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城。
寅时,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的仿佛要坠下去。
日上一竿曙色微明,晨光幽幽洒在轩辕殿的宫脊上,正殿之内仍有烛火通明。
姜止吟被玉烛刺鼻气味熏得挣扎开眼,渐渐的,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
先入眼的是周遭黑压压的人,四处瞧瞧,她所处的地方极其眼生,未等她想这是哪时,一道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
“舞阳公主到。”
阿姐?
姜止吟顺着那道声音朝殿外看去,余光注意到,其他人亦是。万众瞩目的片时,一位年约十三四岁的不大女子垮过门槛,其后,三名肃面宫仆跟上。
随后,女子一步步地朝大殿中心走,每走一步,姜止吟呼吸都几乎滞下半息。只因着,来人一身血衣,脚上戴着镣铐,手上紧紧系着几层绳索,全身上下无一净处。
而她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阿姐。洛州的嫡公主,姜止晚。
怎么回事?阿姐不是去参加宫宴了吗,怎么会带着镣铐?她在做梦吧?
对,一定是在做梦。
想着,姜止吟暗拧袖下一块肉,几乎是立刻,酥麻的痛感袭来,生生叫她眯紧了眼。
不是梦!
可谁能伤得了一国公主?
再瞧瞧身边,她熟悉的亦或不熟悉的皆目不斜视着阿姐,面露不忍,疑惑,余有其他她读不懂的神情。虽未读懂,但她知道,她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看到了不忍。
阿姐手上的绳子唤作“束仙索”,乃玉山无垢娘娘所创,束者便同那凡人一样,灵力全无。越挣扎,越遭其反噬。
而现在,阿姐走的一步,无外乎是在她的身上多施一处伤口。
姜止吟虚虚动了动,她想去问问阿姐,何人对她用的束仙索,她要去为她报仇。哪想,刚一动额心就传来一阵刺痛,连带着她本人都极其陌生的碎裂记忆开始粘合起来。过程中,仿若针入头髓般,痛的让她又闭紧了眼。
嘶!
不知过了多久,不断拼接的记忆极速停了下来,姜止吟强忍着余留的痛意,瞧着已走到大殿中央跪下的人儿,咬紧了下唇。
她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凡界三州各立国主,而现在的变故就是因为昨日,仄州的皇孙以及皇城未来的继承人,莫綦死了。而杀害他的嫌疑人正是她的阿姐,姜止晚。
仄洛两州历来井水不犯河水,仄城王莫钼子嗣稀薄,老来才得莫綦一孙,自是把他当宝贝疙瘩奉着。宝孙死了,莫钼虽未说什么,倾夜间却是派了三十万铁甲兵临洛州城下。
其意不言而喻:需要交代,没有就撕毁和平踏平洛州再行讨要。
显然,这个交代便是事发前唯一同莫綦共处一地的姐姐。
……
“止晚…”
殿内源源不断唤着阿姐的抽泣声不断刺激着姜止吟的耳膜,迫得她很快回过神来。借着灯火,她再一次一扫周旁,她们都是昨日参加宫宴的女眷,多是些年岁小的女郎,大数是惶惶之色。
她想,也是。
她刚知晓内情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泪尽,晕了过去。
彼时的她,亲族外出母亲南下,短日之内都赶不回都城。困境下,她只好寄希望于盛怒的父亲。她看着大殿之上一身战袍的男人,她的父亲姜栩,说:“父皇,姐姐是冤枉的”。
但那时,整个洛州城最有权势的男人恍若未闻般一直紧阂双眼,似是疲惫不堪。
姜止吟心中有些纳闷。
她的父亲总是这样,她看不懂他,正如现在,她亦不知道他真正的态度那般。但姜止吟大概能猜到,依她父亲素日异常果断冷静的性子来看,姐姐定然排在整个洛州安危后。
求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所以后来,她又怀抱着希望瞧向周遭一众女眷。可她们的默然却叫人心寒。
但她冷静之后想了想,她好像也怪不得她们。毕竟,一个是仄州的皇储,一个是洛州的公主,稍加不甚就是引火烧身,祸及九族的大事。
所以,那几息里,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感,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比一个会凫水之人被海草缠身,生生溺亡。
可她能怎么办啊,她人微言轻,没有实力,只能求助任何能救她们的人。
难不成,让她干干的看姐姐去死?
不成!
姜止吟好怕,怕姐姐离开她,只留她一人。
她想哭吗?
当然想啊,可昨日哭的太多了,流不出泪了。
想到这里,姜止吟更难过了,心里闷的出奇。因为,现在除了她好像没人能帮姐姐了。而她目前能想到最实用的方法,也只是咬死不认。到底,洛都自开国就立有国法,未有确凿证据不得强行降罪。她的目标就是,拖延时间。最好是,拖到母后回来。
她相信,只要母后回来了,事情一定还有更大转机。
思绪微笼,姜止吟三步化两步走到大殿中央,蹲下身握住姜止晚的手。谁曾想,这一握手上就染上了刺目的血。姜止吟强抑手指因惧怕带来抖动,却不松开。
“阿姐,你倒是说啊,你是被冤枉的。”
“止吟。”姜止晚似是察觉到她的情绪,只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唤她。
姜止吟点头应她,慢慢红了眼眶。
眼看着眼前的人儿泪要泉涌出来,姜止晚不由怔了怔,心道不得了,恨身上衣物早已血迹斑斑,进退维谷下只好就着她的干净衣裙替她拭泪。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不同于仄州女子的英挺、青州女子的婉约,她的妹妹反倒是洁若白桃,风致天然,就算流了泪也显得十分娇憨可爱。
姜止晚很明白她现在的心情,她想起了两人一起荡秋千,一起游戏,一起偷跑出皇宫……但没办法,她无奈地望了妹妹一眼,摇了摇头,拍拍她的手,示意让她别趟浑水。
这时,一道声音忽的响来,声如冰刃:“将平乐拖走,行刑!”
姜止吟听到这话,瞪大了双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等等———
姜止吟猛的睁开了眼,绝望的虚喘几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悬空,身上已全是冷汗,就连身上的烟纹缠纱丝衣也早被浸湿,微风吹来时透着一丝凉意。
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心口处还能感受到撕裂的剧痛。
但是她知道,这不是梦,而是十岁那年真实发生过的。
那时她十岁,父母疼她阿姐护她,她本有着世间最平凡幸福。但是,自方才梦里那幕后,一切都变了。
疼她的阿姐没了。连母后回都城后都同父皇离了心。
彼时的一切,是那么的残酷又令人费解。
她平静的世界完全被打破。
后来,洛州到了一年一度的灵根测试,她被测出天生剑骨,也就离了家。
姜止吟还清晰的记得那日,那个入梵尘山的日子。
她身后,密密麻麻不知道跟了多少人。然,赐她“平乐”封号希望他此生欢乐无忧的父皇和疼她入骨的母后,都没来。
姜止吟不知道她当时回望了多久,唯一记得的是,日薄西山时,一眼扫过依旧没人。
所以,她便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入山那日,掌门问她,“有两条路你可以选,无情道还是有情道?”
她不加思索,只道:“无情道。”
人之所以痛苦,无在乎“情”一字。
既然痛苦,那便斩掉。
思绪回笼,姜止吟从胸口衣物下拿出一面圆形古镜,古镜质地厚重,钮外间饰着繁琐复杂的魔纹,海兽。它名唤归元镜,是上古魔物,为她不久前历练时偶得。
若忽略它的来历,此时单看外表应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透过它,姜止吟看到镜里的自己嘴唇苍白,额间冷汗涔涔。
姜止吟见状,神情凄凉,想起了曼媪对她说的话。
“归元镜虽可以回溯当时当景,但毕竟是上古魔物,魔气一日未消,便多一日危险。更何况,你若以真身溯景,一旦被反噬,你可知后果?”
“修为不进,由心堕魔。”
姜止吟睫毛颤动,手指摩挲着镜面,声音喃喃。
“还是被反噬了嘛..”
上古魔物,果真厉害。
话音甫落,屋内突然传来一道飞书,姜止吟愣了一瞬,这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如今,天下分为仙、妖、凡、魔四界。凡界有三州一百九十六城,洛州,青州、仄州分别以上京,北陵,肃山为都城。
妖族以郗芾为尊,魔族尊主形迹不明,而她们仙界有四座仙山,分别为梵尘、羲和、玉山,楚姚。四山覆盖之地,则称之为圣地。
之所以如此称呼,一部分是因为此地灵力最为充沛,另一部分则因四圣地各司其职为的是铲除世间邪祟,平天下不平之事,故而在世人心中有着极高的声望和地位。
称之圣地,意为崇敬。
梵尘山在圣地中居首位,弟子却最少,素来给人神秘之名。
如今,四年一度仙门大开,四山广收弟子,慕名而来的人不说一万也有八千。
如此重要的日子,她身为卜阳子首徒自是要出席,为师尊分忧。
她打开窗户,初晨的光借着缝隙争先恐后的进来,尽管屋内多了些温暖,却仍难掩冷清。
一瞬又关上,只觉外面人多嘈杂。
怕自己耽搁,姜止吟站起身,纤手一扫飞书,一瞬间,滕文排排列在眼前,再细看内容,果然同她所想。
而后拂手将那飞书散去,垂着眼拢了拢袖边,掐口心诀,换上一身净衣,转瞬间又恢复了气色,叫人看不出异处。
最后视线在清冷的屋内转了一圈,姜止吟足尖轻轻一点,下一瞬,竟消失不见。
“我终于来到梵尘山了!”少年将身上包袱丢在脚旁,对着石碑上的三个大字张开双手。
他这话说的真切,语气中掩不住的期待。
魍楼不由侧目。
“嗐,你别看我。”少年笑嘻嘻的,生了一张干净明媚的脸,腰间扎条金丝储物香囊,想来也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为了来这,我走了几天的弯路,你可千万别泼我冷水。”
“你长得这样好看,是要拜入哪个门下?”他喘了口大气,干脆直接坐在了阶前捶捶腿,见魍楼不说话,以为是不知道其中关系,便耸耸肩自顾自的解释了起来,“这梵尘山啊,可分为两系。一系是以卜阳子为首的修无情道,另一系则是禾灵仙尊为首的修有情道。”
少年说完杏目瞧魍楼一眼,试探性问:“你想修哪一道,莫不是,要修无情道?”
方炯之所以这么问也是看他一直冷着张脸毫不外露一丝神情,所以才找了个由头不让话题这么快冷掉。
魍楼不语,却在这一瞬间不由想到别的。
十年前,也就是他千岁那时。魔族余孽内乱,他身受重伤逃离被洛州平乐公主所救。伤愈后,他明明赠她一尾约定了日后再见,但之后再回去时,魍楼却找不到她了。
他动用了所有暗卫,才在不久前得来一些秘闻。
“平乐公主在梵尘山修习无情道。”
也是在当晚他知道另一个消息,“魔族余孽被梵尘山的人抓到,魍魉玲已上缴”。
万年前,世间最后一仙陨落,由此,四界化生,仙宝四散。
落入魔族的共有四件至宝,除却他的泰阿剑,自魔族内乱他深受重伤后,魍魉玲、归元镜、噬魂幡三件魔物便流落在外,每一件都能能引起血雨腥风。
魔族内乱平息不久,他既已知道魔物下落又找到了人,自然是要亲自来一趟梵尘山了。
这边,方炯歇息好了,许是感觉周围气氛被他问的有些莫名尴尬,遂赶紧将话题转开。
“无情道也好,有情道也罢,皆让人敬慕。若说无情道,我最想见的人肯定是卜阳子和止吟仙子”
“据我所知,止吟仙子天姿绰约,只几年便修炼到了化境中期。还有卜尊者!他自创无情一道,凭着剑意七层就能独占四界一斗。”方炯捏捏腿,忍不住无限感慨:“当真是吾辈之楷模!我若是修炼到他们那个高度……就太好了。”
他侧过头问魍楼,“这位兄弟你说是不是?”
应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方炯连问了几句这才叫那人回过神来。
魍楼蓦然抬眸,忆起他方才在说些什么,略微应一句:“有情道。”
魍楼说这话时有些冷,再加上忽的抬头倒时有一瞬把方炯吓到,他拍了拍胸腹,粗喘几口气,“早说啊!那以后我们就是同门了,那、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师兄了。”
魍楼:“……”
他没有过多理会这突然多出来的“师弟”,径直朝山里走去。
“唉?”方炯见人要走,大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将包袱重新背上,连忙跟上。
……
“莫要跟着我。”魍楼看了看后面甩了几次且跟了快一束香都没甩掉的尾巴,想到梵尘山不能轻易动用术法,又皱眉提醒他:“我不是你师兄。”
魍楼说这话时周围吹的风都跟着浸着一丝凉意,逐渐不那么热了。
方炯没有回话,反而是仿若未觉地又跟了上来,只不过,整个人看起来疲惫极了。到了他跟前,先是摆了摆手给自己扇风,又扯着嘴对他笑。
“我叫方炯,想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话音落地,被问的人依旧没有半点儿响动。
魍楼重新打量方炯,香金锦袍、金革带、不菲皂靴……可惜是个傻的?
他想不明白,这傻小子一路拼命赶上他故意加快的步履只为问他叫什么的意义何在?
毕竟,他们才刚认识。
“苍晚清。”魍楼颇感烦扰朝前看了一下,见余下的山路废不了多长时间,半晌才回道。
“坐下歇息吧。”
“好。”魍楼让他坐,方炯就乖乖坐下去,荫庇下他又喝了几口水,指了指壶口,言简意赅:“可要喝点?”
魍楼垂着眼,仿若小憩。
方炯吸一下鼻子,转而看向别处,自顾自道:“真凉快啊。”
两人就这样席地而坐,无事发生。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方炯不由得抖了一下,忍不住看向魍楼,那人果然无动于衷,他搓了搓胳膊,突然有点羡慕。
秒睡就是好啊。
只是方炯不知道,他羡慕的“师兄”,并非在沉睡。
又一阵微风吹动,方炯额前碎发微动,不知何时,他已仰躺在地,再无反应。
魍楼赫然睁开双眼,霎时,一团黑气缠绕在眼眶,竟让那双清冷的双眸多了几分妖冶。
风还在吹,温度却愈发地低了,魍楼耳边响起窃语。
“尊上,我感知到魔物的气息了。”
黑气又在耳边补充道:“只是距离太远,实在不好判断具体位置。”
“还请尊上恕罪。”
说话的魔气正是他六护法之一的分身——杜天。
杜天是他意外救下的魔,待他算是忠心,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过于死板。
就像现在这样,他明知道自己不喜听这些废话,却想不到再去打探打探。
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清嗤一声。
那魔气却理解出另一层意思,恶狠狠道:“梵尘山这群虚伪的修仙者,自是不配,属下这就为尊上夺回圣物,以彰魔族威严。”
它一顿输出,脑子也没思考,正想着如何手撕那些修仙之人时,这才发觉它的尊上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尊上?”
冷风阵阵,温度愈发低了。
魔气不禁怀疑自己,它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不曾想,刚冒出这个念头,下一秒自己身子一抖,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被弹飞。
当时,魔气脑中只闪过两字——
不敢。
“聒噪。”
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连阴风都不刮了。
魍楼看了看睡熟的少年,打个响指,下一瞬,那人直起身子,转过头,呆呆地盯着他。
用一双斗鸡眼。
被正脸暴击的魍楼脸色青了一半,登时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叫醒他。
这边,方炯恢复正常,打了个哈欠,坐直了身子朝周遭看了又看,最后拍着自己的包袱,“师兄,你有没有察觉到…刚刚有邪物。”
说到这里,方炯只觉得汗毛竖起,后背发凉。
“没有。”
身旁少年笃定道:“我方才明明感觉到一阵阴风吹过——”
话没说完,对上魍楼冷凝的眼眸,方炯话锋一改,“兴许,兴许是我感觉错了吧。”
说完,他等着魍楼接话。
然而魍楼没有接话。
方炯叹了口气,从包袱拿出一块饼,往嘴里塞几口,又发现魍楼已走远数步。
将饼重新包好,匆匆吞咽几口,吆喝一声。
“嗳,师兄等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魍(wang)楼。綦(qí)钼(mù)
【小剧场】
修仙境界分为九级,每一大级分为三小段。分别为,初期,中期,巅峰。
九大级分别为:练气 筑基 金丹 元婴 化境 渡劫 大乘 飞升 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