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18

雅库布转动钥匙打火,汽车启动了。他驶过了疗养地最后几幢别墅,进入一片宽阔的田野中。他知道,他要行驶大约四个小时,才能到边境,他并不着急。一想到自己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路边的风景就在他的心中变得珍贵和异常。他仿佛时时都觉得,他不熟悉它,它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他很遗憾自己没能在这里多待些时候。

但是,他又立即对自己说,如果他再拖延下去,无论是晚走一天,还是晚走几年,都改变不了现在让他痛苦这一事实;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像今天这样深切地见识这片风景。他应该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他将离开这片风景,而他还不熟悉它,还没有尽情地欣赏它的魅力,他将离开它,既作为一个债权人,又作为一个债务人。

随后,他又想到那个年轻女子,他把那虚构的毒药给了她,让那片药滑入到那个药瓶中,他对自己说,他的杀手生涯是他所有各种生涯中最短暂的。我当了十八个小时的杀人犯,他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

但是很快地,他又反驳起自己来。不对,他不是一个在这么短时间里的杀人犯。他是杀人犯,到死为止都是杀人犯。因为,无论浅蓝色药片是不是毒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它是毒药,而且,尽管他知道它是毒药,还是把它给了陌生女人,而且他什么都没有做,根本没想去救她。

他开始思考起这一切来,带着一种安然自若的心情,相信他的行为位于一个纯粹实验的范畴中:

他的谋害很离奇;这是一种毫无动机的谋害。他从谋杀中也得不到任何好处。那么,此中的意义究竟何在?他的谋害的惟一意义,显然就是让他得知,他是一个谋杀者。

谋杀作为一种实验,一种自我认识的行动,这使他想起了什么;对了,想起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了人,为的是要知道,人到底有没有权力杀死一个低等的人,他是不是有力量承受得起这一谋杀;通过这一谋杀,他在诘问自己。

是的,在他和拉斯科尔尼科夫之间,确实有什么相似的地方:谋杀的无利可图,以及它的理论特性。但是,这里也有不同的地方:拉斯科尔尼科夫问自己,有才华的人是不是有权为了自身利益而牺牲一个下等的生命。当雅库布把装着毒药的药瓶给女护士时,他的脑子并没有任何类似的想法。雅库布并没有问自己,人是不是有权力牺牲他人的生命:相反,长期以来,雅库布都坚信,人没有这一权力。雅库布所担心的,恰恰是第一个来者就窃取这一权力。雅库布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们为了一些抽象概念而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雅库布非常熟悉那些人的嘴脸,那些嘴脸,一会儿天真得蛮横无理,一会儿软弱得令人忧郁,那些嘴脸,一边对同伴嘟囔着致歉,一边却精心地执行着他们明知残酷无情的判决。雅库布非常熟悉那些嘴脸,他憎恶它们。此外,雅库布还知道,任何人实际上都希望另一个人去死,但是有两件事使他们远离谋杀:一是害怕被惩罚,二是致人于死时体力上的困难。雅库布知道,假如任何人都有可能偷偷地、远距离地杀人,那么人类在几分钟内就将灭绝。由此,他得出结论,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实验完全是多此一举。

但是,他为什么把毒药给了女护士了呢?这难道只是一种偶然吗?拉斯科尔尼科夫确实作了长时间谋划,精心准备了他的谋杀,而雅库布的行为只是被一时的冲动所驱使。但是,雅库布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也在无意识地准备他的谋杀,而他把毒药给露辛娜的那一秒钟,就如脚下开了一条裂缝,他全部的往昔,他对人的全部厌恶,都像一根撬杠一样陷了进去。

当拉斯科尔尼科夫用斧头砍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后,他清楚地知道,他越过了一道可怕的坎;他违背了神圣的法则;他知道老妇人尽管没什么价值,毕竟还是上帝的一个造物。拉斯科尔尼科夫感到的这一恐惧,雅库布却不清楚。对他来说,人类并不是神圣的造物。雅库布喜爱优美和崇高的心灵,但是他相信,人类的优点绝不在此。雅库布很了解人们,因此,他不爱他们。雅库布具有崇高的心灵,因此,他把毒药给他们。

如此说,我是一个心灵崇高的杀人犯,他自忖,他觉得这个想法滑稽可笑,同时又令人沮丧。

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之后,没有力量控制住内心中悔恨的猛烈风暴。而雅库布呢,因为他深深地相信,人没有权力牺牲他人的生命,所以他并不感到悔恨。

他试图想象女护士真的已经死了,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会感到一种犯罪感。不,他根本没有感到类似的心情。他平心静气地驾着车,穿越一片祥和的乡野,它仿佛含着微笑跟他告别。

拉斯科尔尼科夫像经历一场悲剧似的经历了他的罪孽,他最终被自己行为的重负压垮。而雅库布惊讶自己的行为竟然那么轻,几乎没有什么分量,根本不能压倒他。他不禁诘问自己,在这种轻之中,是不是有跟那个俄国主人公的歇斯底里情感同样可怖的东西。

他缓缓地行驶着,中止了思索,转而欣赏窗外的景色。他对自己说,药片的全部故事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没有结果的游戏,就像他在这个国家中的全部生活,他没有在此留下任何痕迹,任何根系,任何垄沟,现在,他就要离开它了,就像一阵风儿刮过,一个气泡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