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军训结束,到了解散时间,随着一声令下,苦受折磨的队伍迅速四散。
时间也正好是高二高三的放学时间,各个都在往食堂赶,住校生飞快地冲向食堂抢饭,经过那条通往食堂的校道时都要脚步放慢一点,生怕被迎面跑过的人撞上。走读生的路也不好过,放学的高峰期,出校门的校道上人来人往,很是拥挤。
她的膝盖还肿着大片淤青,一碰就疼,所以她不敢太大动作,怕被人碰到膝盖,贴着校道的边缘慢慢从人堆里挤出了校门。
昨天付峤礼陪她报道的时候已经带她坐过回家的公交车,她熟门熟路的找到回去的车站,站前已经堵了很多人,都是一中放学回家的学生。
她踮了踮脚,想看看站牌上显示的线路,再确认一下自己要坐的是哪一路公交车,还有多久才到。
这时候身后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
她回头,付峤礼站在她的身后,但是他的视线没有看她,这个动作也没有人发现。
他们之间拥挤着几个人,开学的第一天,新生们抱怨上午的军训,其他年级的聊着一个暑假没见的热闹事,个个都张着嘴说不完的话,他这个微小的动作,倒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避人耳目。
他只扯了扯她的衣角就收回手,没有别的动作。
她还在疑惑他只是为了跟自己打个招呼吗,下一秒,他已经走到了慢慢开过来停靠的公交车前,她才反应过来,付峤礼是提醒自己车已经到了。
她跟随着付峤礼上车,但是走在她旁边的两个女生在上车的时候把她挤到了一边,两人跟在了付峤礼的身后。
上车后,两人的余光偷偷看着旁边的付峤礼,相视一笑时脸带羞怯。
于诗遥看到了两人的表情,由不解转为了然,有些好笑地轻咳了两声。
在人挤人的车厢里,这两声咳嗽没人当回事。
只有付峤礼。
他侧头朝她望了过来。
她看着车窗外,在众目睽睽下跟他没有任何的眼神对视,但是唇角还抿着偷笑。
余光的视野里看到付峤礼的神色露出茫然,于是她笑得更乐了。
这一趟车是高峰,一路站到了下车都没有空的座位。
怕被人碰到膝盖上的淤青,她下车时也是尽量走在最后,避开了下车最拥挤的那一会儿。
付峤礼也陪着她到最后才下车。
他走在她的身后,不得不说,还挺有安全感的,不用担心身后的人挤自己。
刚下车,付峤礼就问道:“你刚刚在笑什么。”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偏要坏心眼地装作忘了,“刚刚?我刚刚没笑啊。”
那已经是刚刚上车时的事了,他们的这一站很远,高峰期的道路又拥挤,车开得也不快,从时间上来说的确过去蛮久了。
她装忘记,好像还挺合理的。
付峤礼沉默了一秒钟,敛下眼睫,“是我看错了。”
她彻底被他这副什么都听她的样子逗笑了,也不再戏弄他,说道:“刚上车的时候,有两个女生想站在你身边,把我给挤到了旁边,我是笑你的魅力很大。”
但是他的关注点居然是,“有没有挤到膝?”
说这话的时候,微微蹙眉,看向她的眼神那么真。
她傻眼一瞬,带点不解地再次强调道:“那两个女生挺漂亮的。”
呆滞的轮到付峤礼。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所以呢?”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甚至有一点怕猜不中她的心意被她嫌弃的犹疑。
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想法。
她引导着问:“你完全没有一点开心和得意的心情吗?”
“没有。”
“那你的心情是?”
“我应该有什么心情?”
“……”
她彻底被打败了,“好吧。”
前面是上去的大台阶,为了避免膝盖的过度弯曲牵扯到淤青,她稍微侧了侧身,把重心都用在了另一条腿上。
付峤礼想扶她,但手最终还是没有伸向她,只是堪堪地靠在离她近一点的地方以防万一。
她有所察觉,但是没有提,继续说着刚才的话:“你也太乖了吧,之前我见过的那些臭男生,要是听说哪个女生喜欢自己,能在那堆狐朋狗友里吹嘘好几天,追到了大家都觉得漂亮的女生,恨不得能写进履历里吹嘘到毕业,别说有女生喜欢了,就是被女生看两眼都能飘上天。像是你刚刚那种情况,早就恨不得把这事写在脸上,说不定回家还得刻族谱里。”
“我不会这样。”
她笑起来,“我是说别人,你不用跟我解释。”
“因为你不喜欢这样的人。”
付峤礼短短的两句话,她扯着的笑有一瞬的凝固。
烈日从高空射下来,落到地面铺成光晕,她的影子一步一步都在脚下,沉默着跟随。
她再起扬起满不在乎的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他的语气平静又理所当然,“你的形容词用的都是贬义词。”
她彻底被打败,但语气仍然是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腔调,“好吧,不愧是学霸。”
付峤礼没接她调侃的话茬。
而后她也不装了,语气里不再掩饰的厌恶,“我一直都觉得那些男生很讨厌,女孩子在他们眼里跟他们打的游戏里的装备一样,得到的装备越高级越显得自己能耐,把别人的真心当成自己炫耀的资本,还特别自恋,有女生跟他多说几句话就觉得人家是喜欢他,随意开黄色笑话,女生要是觉得恶心,还说你这点玩笑都开不起。”
“是很讨厌。”
她转过头忽然质问,“你不会这样的,对吧。”
她双眼盯着他,颇有他敢说是就当场绝交的架势。
付峤礼回视她的目光依然平静得坦然,“不会。”
得了他的肯定,她心情明显变好,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
她为了把重心放到另一条没有受伤的腿上,是微微侧着身上楼梯,所以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人向来很准,我相信你。”
她只是很随意的拍了两下就收回手,短暂的身体接触轻微到几乎没有停留,她没放在心上,也没多么注意到付峤礼肩背在那一瞬的紧绷。
上完了楼梯,前面平坦的小巷不用再这样侧着身体,她走得自然很多,继续说道:“那些男生都很讨厌,我初中那会儿可是威名在外,那些男生哪个要是敢对我开黄色玩笑,我当场追着人骂,没有一个人骂得过我,还有那些自以为自己长得帅,在我面前炫耀有多少人追他的臭男生,好像被他们看上是女生多大的福气似的,我也见一个骂一个。”
她说得正得意,但是付峤礼只是嗯了一声。
很不给她捧场。
她转过头去正要佯装数落他一番,这一眼却从他漆黑冷静的眼里看到了悲悯,平静的倒映着她的轮廓。
仿佛已经穿过她故意用洋洋得意的语气说的玩笑话,看透了她现在因此承受的苦难与侮辱。
中午的日光是灼烈的,刺眼的,从头顶直刺刺的照射下来,他们在裸露的地面上一览无遗,每一寸皮肤都被暴晒着。
夏天其实已经过去,明亮在走向腐烂,热烈在走向落寞,但是高温、烈阳,这一切与夏天有关的东西仍然在维持着夏天的模样,让人误以为自己仍然在一个风和光都很长的季节。
这一刻日光灼灼,由草木蝉鸣组成的夏日有一瞬的静止,头顶的烈阳摇摇欲坠。
她从付峤礼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被藏起来的、不想被看到的自己。
像此时被暴露在烈阳下的身体一样,她的灵魂也在他的眼睛里一览无遗,没有伪装,没有秘密。
当风吹起来的那一刻,发梢拂过的痒唤醒了她的知觉,她的下意识反应居然是落荒而逃的躲开了那双眼睛。
她扭过头不再看付峤礼,绷直的嗓音继续说着满不在乎的语气,“我跟你说这些干嘛,走快点,这段路好晒啊。”
她说着还伸手挡在自己的额前。
遮的是阳光。
也是自己的眼睛。
而后小步跑到前面的树荫下,趁着付峤礼还没有跟上来的这一小会儿空隙,深深的呼了口气。
树影随着风停也不再动荡,高温在脚下留下静止的树影,暮夏的蝉却还在拉长吱呀,在听觉里被放大。
付峤礼走到她身边后,语气仍然平静地说:“确实很晒,不过天气预报说明天过后就是阴天了,也许明天开始军训会好过一点。”
蝉鸣仍在听觉里聒噪难安,她只能随口答着,“希望能吧。”
后面的路没有再说这些,在快要分别的时候,付峤礼提醒她下午几点出门,不要错过了公交车。
在楼道跟他分别以后,她继续上楼。
楼道里阴冷、狭窄,脚步声再轻也会变得明显。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在和付峤礼分开以后的楼梯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闷钝的回声里,还能想到他在树影下沉默又了然一切的脸,仿佛早已看透了她若无其事下疲倦的灵魂。
直到到了家门前,她才收起自己的分心,拿出钥匙开了门。
一进门就是扑面而来的饭菜香,爸妈已经做好了饭在等她。
见她进门,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她膝盖上的大片淤青,红肿已经基本上都消了,淤青只要不碰就不会太痛。
但她皮肤白,从小被保护得很好,连磕破一小块皮肤都要被爸妈心疼很久,这一大块淤青在爸妈眼里自然是触目惊心。
她一时像是重症病人一样被爸妈扶到沙发上,两人紧张得要命,又是手忙脚乱去拿药又是问着情况。
如果是以前,那样的臭小子自然吃不了一顿教训。
她能威名在外,让那些青春期萌发了性冲动的臭男生对她嘴巴干净,除了她自己嘴巴毒辣骂得人不敢开黄色玩笑,也是仗着自己有一个能让她不用看人脸色的爸爸。
她家境好,家里又格外宠着,以前别人暗地里酸她叫她公主,家里落魄以后看她的笑话也是嘲讽叫她公主,那是因为,她以前的确是像公主一样被捧着长大。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能了。
爸爸拿了药出来,小心给她上着药,还在追问怎么回事,“在学校受了委屈一定要跟爸爸讲,你们陈校长跟爸爸是高中同学,怎么都会给爸爸几分面子,谁要欺负了你,爸爸去找他算账。”
她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只往爸爸身后躲了。
她记得爸爸说的这个陈校长,印象中与家里有过不少来往,每回跟着爸爸去参加他们的同学聚会,陈校长都会笑眯眯夸她又长高了,两家之间一团和气,好像真的是多年的同学之谊。
但也记得在中考结束的这个暑假,爸爸几番奔波、电话,将姿态摆满,陈校长才故作为难地收下爸爸送过去的东西,另外还要交几万块的择校费。
那个时候,爸爸的治疗刚结束不久,家里的积蓄不多,已经卖掉了从前住的房子,搬进了老旧的梧桐巷。
她的成绩不是很好,要考上一中还要差上许多,虽然爸妈总是念叨让她好好学习,但实际上对她很纵容,她想做什么事都由着她去。
她觉得上个普通的高中也没有关系,但是即使家里已经落魄,他们还是想尽量把最好的都给她。
她不想再给他们增加负担了。
她面对的刁难尚且如此,成年世界的人情世故又怎么会轻松。
就像搬进梧桐巷后面对着百般清苦的生活,谁都不适应,但是谁都在彼此面前好好的适应着。
所以她的回答也只能是,“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你看,摔得也没有很严重嘛,只是有块淤青,都没有擦破皮,只要不碰到就不会痛,没有什么影响啦。”
爸爸低着头给她擦药,空气凝固般的安静,他们又默契的在彼此面前好好适应着改变的生活。
妈妈在一旁打破着气氛的僵局,“没事就好,你走路也要小心点,幸好这次摔得没有特别严重,不然这几天军训多遭罪。不过要是真的遇到什么麻烦事,一定要跟爸妈说啊。”
“妈你放心吧,你看我什么时候吃亏过,这次真的只是小事。”
吃完饭,爸妈让她抓紧时间去午休,她回房间躺下后,才放松了仍然有些肿胀疼痛的膝盖。
爸妈估计因为她的膝盖一中午都没有睡,不知道是在心疼她是淤青还是她的处境,又或者两者皆有,她到了时间起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客厅。
见到她出来,语气还装作若无其事的跟她说拜拜,她也笑着回应一句去上学了。
她在楼道里没有碰到付峤礼,从巷子出来,远远的就看见了付峤礼已经等在公交车站牌前。
烈日当头的中午,路上没有多少人,寂静得只有风吹树叶的静响,还有她脚下的脚步声。
渐渐近了,付峤礼闻声回过头来。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视线也是不动声色的挪向她的膝盖,然后才看向她。他开口,“还疼吗。”
付峤礼有一种不会让人感到冒犯的分寸感,很多时候,他其实已经读懂了她的想法,同时也读懂了她不想被揭露出来,所以装作没有读懂。
她忽然又想到了中午和爸爸妈妈的对话,他们大概猜到了她不只是自己摔一跤,但也猜到了她不想给他们增加负担,所以装作信了她的说辞。
她维持的自尊心那么明显,那么脆弱。
烈阳太刺眼了,她的眼睛又快要泛酸。
寂静的中午传来阵阵遥远的蝉鸣,风又卷过树叶,在脚下留下动荡的树影。
在蝉鸣再次涌入耳朵时,她微微侧开了付峤礼的视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