀疑。
屋外,本就低沉的天骤然更加昏暗,没几息,天上开始下起淅淅小雨。小雨顺着窗廊而下,连带着屋内亦飘来几分潮湿。
眸光刚敛,感觉雨中多出一股与屋内一样的湿冷、潮热又熟悉的气息,姜止吟感官倏尔放到最大,精神也跟着紧绷。
人在危机前往往会有预感似的征兆,就像现在这般,她右眼重重地跳了一下,只觉得雨中溅起的湿冷愈来愈大。
目光一递,空荡的院外分明无一人影。
只气息的来源慢慢靠近,少时,姜止吟看见密密麻麻的须影忽的映荡雨中。
没有脚步,没有声响,来人准确来说,是妖。
这一瞬间,姜止吟心跳加速。
意识到这,她飞快一瞥身后的涌灵蝶,只见方才还未寻到什么的灵蝶停在一件龟甲上频频闪动,几下,兀的消散。
——果然是同一人。
此外,她还注意到,涌灵蝶再一次消散。
灵蝶乃灵力所驱,往往不会这样,姜止吟没想到,还未到一日,先前探查柳如惜遗留的问题又绕了回来。
可现下也顾不及细想了,她抬眸,目光精确落于一处。
而目光的终点,落下的雨点聚成水波,狠狠绞动两下。
不一会儿,只见一“人”披着长发,慢慢由虚化实,从水里走出。
他身高拔地倚天,足足看着有两米,骇人的是,此人身如白纸,每走一步,身子都会扭曲至令人窒息的弧度。
与此同时,姜止吟也看清它的脸。
说实话,看到它的一刻她莫名找到另一股熟悉感,来自老妇——因为她也如同这只妖这般,面容如死尸般僵硬。
只不过,老妇在这只妖面前,还是如同小巫见大巫。
妖的皮肤实在惨白,五官实在缺乏对称美感,甚至连他的发丝也是,几臂之距间,姜止吟看见它的长发无章竖起。
一步一步,不知什么时候,她同妖隔着窗竟仅剩二丈距离,她甚至能清晰见到妖发端某处还粘连着晶莹珠露。
姜止吟的精神依旧紧张。
甚至乎,即使屋外下着雨,可是这一刻她还是清晰听到了每一滴露水落下的声音。
一看,明明只有两丈距离,明明她随时都可凝出剑杀它,可妖还在靠近。
很明显,那人不怕她。
…或者说,它料定自己更强。
姜止吟虽以天才之名于同辈中率先突破化境,但她并不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才在绝对实力和积累面前仍不值一提。
惭愧说,以化境巅峰的实力,她还看不破这只妖的修为。
她会本能警惕,但她不会害怕,也绝不是畏战之辈。更何况,这只妖处心积虑安排一切,不就是请她入瓮吗,她瞧出来了。
姜止吟觉得,实战巩固刚突破的境界也未尝不可。
心神一动,霜华剑立握手中,再毫不犹豫抬起,“再进者,死!”
“你该好好关心那两位朋友。”
闻言,妖停下了脚步,脸颊同时抽动一番,细长的妖眸不善地紧盯着她。
人思虑总是欠佳。
她想战,却忘了来凫山镇的不只她一人。
明知道两人身上有护身法器,可姜止吟心中不安的嗡鸣却丝毫不减,甚至是瞬间包围并告诉她:苍晚清和方炯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