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雨绵绵,缀着霓虹光影落在地面上,溅起细细水花。
浮光璀璨,华贵靡丽的欧式吊灯悬下一片摇曳的金碧辉煌。玉兰花的鎏金灯罩,在天花板上映照出美轮美奂的虚影。天然玉石环绕其中,留下一抹莹润的光泽。
今晚宴会的主角,虞清雨,却躲在背光一角,偷得半分清闲。
二楼雕花精湛的红木围栏前,一席金色长裙耀着闪烁灼目的碎光,瓷白腕上佩戴了一只银色蝴蝶手环,纤薄绝伦的蝶羽,翩然欲飞。
淅沥雨声,一双玉质莹润的细指轻轻带上了玻璃窗,隔绝了室外一片湿泞。
“大小姐,怎么在这里躲清闲,我找了你好久。”冯黛黛提起裙角,站定在她身侧,跟着她的目光,一同向下望着宴会厅觥筹交错,客套寒暄,不胜热闹。
虞清雨闲闲地收回视线,目光缓缓落在窗外淅沥的雨夜中:“好无聊。”
“你的婚前宴会,怎么我们的女主角会觉得无聊?”冯黛黛笑起来,轻轻碰了碰她手中的红酒杯。
“就……”虞清雨嘴角勾起,几分讥诮的弧度,“没什么意思。”
京城虞家唯一的大小姐的婚前宴会,即将嫁女的虞氏总裁虞逢泽喜气上头,特意开了一瓶珍藏的罗曼尼康帝的黑皮诺红酒。
1945年份的红酒,是虞逢泽几年前近千万拍卖回来的,有价无市。
“你爸看起来真的挺高兴的。”冯黛黛说。
虞清雨轻笑了声:“当然高兴,我爸是乐在其中。攀上港城谢家,他做梦都能笑醒。”
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暗红色的酒液在杯壁挂上流连的印记,攀上明艳红润的唇色,只留下绵长的余韵。
冯黛黛偏过头深深望了她一眼,虞清雨是明艳挂的精致长相,水色潋滟的杏眼如月皎洁,剔透清亮的眸底盛满泠泠碎光,夺目芳华。
只可远观的冷艳之色。
虞清雨只是垂眸望着楼下的热闹,周身散发着置身事外的抽离感。长睫轻颤间,她转向冯黛黛,散漫而笑。
似是酒意绵延,眼尾沁出点点殷红的迷离,浅浅一层靡色弥漫娇靥。昏黄的灯光像蒙了一层薄纱,细看之下竟分不清她的表情。
不像是明天要举办婚礼的新娘。
与虞清雨联姻的那位港城谢家掌权者,名门清贵公子,行事沉稳有魄力,年纪轻轻早已立于名利场顶端,却不沾浮华,清冷克制。
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与虞清雨站在一起的场面。
相配,也不般配。
“真要结婚?”冯黛黛问。
“明天都要结了,你现在才问这个不觉得晚吗?”虞清雨唇角浅浅勾起,似有似无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后悔?”冯黛黛停了几秒,又问。
虞清雨视线落下去,定在楼下大堂中心,她的父亲虞逢泽的笑容上。他一向庄重严肃的面上,沾着掩不住的喜气。
不知哪来的盘结关系,让他居然和港城顶级豪门谢家结成了亲家。
她不由嗤笑一声,双眸浅浅阖下去,杯中红酒的醇香漾在鼻尖,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后,是她温糯偏甜的音色:“我们这种家庭又有几个真正圆满幸福的。”
“所以,哪有什么后不后悔。”虞清雨转过脸,抿过一口红酒,轻轻晃着手里的高脚杯,懒懒扬笑,“不过是,在各种后悔之间选一个相对不后悔罢了。”
至少,和谢家这位,不需要她来扶贫。
冯黛黛闻言不由皱眉,摇了摇头,颇不认可她的观点:“嘉驰陈家那位,和他的太太,不也如胶似漆吗?”
虞清雨只是笑,莹润指间扣紧细长的杯脚,透亮的玻璃压紧柔软指腹中,声线里带了几分嗤音:“不一样,人家是青梅竹马。”
“那你和宋执锐不也是青梅竹马。”
空气忽然安静了。
楼下嘈杂的谈笑声仿佛都在后退,弥漫而上的白噪音嗡嗡作响。虞清雨听不清其他,只有她的呼吸,声声渐重。
卷翘眼睫微不可见地颤动了几下,如蝶翼一般精致又脆弱,一闪而过的一点无措后,还是那副高不可攀的骄矜之色。
冯黛黛捂了捂嘴,眼底闪过一丝懊悔:“抱歉,我说错话了。”
透明的玻璃杯壁上印上点点指痕,虞清雨只是淡淡垂眸,应了一声:“……嗯。”
白皙的细指托腮,似是一点若有若无的叹息。
“没关系。只是……这个人名好像在我的世界里,很久没有出现了。”
从宋家破产,颐园佳景那栋别墅被拍卖,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宋执锐。
青梅竹马十数年,在分崩离析的那一刻,虞清雨才发现自己好似一点都不了解他。
如若没有那些社交平台上偶尔的信息,一个人想要消失,想要毫无踪迹,其实很容易。
虞清雨没有特意去找,也没有刻意联络。
就好像他们很平静地在漫长岁月中分开了。
像许多发小玩伴一样。
走散在人生岔路。
“你和宋执锐还有联系吗?”冯黛黛忽然问。
“不太算有。”酒意醺然,虞清雨面颊染上几多红霞,声线也有些发飘,“偶尔节日也有个问候吧。”
但也仅限于问候了。
冯黛黛似乎是在犹豫,手中的红酒杯晃得越来越快,几分焦躁不安:“其实,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
咬了下红唇,冯黛黛还是选择开口:“你想……”
却被虞清雨打断。
她大概知道冯黛黛想要说些什么。
“不知道应不应该,那大概就是不应该的。”她仰头喝尽最后的红酒,醇香中后知后觉品出一点涩。
“黛黛,别说了。”
“我只是怕你有遗憾。”
冯黛黛一脸不知所措,踟蹰许久:“宋执锐的地址我发给你了。”
“清雨,你自己想。”
虞清雨懒得去想,也不想去想。
宴会散场,空荡的大厅转眼间只剩忙碌的服务生,还有坐在沙发上醒酒的虞逢泽。
他正掩着额头,时不时睇来一个眼神,紧盯着百无聊赖摆弄着自己长裙的虞清雨。
“这么大的喜事,也换不来你一个笑脸?”和颜悦色的表情收起,只剩冷肃。
手上动作一停,虞清雨杏眼微挑,眼尾处那枚胭脂色泪痣,在微凉的视线中落下了浅浅魅色。
“男主角都不赏脸出场,我有什么好笑的。”细指托着粉腮,隐隐几分不耐,说话也格外不客气,“难不成我还得唱个独角戏,让他们都看看我的笑话?”
这桩婚事,她本就不喜,但大家都是聪明人,在外的露面配合是他们默契的共识。
他们的婚前宴会,男主角谢柏彦面都没露,打的是谁的脸。
虞清雨只是懒得去计较。
毕竟她们也只是联姻。
虞逢泽当然知道这些,但他还是劝道:“柏彦是公事繁忙,你要谅解。”
“清雨,嫁人之后不能再那么任性了,我们虞家的女儿就算嫁出去了也要当体贴的贤内助。”
这些话她听了太多,也懒得反驳了。
至于“贤内助”,虞清雨轻笑一声。
明明是微笑的一张俏脸,说出口的话却满是冷意:“我一直很谅解的,大不了婚礼也就你跟我出场就可以了。”
“新娘和新娘父亲,也够撑起一场婚礼了吧。”眼眸一眯,“反正我们虞家的面子也不重要,只需要体贴谢家就够了。”
虞逢泽眼底冷光聚起:“你这孩子!”
这是他惯常发怒的前兆,虞清雨再了解不过,但她只当没看到,继续添油加醋。
“哦,也有可能是他们港城就是这种习俗吧,婚前宴会男方不需要出场的吧。没关系,这不重要。要不你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婚礼也不出席的习俗?”
她低头转动着手腕上的蝴蝶手环,轻轻挑弄着手环上纤薄的蝶翼。锦缎似的黑发垂落在皓白颈侧,露出清透白皙的侧脸,面上是咄咄逼人的明艳。
“虞清雨!”
“好了好了。”刚刚处理完宴会后续归来的苏倪,站在沙发后,轻轻揉捏着虞逢泽的额角,连忙安抚着他的情绪。
她望向还欲继续火上浇油的虞清雨,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
虞清雨到底还是没说了,视线垂在桌上剩了半瓶的红酒上,吐了口气,瞳仁间的烦躁渐渐转浓。
父女俩的焦灼的气氛被手机铃声打断,虞逢泽瞥了眼手机屏幕,眉眼慢慢松弛,意味深长地又扫了眼虞清雨。
“柏彦,你快到了啊。”虞逢泽声音故意放大,又瞥她一眼,“哎呀,没事,不急不急,我都理解的,当然是公事重要。”
“哦哦,要来了啊,那柏彦你注意安全。”
明晃晃的眼神落在她脸上,虞清雨眼皮都没掀起,只当没看到。
放下电话,虞逢泽明显有底气多了,在沙发上坐直,絮絮叨叨:“你看,柏彦是有心的,刚下飞机就往这边赶了。”
人逢喜事,虞逢泽也不免多喝几杯,这会儿酒意上头,说话也跟着含糊。
虞清雨的耐心已经告急,尤其是在这里听着父亲的念叨更是烦躁。
站起身,红唇勾起浅淡的弧度:“你这么喜欢他,那就自己招待吧,我不奉陪了。”
“清雨。”
“虞清雨!”
虞清雨头也不回,长裙拖在身后,薄纱行走间摇曳出婀娜的曲线。
“都是你给她惯成这样的。”虞逢泽被气得头疼,将矛头调转至苏倪。
“……”
苏倪没有理他,只是冲着她离开背影喊了一句:“早点回家,清雨。”
虞清雨脚步一顿,抿唇,肩背微僵。
继母尚且关心她的安全,亲生父亲却只关心他的女婿。
还不算女婿,名义层面的,还没有过那道仪式。
“小姐,回老宅吗?”张司机问。
“……”
虞清雨心烦意乱,根本不想回那栋别墅。
视线转向窗外连绵的雨,脖颈挺直,手指却默默攥紧了手机,安静的车厢氛围让她几乎喘不过来气。
良久,她松开了手指,忽然报了个地名。
冯黛黛发过来的那条消息。
方才只是随意一瞥,却已经熟记于心。
“好的。”
雨势渐小,劳斯莱斯轿车踩过路面浅浅水湾,溅起点点水花。
一辆迈巴赫恰时相向经过,水渍在急速行驶中攀上车身。
绿灯亮了,司机踩下油门,车辆加速奔驰而过。
一张深邃清俊的侧脸在她余光中略过,她没在意,唯有闪烁霓虹映照在眼底,缓缓散开星点。
更没有看到闪烁的转向灯折射过左视镜,映照在她的面颊上。
“小姐,到了。”
张司机先下车替她打开后座车门,一把黑色大伞撑在头顶。
虞清雨没动,环顾四周,老旧的底层楼房,墙面斑驳的漆皮,还有楼道大门上的铁锈。
宋执锐就住在这里?
一块重石压在她心里,快要喘不过气来。
雨夜里湿泞的泥土味,春日里玉兰花的清香,还混杂了些说不清什么味道的腥臭味。
虞清雨皱了皱眉,金色流光的高跟鞋踩进水洼中,泥点溅上她华美精致的高定礼裙。
头顶的路灯坏了,只有楼房中偶尔一盏灯光亮着,却掩不住她艳若桃李的一张俏脸。
华裙富丽,妆容明灿。
虞清雨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小姐,您……”
虞清雨提起裙角,接过伞柄:“我自己去吧,你在这里等我吧。”
张司机没说话,点头后退一步。
按照冯黛黛发过来的地址,她在小区里转了两圈,方才在找到角落里的那幢隐蔽的三层小矮楼。
高跟鞋踩过大门前的石板地,高低不平的路面,虞清雨差点没站稳。手掌刚扶上墙壁,脱落的白漆又让她急忙收手。
阴冷的楼梯间,潮湿的味道,提着裙角的手指缓缓缩紧,她的眉头拧得很紧。
从几亿的别墅区搬出去,虞清雨根本没想到宋执锐会住在这个地方。
轻轻敲响三楼的那扇铁门,有细碎的粉尘掉落。
“谁?”遥遥一阵男生由远及近。
是好久不见的宋执锐。
“是我。”虞清雨的声音很轻。
那扇刚刚打开一条小缝的大门,忽地又被阖上,震耳的一阵摔门声,门前粉尘簌簌震落,呛得她鼻子发痒。
门里透过的那一丝光线,灭了。
良久良久,在楼道里那盏忽明忽暗的声控灯灭下的那瞬间,他的声音才缓缓再起,带着点哑意。
“清雨,我听说你明天就结婚了。”
“执锐哥……”
宋执锐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他的语气很急很快,说不清的情绪一闪而过。
“那就祝你新婚快乐。”
虞清雨的手指顺着那扇铁门慢慢滑落。
新婚快乐吗?
漫长的沉默后,长睫垂下细碎的阴影,虞清雨鼻子微酸,许多话在嘴边,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那——”
“清雨。”一声浅浅的叹息落下,“你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一句话已经阻绝了她所有想说的话。
她早该想到的答案。
“作为我们最美丽的新娘子,这个时候你该回去睡美容觉了。”宋执锐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浅浅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温和,就像他平时哄她一样。
可现在却在冷酷地下着逐客令。
“清雨,我就不留你了。”
阴冷的雨气从裙角向上蔓延,从脚底凉到心窝。虞清雨知道这个时候她该走了,可她挪不动步子。
“我……你……”
可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不让我进去坐坐吗?”指甲刺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清醒,她强撑着抬起头,最后一次试探。
又是沉默的安静。
隔壁家电视机里放着的音乐声格外清晰,她听到那句有名的歌词——
“那就算了吧,再爱都曲终人散。”
心跳猛地一震,她下意识地抬眸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那道歌声也同样传到门里的宋执锐耳中。
两个人十几年的默契,大概就体现在这之上。
分明都知道答案了,却谁都没有先开口。
虞清雨咬着下唇,水雾在瞳孔中朦胧聚起,又缓缓消退,肩颈却无形间挺得更直。
最后还是宋执锐先开的口:“寒舍简陋,就不留你了。”
“执锐哥……”
“大晚上的让不让人睡觉了,恩恩爱爱不能回家说嘛!”隔壁邻居尖锐的男声平地起音,所有眷眷留恋登时消弭。
“……”
隔着那扇陈旧的大门,宋执锐说:“清雨,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残酷又现实。
是逃避,也是决绝。
虞清雨手颓然放下,他的拒绝已经很清楚了。
或者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喜欢宋执锐,似乎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们青梅竹马很多年,虞清雨分不清那些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似乎喜欢已经在她生命中许久。
只是他身边围的人太多,她从来挤不上去,也骄傲地不愿去挤。
有风自来,这是从前宋执锐最常说的一句话。
很不巧地适合他们俩之间的关系。
她没说过,他也同样没说过。
直到宋家破产,天之骄子一朝跌落,他消失地很快,抓不到一点影子。
大概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不管是他破产前,还是破产后。
濛濛细雨,沾湿她的长发,雨珠挂在她的眉睫上,眨动间簌然坠落,落在她的长裙上。
精致华贵的礼裙掠过定制款的高跟鞋,长长拖尾刮过湿漉的路面,染上泥斑和水印。
夜雨冷清,一辆低调的黑色布加迪轿车,同样停在那间老旧小区外,车窗倒映出失魂落魄的身影。
司机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港普:“先生,要去接太太吗?”
坐在后座的男人低眸,修长指骨轻轻叩响中央扶手盒,筋络分明,手腕内侧卧了一枚胭脂色红痣。
三楼的灯光灭了,暗昧落下,线条利落的侧脸在车窗上投下一道俊美的剪影。昏暗光影浮动,深眸淡漠湛然,冷光微凝。
指节扣在黑色衬衫的领口处,矫正领带一点微斜弧度。
掀开眼皮,淡淡扫过不远处那个纤赢瘦削的身影,黑眸如墨,偏冷的音调比窗外细雨还要凉。
没有任何情绪地纠正司机的称呼。
“还不是太太。”
是清晰的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