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男人开口,喉腔联动胸膛轻震。
低沉如砂砾碾磨的粤语音调从她头顶落下,“因住(小心)。”
沈颜卿才如梦初醒,赶紧挪步从男人怀中离开。
她听不懂粤语,但贵族学校有奢侈品课程。
眼前的男人,身着手工定制八字领白衬衣,这类领型较为刻板正式,最适合商业会谈。他却外搭一件深灰色休闲羊毛开衫,衬得整个人气质矜贵却散漫,满是上位者松弛有度的姿态。
当然最能体现他身份的,当属那辆全球仅此一辆的全防弹银灰色迈巴赫,和那块白色定制XG 1车牌。
XING GANG NO.1。
嚣张又高调,令人望而生畏,矜贵难惹。
男人面容清冷,沉静而立。
沈颜卿的第六感便告诉她,自己极有可能冲撞到不知名神佛。
“对不起先生,踩脏了您的鞋子...”沈颜卿连忙从口袋内抽出纸巾,想着递到男人手里,可又觉得长相如冷面罗刹般的人物,脾气必定也暴烈。
于是攥着纸巾递也不是,放又不敢。
比起小姑娘的惶恐,霍星来明显微怔片刻。
怀中薇茉花香一瞬散去,再颔首,落入眼帘的是一张初初盛放的东方少女面孔。
女孩子身形纤薄,穿着一件浅米色新中式连衣裙,乌色长发由一支碧玉簪子束成低发髻。
不过巴掌大的鹅蛋脸,明眸娇俏圆滑,又平添清冷孤傲;唇含丰腴,妩媚不失英气。
此类古典富贵花长相,是他第二次见。
女孩应是被他的阵仗吓到了,僵僵立在原地,满脸局促。
边用内地普通话道歉,边拿出一张印有粉色卡通图案的纸巾递向他。
循着她视线向下看,霍星来才发现自己的鞋面印上半只土色鞋掌花纹。
沈颜卿察觉男人动作,后脊不由发寒,努力朝着男人挤出一个乖甜的笑。
那是一种美而自知的小女孩撒娇求饶姿态,只不过因慌乱而游移不定的琉璃黑瞳,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原本以为漠然冷厉的男人不吃她这招,谁知他突然抬臂,伸出净白修长的指节,接过她拿着的印有玲娜贝儿头像的粉色纸巾。
“注意安全。”男人淡淡开口,用普通话慢条斯理说道。
低沉性感的声线,都要让人忽略掉他充满压迫性的长相。
言罢,不等沈颜卿回应,便直接迈步向前。
高挺峻阔的背影,快速消失在中心广场人群簇拥处。
如果不是空气中还缭绕有清冷稳敛的沉木檀香味道,沈颜卿都要误以为是场境梦。
直到邬苡宸急匆匆跑到她身边,语气又惊又恐道:“大小姐,你今天出门,是不是得罪了神佛呀!”
是否有无得罪神佛不知道,但她刚刚确实冲撞了一位不知身份的罗刹。
邬苡宸脸色泛青,指着旁边的迈巴赫道:“这辆车的车主,姓霍,正是霍星来!”
沈颜卿眼角陡然一颤,大脑瞬间空白。
某种名为不知死活的记忆朝她心头猛然一砸,耳畔只剩凌乱的心跳声。
“刚刚那个人是霍星来?”
“错不了!”
“完了...”初来乍到,她不单撞了霍星来,还踩了人家的鞋子,甚至自作聪明朝他抛媚眼。
这下完完全全就是,为她姐沈满慈递开罪的借口,给她爹送联姻的人头。
“宸宸,现在是我惨了...”沈颜卿欲哭无泪,仰头望天,哀叹道:“这样好的阳光,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大小姐接二连三遭受命运重创,邬苡宸只得连忙安慰她道:“没事没事。虽然我们认识他,但不见得霍星来认识你。”
沈颜卿干笑两声,“可他今天来这里,明显是为了首席竞演。一会儿等他坐到评委席,我的全部个人资料就送会到他手里。”
届时,只怕不用沈满慈知会,霍星来就会替他的至交好友提前安排一切。
“其实也不见得。霍星来又不懂音乐,过来也是替他姐姐走过场。”邬苡宸环顾中心广场一圈,立刻锁定了几辆星港政署公务用车,“这次和我们一起赴港的,不还有几位壹京政界人士嘛!”
霍家一向和当地政署关系紧密,霍星来作为进驻大陆的港资,必定也免不了和内地政界有交集。
邬苡宸一拍手,“像他这种级别的巨佬,肯定是为了公务而来。”
沈颜卿有被说服,点头道:“好像有点道理。”
邬苡宸:“一定是这样的!”
竞演在即,两人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情绪内耗。
快速调整好心态后,便相携着进入到音乐厅后台。
漫长又紧张的候场时间,沈颜卿几乎已经忘了早上的突发乌龙。
直到现场调度为她拉开侧幕帘,镁光灯追随着她的步伐洒落到舞台中央。
沈颜卿优雅鞠躬,端庄落座。
抬眸瞬间,却在晦暗与光耀的接壤处,看到了霍星来坐在评委席最中间的位置,周身尽是矜贵不可侵犯的威严气场。
他似是也认出了她,微微颔首去翻看档案资料。
沈颜卿有瞬间的心虚慌乱,但很快就恢复镇定。
一曲《入画江南》,收获满场掌声。
她是压轴出场,演奏结束后,老师便宣布所有人下午可以在酒店范围内自由活动,正式竞演结果将在明日公布。
人群哄散,沈颜卿找到邬苡宸,边往外走边压低声音道:“我的琴,被人动了手脚。”
邬苡宸竞选的是管弦乐团的钢琴首席,竞演结束后就守在侧幕台看沈颜卿,“当时我还奇怪,入画江南分明是婉转的曲调,你为什么弹得那么意气风发。”
沈颜卿长叹一口气,心烦意乱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会不会是你爸?或者你姐?”邬苡宸警惕地看向周围,又眉峰猛然一蹙,“我想起来,今天粱婉婉在你古筝旁边徘徊好久。”
顿时,沈颜卿喉间像是噎了一块骨头。
她和粱婉婉自小就是仇家,更是古筝首席的竞争对手。
“这几天只紧张排练,我都忘了和你说,粱婉婉和景铭珂在交往。”景铭珂。曾祖是一家工业碳纤维创始人,后祖父辈恰逢工业大摸底。意外发现其研制技术可代替国际垄断材料,能有效减低航空航天建设成本压力。
景家自此扶摇直上,成为政商界的工业望族,也是沈君御巴结的新靠山。
准备和沈颜卿定婚约的,就是与她同龄的景家次子景铭珂。
只是全壹京都知道,景铭珂是个被宠惯坏的花花纨绔,小小年纪便风流韵事不断。
沈颜卿和他见过几面,无不是开着五颜六色的跑车炸街,露在空气中的脖颈全是斑驳吻痕。
最近一次听到他名字,是其女友怀孕做人流手术。
没想到,不过月余就换成了和她势如死敌的粱婉婉。
沈颜卿的胃瞬间被撑满,她松开邬苡宸道:“我不吃午饭了,趁午休时间给我爸打通电话。”
说完,便疾行离去。
“沈颜卿今天发挥不错,虽然改了曲调风格,但毫无违和感。”
“但这可是合奏乐团,她贸然改调,可是犯忌讳的。”
“霍总,您觉得呢?”
霍星来单手没入西裤口袋,走在一群音乐老师中间。
他本来就是替家姐走过场,没想到自己会被拉入这场争论。
“我是外行。”他话音淡漠,惜字如金。
上位者倨傲散漫的婉拒姿态,却是无人敢置喙半句。
恰时走到电梯旁,助理提醒京港银行信贷部总裁还在等他吃饭,于是众人有眼力地同这位巨佬告别。
“刚刚他们提的沈颜卿,就是满慈总第二任继母所生的妹妹。”余墨见四下无人,同霍星来说道:“您在竞演现场时,满慈总有来电,说是晚上得闲再找您。”
“嗯。”
安静不过几秒的楼道,很快又从远方传来女孩子们尖俏的嬉笑声。
“沈颜卿筝音曲风全乱,看来这下不止未婚夫是婉婉的,连首席位也是婉婉的。”
“她本来就样样不如婉婉,居然还想嫁给景少爷,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婉婉,景少爷肯定已经给你安排好一切了吧?”
“那是自然。”
“其实就算景少爷不安排,今年也轮不到她沈颜卿做首席。”
“为什么?”
“今天坐在评委席C位的男人,是主办方霍家的太子爷,和沈颜卿长姐可是至交。”
“全壹京谁不知道,沈颜卿她妈当初怀孕逼宫,害得沈满慈九岁父母离异。如果我是她,我肯定一辈子将沈颜卿踩在脚下。”
“有道理,等着明天看好戏吧。”
讥笑声在几个女孩子看到他那一刻戛然而止。
恰时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打开。
霍星来视若无人地迈步入内,半点余光都未施舍给电梯外的女孩们,脸上唯有漠然睥睨的表情。
余墨手指按在控板开门键上,这是等待的意思。
可半晌电梯外都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迈步向前。
直到电梯门合拢,才再度传来女孩们松出一口气的声音。
“刚刚的男人是谁呀?”女生连连拍抚心脏,又抬起满是战栗的手臂给众人看,“分明很帅,我却只感觉到阴鸷寒意。”
粱婉婉回忆起,男人正是今天坐在评委席C位的人。
在音乐厅时,他虽然也一副沉冷的神情,但显然是置身事外的漠然。
可刚才,却有一种睥睨鄙弃的冷漠。看她们,与空气无二。
在场唯一的港岛同学回道:“他就是主办方霍家的太子爷,霍星来。”
几个女生都是壹京人,对港岛豪门知之甚少。
粱婉婉问道:“那霍家,和景家比起来,谁更厉害?”
“两家根本不在一个级别,霍家简直就是降维打击的存在。”
“你快给我们讲讲霍家。”
“霍家的发迹史,是一段关于女人的流金传奇...”
霍家家主——霍嘉祖。
是个“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的狠角色,港岛人皆尊称她一声“女爷。”
十几岁便靠着敏锐的觉察力,利用港岛得天独厚的进出口贸易优势,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用一艘船一杆枪迅速吸纳了第一笔巨额资金作为原始积累,还建立了庞大的海上情报网。
后港岛回归,霍嘉祖主动将霍家情报网上交京城首府。
被评躬耕于黑暗,服务于黎明。
一生不婚不娶,却和澳湾公子、意大利商人、壹京政客分别生下三个子女,独自抚养成人。
成就了霍家,盘根错节,经脉丛生,游离黑白两道,徘徊政商之间。
主流世家敬畏,极恶势力畏惧。
是当之无愧的血色望族。
“得罪景家,顶多就是在壹京商界混不下去。若是得罪霍家,那就...”说到此,港岛同学顿了顿,“具体的不敢再多讲了。反正不想给家里惹事的,就不要招惹霍家人,特别是霍星来。”
“那我们刚刚提到他,他是不是全部听到了。”有人已经被吓出了哭腔,“我爸知道,非得打死我。”
粱婉婉倍感后脊发寒,拢了拢演出服衣领,佯装淡定道:“我们刚刚只是说了沈家姐妹的事情,他和沈满慈私交好又不是秘密。”
“对呀!算起来,我们和霍大佬拥有同一个敌人。要完蛋遭殃的人,该是沈颜卿。”
彼时正坐在酒店落地窗前的沈颜卿,打了个满是寒意的喷嚏。
午后被擦得锃亮的窗,倒映出她削薄身影。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
直到手机第三次陷入沉默旋涡,沈颜卿满怀希冀的心情终于彻底冷却。
不可否认,在遭受接二连三的命运重创后。
饶是她保持着再乐观不过的心态,也会犹觉跌落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泥沼。
沈颜卿木然地瘫坐在地毯上,纵使初夏暖日泼洒在身上,却只感到悲凉。
但就在她几近绝望时,手机传来一声消息提示音。
屏幕弹出一则,来自爸爸的微信语音消息。
沈颜卿飞快抓过手机,迫不及待点开聊天框。
可手机听筒内,只传出女人故意拖长的娇甜尾调,
沈颜卿再熟悉不过,那是沈君御现任妻子的声音。
【纪月说:颜卿。满慈正在陪你爸爸吃午饭,不方便接你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引用——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