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谢仃在燕大的确颇有名声。

早在年少时,她的名字就成为艺术界一层高度,天赋异禀,师承名家,吹捧与拥趸不过锦上添花。

并不夸张。新生为了结识她,都踊跃报名其所在社团,同级为了抢同款公共课,选课竞争率都近乎翻倍。

谢仃对聚餐社交兴致缺缺,但人情世故难躲,她还是来了。

北城刚入夜,纸醉金迷的长街,Club门前熙来攘往。浓沉天色压近,人潮都被抹得黯然,彼此再熟悉,行走其中都是模糊过客。

音乐震耳,灯光摇曳,温见慕勾着谢仃臂弯,低头刷新手机屏幕,像无所谓被人带去哪儿,心不在焉。

“看路。”谢仃终于忍不住,意有所指瞥了眼她手机,“回复是等人发来的,不是刷就能刷出来的。”

温见慕顿了顿,垂眸熄屏:“……我有点后悔了。”

环境太嘈杂,谢仃似乎没听清她的话,眉眼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神色也瞧不分明。她领着人来到卡座,稀松一打量,席间已经聚了七八。

“先回魂。”谢仃从她耳畔落了声响指,语调懒散,“正事优先,男人靠边,还没喝酒别不清醒。”

近日刚传来风声,北城东区的柏乔美术馆宣告竣工,预备在冬初策一场艺术家群展,邀燕大美院合作海外名校,定标国际。

柏乔的设计历时三年,线上铺垫早就做足,此次展览预分四区,各院都有参展名额,又是大型首展,机遇可谓难得。

她们来得有些晚,众人已经聊开,话题多是围绕这场群展——

“主办方是国美协,据说花重金请了kol,阵仗挺大。”

“八位数的宣发成本,不用想,参展名额肯定卷。”

“可惜主题还没公布,准备周期还是短了。”

还没继续深聊,就有眼尖的瞥见二人,笑着招呼道:“压轴的可算来了?”

谢仃应了这句揶揄,利落地端起一杯特调,爽快干了:“路上堵车,赔你们一杯。”

场间有人失笑:“仃姐口渴就直说,还整这出。”

这次聚餐高年级来得零散,新生倒都齐全,都是第一次见谢仃本人,闻声纷纷望去,目光多是憧憬艳羡。

真人和照片到底不同,夜场光影缭乱,落在谢仃含笑的眉眼,顾盼流转,是令人心悸的惊艳。

“这不是客气么。”她搁下酒杯,揽过身后温见慕,便裙摆翩跹地从一旁落座,“在聊柏乔的事?”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然得观望了。”社长道,玩笑似的打趣,“小朋友们来,集训时没少听这人名字吧,今晚随便灌。”

谢仃笑骂了声,倒也没架子,熟稔地跟几名新生聊开,推杯换盏间就轻易消了距离感。

温见慕也重打精神,将手机收起,如常地融入众人的酒桌话题,轻快自如。

“今晚就等你们了。”社长探话,“都是美协会员,有什么能外传的消息没?”

“这得问阿仃。”温见慕聪明地调转火力,“我是省美协的,跟国美协信息可不流通。”

谢仃撩她一眼,顶着在座期盼的目光,斟酌着透露一些:“展子请的Curator份量不低,名校艺管博士,方案还在做,具体有保密协议。”

“不过那个kol的确大牌,走国际路线。”她道,“如果能参展,含金量很高。”

“果然得跟协会成员打听。”一人感慨道,“多的就不问了。姐,主题敲定没?”

“待策划,等吧。”谢仃无甚所谓,“展子面向青年艺术家,系里名导肯定要带学生,注意机会。”

透露得不多,但已经足够。在座都是才学兼优的年轻人,对机遇的敏感性高,都有各自路数去走。

本就是放松玩乐,正经话题也点到即止,桌上很快就换了氛围,下池的下池,喝酒的喝酒。

夜场狂欢,情场猎艳,这都是谢仃从前玩剩下的。她近两年物极必反似的收敛,开始修身养性,因此兴致不高,来这儿纯为了喝酒。

酒桌一打B52,焰枪扫过子弹杯,橙蓝火光跳跃。谢仃对这类pub酒没兴趣,自行去吧台点特调,中途来了个漂亮弟弟陪聊,她也乐得悠闲,就多坐了会儿。

夜间时间总是消磨过快,直到手机震动起来,她才发现已经快零点,接起电话:“准备撤了?”

“是都撤得差不多了。”社长语气似有无奈,“我才想起你跟温见慕是住校,今晚怎么办?”

靠,宿舍门禁。

谢仃忘了这茬,但姑且还算从容,婉拒了陪聊对象改天联系的请求,叩桌留给他一杯酒,便转身迈入人潮。

她问:“温见慕呢?”

“好像喝醉了?”社长有些费解,“不像啊,但那碟B52全被她干了。”

谢仃:“……”

温见慕那酒量小趴菜,她再清楚不过,无奈地按了按额角,她快步赶回卡座,果然见人正窝在沙发昏昏欲睡。

确认情况可控,谢仃便放了心,到一旁询问社长:“其他人都回去了?”

“放心,都清醒,赶门禁回学校了。你们两个今晚怎么办?”

“找家酒店就行。”谢仃摆手,“你也快回吧,安顿好给你发个信。”

“行,那我先走了啊。”

两人谈话的功夫,服务生收到结款完成的通知,过来收拾卡座。见温见慕似乎睡熟,她犹豫地上前,谁知踢到桌底酒瓶,险些被绊倒。

还没来得及反应,腰侧就落了股力道,稀松朝旁边一带,轻易将她身形稳住。

谢仃常年搬画架,腕力练得不错,搂个小姑娘绰绰有余,她也没在意,扶着人站好,低头轻声:“注意安全。”

她身段高挑,离得近,服务生要微微抬眼才能跟她迎上,忙不迭道谢:“谢……”

话没说完,就见对方竖起食指,轻抵在唇上,垂眸对她笑了笑。

小姑娘被恍了神,脸居然毫无道理地发起烫,嗫嚅着挪开视线,听话闭上了嘴。

“麻烦你稍后再来。”谢仃道,“我想和我朋友聊聊。”

低柔嗓音落在耳畔,蛊惑人心似的,服务生连忙点头,依言暂时离开此处。

谢仃这才撇去散落酒瓶,松散坐在沙发,拎了拎温见慕:“喝晕了?”

嗅到熟悉的玫瑰冷香,温见慕眼都没睁,就自发性地把脑袋挪过去,吐字模糊:“阿仃。”

小醉鬼一个。谢仃没辙,试探她还有几分清醒:“赶不上门禁了,今晚怎么过夜?”

温见慕唔了声,“让我哥来接。”

谢仃:“……”行,这是醉透了。

拿出手机,她干脆利落地打开浏览器,从搜索栏输入「傅徐行」,一跃而出的就是近日的科技峰会。

将照片放大,怼到醉鬼跟前,谢仃问:“一千二百公里,你让他来接?”

温见慕盯着图中的男人,沉默少顷,怏怏垂下脑袋。

原本还想问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看这样也问不出结果,谢仃将手机熄屏,蹙眉:“你看上谁不好,偏偏是傅徐行。”

“他是我哥。”温见慕喃喃,又莫名道歉,“……我错了。”

没懂这道歉是对谁,谢仃先哄了再说:“行,但你哥救不了场,我也没带身份证,你在北城有房没?”

“温崇明连信托基金都只给我弟,我哪有房。”温见慕更委屈了,“只能住我小叔的。”

谢仃微一顿住。

“对,我行李还在客房呢。”温见慕仿佛发现新道路,稍微坐正了些,“住校前我一直住那儿。”

靛蓝光影错落,谢仃靠在沙发椅背,眉眼浸在暗色里,半影半光的晦涩。

少顷,她很轻地笑了:“好啊。”

“喏,你要的东西。”

陶恙将门带上,掂了掂手中的文件袋,份量不轻:“他俩近两年的电话往来和账款记录,都在这里面。”

温珩昱接过,从中抽了份查看,眼底泛起些许玩味。

“一把岁数还出来办事,不怕栽了。”

陶恙对此深以为然,抱臂倚在桌旁,点评:“谁说不是,老头再捱两年就退休了,这回被温崇明拖下水,晚节不保。”

资料整理详尽,看得出的确费了心思,温珩昱逐一翻阅,道:“替我向令祖父托声谢。”

“这人情指不定算谁的。”陶恙摆手,“这事儿我爷爷不好露面,有你出手,他巴不得做中间人。”

说完他顿了顿,又提醒道:“但那老头是一老绝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小心点。”

“他能拿谁威胁我?”温珩昱轻哂,不疾不徐归好文件,“温家死了谁,都是出好戏。”

陶恙:“……”也是这个理。

“听说你家老爷子躺在医院,背地还安排了不少事。”他啧了声,感慨道,“再来一回该去见阎王了吧,够能折腾。”

“我替他收下这句祝福。”

“去你的。”陶恙失笑,“重点是温崇明,老爷子明显要给人铺路,你也不急?”

“温崇明是他养的好狗。”温珩昱意兴索然,情绪都欠奉,“随主人,只会逞凶斗狠。”

“好吧,反正东西给你了,就静候佳音。”陶恙耸肩,转告另一条消息,“珀湾的竞标暂时卡着,不用管那些陪标的,路都通好了,你只管截。”

珀湾地段优越,开发一事水深,各方角力已经拉锯近半年,这顺水人情倒是给得爽快。

温珩昱了然,轻叩那份文件袋,似笑非笑:“交换条件?”

陶恙秉承「知道越少活得越好」的信条,坦然道:“嗐,我就一传话筒,身份干净用得安心,玩不了你们那些弯弯绕绕。”

“向老先生捎回答复。”温珩昱道,“我答应了。”

合作成立,皆大欢喜。陶恙一抚掌,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好,又看过时间,“这么晚了,我这儿有客房,要不喝两杯歇了?”

然而话音未落,手机的振动声便徒然响起,是则来电提醒。

陶恙下意识摸向衣袋,没动静,于是略显意外地望向对面,见温珩昱拿起一旁手机,疏淡循过屏幕。

他仍是惯常的模样,闲雅周正,看不出半分情绪。将电话接起,温声:“怎么。”

“——小叔?”

一道女声落在耳畔,算得上熟悉,却不是号码主人该有的。

温珩昱眼帘微掀,扫过屏幕「温见慕」的来电显示,才唤她:“谢小姐。”

陶恙耳尖地听到这句称呼,当即面露微妙,按捺不住心中八卦,朝他那边挪近了两步。

似乎意外身份被挑明,谢仃停顿半秒,状似无奈:“这么快就听出来了?”

温珩昱未置可否,话里笑意很淡:“你可以理解为,我等这通来电很久了。”

这句回应半真半假,谢仃闻言顿了顿,很快听懂他言下之意,想起那张被自己随意收起的名片,已经小半个月,大概都快落灰。

“温先生贵人多事,我不好轻易打扰。”她面不改色地扯谎,言笑晏晏,“不过今晚情况特殊,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讲讲。”

“是这样,我和见慕今晚出来……办事,没注意错过了宿舍门禁,现在回不去了。”

“就一晚。”她尾调勾着笑,“方便收留吗,小叔?”

对面收音不错,背景嘈杂被压低大半,细听才有隐约的鼓噪声浪,不难猜出她正身处何地。

温珩昱品过“办事”二字,并未揭穿,指骨抵着扶手轻叩,松缓应了她。

“地址。我派人接你们。”

谢仃似乎笃定他不清楚详情,语气自若:“云山巷17号。”

温珩昱眉梢轻抬,“好。”

再无更多寒暄。

通话结束后,旁听许久的陶恙才啧了声,抱臂打量他,揶揄:“这么晚接人,哪啊?”

温珩昱拨过消息,仍是神色懒倦:“云山巷17号。”

“云山……”陶恙险些被呛着,“那不是——”

“酒吧街。”

“对。”陶恙颔首,又倏地反应过来,“不对,你刚回国怎么知道?”

温珩昱无波无澜扫他一眼,不予作答。

得。陶恙耸肩,没再追问这事:“那说说什么情况?我可听着是个小姑娘。”

熄了手机,温珩昱疏懒答:“‘新的乐子’?”

这话陶恙听着耳熟,琢磨了会儿,才记起是两人上次见面时,自己说过的话。

“我还当你诓我,居然真找到了?”他震惊,当即将身子站直,“不是,你这怎么个消遣法?”

提及此事,温珩昱稍一抬眉,似是忆起什么,他沉声轻哂,稍纵即逝的玩味。

“我记得她看我的眼神。”他道。

陶恙不明所以:“什么?”

——那是锁定猎物的眼神。

既是敌视,也是引诱。她眼里有憎恶,偏执,无一不是过去的痕迹,是他留给她的。

相当不错的眼神。

“挺有趣的。”他说。

陶恙跟温珩昱高中同窗,相识多年也算知根知底,但即便如此,他仍旧对温珩昱不甚了解。

温珩昱总让他捉摸不透,对方偶尔显露的情绪令人难辨真伪,更摸不清他真实想法。

“我看你是太闲,去招猫逗狗。”陶恙讪讪诽道,又忍不住好奇,“所以是哪号人物?”

“女大学生。”

……

这答案有些难消化,陶恙哑然半晌,才艰难地将信息归拢起来。

等等。姓谢,女大学生。

“我操。”他不禁骂了声,匪夷所思道,“你别跟我说是谢仃?”

温珩昱好整以暇,未置可否。

“还真是?!”陶恙这回坐不住了,“你们俩——靠,那小姑娘失忆了?不然不应该啊。”

的确。温珩昱回想起那双眼,美则美矣,恶意也鲜明漂亮。

他不甚在意:“或许是想报复我。”

他们之间唯一的意义也仅在于此。

这话太举重若轻,陶恙无言以对,而温珩昱仍是惯常所见的从容,让他理不清头绪。

当年情形还历历在目,陶恙纠结少顷,为防止旧事重演,还是谨慎询问:“你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

这问题乏善可陈,温珩昱敛目循过腕表,稍显索然。

“玩到腻吧。”他懒声。

夜阑人静,北城灯火浸深。

车泊进车库,正对负一层的入宅电梯,司机替二人将后座车门打开,欠身示意。

谢仃向他颔首,叫醒旁边睡眼惺忪的温见慕,将人拎出来扶稳站好。

温见慕回了几分清醒,困倦地反应片刻,才后知后觉感到丧气:“……还是添麻烦了。”

“你说温珩昱?”谢仃眼也不抬,“这有什么。但凡是个活的,他都不耐烦。”

温见慕被她一噎。倒不是因为对方出言不逊,恰恰相反,正因为说得太对,才让人哑然。

“你学过心理学?”她疑惑,“看人好准。”

“因为我也不正常。”谢仃莞尔,“我以己度人。”

温见慕迟钝加载少顷,才反应过来:“你又在逗我。”

谢仃轻笑,没什么力地揉揉她眼尾,便朝司机略一挥手,揽着人登上电梯。

过廊光影静谧,门虚掩着,温见慕摸不清温珩昱是否在办公,先放轻动作从玄关换了鞋,谢仃随着她走,顺便端详这套顶复。

入户是餐客厅,横厅南北通透,谢仃闲来无事地打量,身前人却突然顿住,她及时止步才没撞上。

随后,就听温见慕低声喊人:“小叔……”

谢仃撩起眼帘。

吧台咖啡角前,温珩昱单手抄兜,耐心等待滴滤萃取。他似乎刚回不久,衬衣袖口折在臂弯,多出些懈懒意味。

闻声,他并未应答,只淡然抬了眉梢,似有所觉般,目光落向前方摆挂的装饰画。

画框光润的镜像中,二人视线融作一处。

厅内没有点灯,夜色寂寂,沉淀几分湿漓感。他们在隐秘中无言对视,藏匿涌动的暗潮,也仅限彼此知晓。

谢仃轻一眨眼,眸光盈盈含笑。

“好久不见。”她乖声,随着温见慕喊他,“小叔。”

学了称呼,也把那点乖顺揉进语气里。她声线是一如既往的慵倦,总无意引人朝深处去想。

电子提示音响起,温珩昱懒然敛目,指腹抵过杯托,散漫放在桌面,响声清脆。

“——是挺久不见了。”

他不疾不徐,唤她名字:“谢仃。”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从未对女主有身体/生命威胁,这句“报复”另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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