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下晚自习的学生们有些会顺路来挑磁带。我从他们嘴里听说了方可寒被开除的事。说方可寒跩得很,校长主任问她到底还跟谁做过“生意”,她笑笑,“这可是人家顾客的隐私。”最后的结局是跟她一起被开除的只有那个初三的倒霉蛋。
十点,店里静了下来。天暖和了,街上的人还是你来我往。江东就在这时出现在门口。
“嗨。”
“坐。”我指指柜台前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
“还是进去坐吧。”他指指里间。
“怎么做贼似的。”
“我怕天杨一会儿会杀过来。”
我笑,“操,什么词儿?杀过来,你又惹她了?”
他也笑笑,“散了。”
我一愣,“眼看就高考了,就连最后这几个月都忍不下来?”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他说。
“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方可寒。”
他不说话。
“操。江东,你小子是大脑缺氧还是——”我愤怒地盯着他,点了一支烟,恶狠狠地说:“老子就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那个方可寒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的脑袋是不是和别人的构造不一样,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你……”
他看着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他笑了,“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和张宇良他们一样,一边跟自己的女朋友海誓山盟,一边给方可寒五十块钱上一次床就算精神正常?对吧?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方可寒这种角色扰乱生活秩序,何况又是快要高考的时候。你们都是这么想,这么做的。我原来也以为我自己能像你们一样,可是我不行。这样做我会觉得我是个混蛋。我不是针对你肖强,我也不是说某个人是混蛋。我只是觉得,当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做一件错事的时候,我最好的选择好像也是跟着照做——这本身很混蛋。”
“你是真的喜欢上方可寒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刚才那番话听得我直头晕。
“是。”他回答,“很早就是。”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冷笑着,“太阳底下无新事。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早就知道天杨落在你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无非是你玩腻了一个又想换一个,在两种不同类型的之间换换口味。何必扯出来那么一大堆的借口,也不用说人家这个混蛋那个混蛋,你自己强不到哪去。”
他望着我的脸慢慢地说:“我知道我也是混蛋。可是还没你想的那么混蛋。你们谁也不会知道对我来说天杨有多重要。”一抹嘲讽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要是你最喜欢的王家卫来了,保证跩出一堆又好听又恰当的比喻句来帮我粉饰,真厉害,漂亮话说得让人别说责备自己的行为不检,就连借口都不用找——形容一下就好像做什么都是对的。可是肖强我不是这种人。”
“妈的你——”
“我爱天杨。”他看着我,安静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里那种勉强可以被称为忧伤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中了我。
“江东。”我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其实这种事儿很多人都碰上过。你还小。说穿了,这很正常,不对,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为了打苍蝇就把花瓶也打碎。还不对,你——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是吧?”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白痴。
“知道。”他说,“不过肖强,我不能再骗天杨。以前我也想着,我从此要好好地跟天杨在一块儿,再也不去找方可寒。我真这么想,还发过毒誓。可是——”他又笑笑,“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是这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样的。第一次的时候天杨可以原谅我,那叫宽容;第二次——就算她可以我也不能再接受这种原谅了,因为那变成了苟且,我还知道羞耻。我跟她分开并不是为了方可寒,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我已经那么真心实意了还是会这样?我爱天杨,但是不是我这个人根本配不上所谓爱情这样东西?如果是,这两件事儿同时发生,我又该怎么办?”
我发现他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使劲吸了一大口烟,把音响的音量拧大。白天的时候我必须放谁谁谁的最新专辑,但是这种时候,我可以放一些我喜欢的歌。悠长的调子漂浮在狭小的店面和我们之间深邃的寂静里。
当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他抬起头,眼睛发亮,“真好听。什么歌?”
“蔡琴的《渡口》。”我笑,“老歌还是得问我们老人家才行。”
他也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别管了。好好念书吧。我说真的。等你考上了大学,可能好多东西不用想就明白了。”
“有这种事儿?”他表示怀疑。
听见门外一阵奔跑的声音。知道是天杨终于杀了过来。他盯着我,我说:“放心。”然后掩上这隔间的门。
“肖强。”天杨说,“叫江东出来。”她的脸上是种密度高得可疑的寂静。
“他不在这儿。”
“我知道他在。”
“天杨,他真的不在这儿。”
“少废话。我说在就是在。”
“你听我说天杨。”
“这是我们俩的事儿,你别管。”
我绕过柜台,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你放开。”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地冲我叫,挣扎着,我只好抱住她。“天杨,天杨你听话。”我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她低下头狠狠地咬在我的手臂上,咬得我整条胳膊都在发抖。我一边箍住她的身体一边告诉自己:没事别招惹女人,不是好玩的。
“江东你给我滚出来!”她仰起脸,冲那扇无辜的门没命地吼,“有种你就给我出来!这是两个人的事儿,凭什么你说算了就算了。你混账王八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等着瞧江东,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在这儿躲着别出来,你就永远别让我在学校里看见你否则我要你好看!”她抓起柜台上一盒磁带对着那门砸过去,一声闷响。然后是脆弱的磁带盒四分五裂的声音。
“天杨。”我努力地把她的身体按在我怀里,任凭她又踢又打就是不肯松手,硬是吓跑了好几个已经站在门口的顾客。妈的江东,你小子这次算是欠了我的。就在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收场的时候,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张脸上全是头发丝和眼泪。“肖强。”她委屈地看着我,“肖强。我该怎么办?”
我抱紧了她。她的小脑袋贴在我的胸口,热的。“肖强。”那慢慢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在说梦话,“肖强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平时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不都是向着我的吗?怎么你不帮我了呀肖强?连你都不帮我了,你也觉得他应该跟我分开吗?可是我连原因都不知道,肖强,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这样对我呀?为什么因为我认真我就要被人涮呢?肖强——”
这孩子,总是让你没法不心疼她。我紧紧地抱住她,在那之前或之后我都没再像抱她那样紧地抱过谁。我总觉得她就像是我的孩子,虽然她只比我小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