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低垂海岸线。
大雨初歇,水汽四散灯光迷离,城市中央的CBD高耸入云,最顶层的会议厅里气氛冷凝。
会议已经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所有高层从始至终都正襟危坐,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会议桌最中心的男人。
灯光冷白淡漠,男人一身深灰色西服剪裁得体,领带挺括,金丝边眼镜一丝不苟,气质矜贵冷淡。
这位可是商场出了名的活阎王,业内风向标。
他语调慢条斯理,稳操胜券,处处击中要害,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场掌控感,压制性。
项目经理被批到腿软,时不时就要擦一下额头沁出的密汗,最后在一声“重做”中,心里悬着的石头砰然彻底落地。
九点一刻,最后一位经理汇报结束。
男人垂眸看了眼腕表,薄唇轻启。
“散会。”
这一声,似大发慈悲般,在场所有高管都同时松了口气,逃似的离开会议厅。
助理迎上来汇报,“先生,刚才老爷子打电话过来,让您回老宅一同商议闻祈少爷和沈家千金的婚期。”
男人翻阅文件的长指顿了下,薄唇轻抿,身上的威压之气更浓。
会议厅里气氛降到冰点。
助理后背微凉,小心回忆着刚才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漫长的沉默过后。
男人下颌微收,眼底波澜敛起。
“备车,回老宅。”
与此同时,闻家老宅。
闻老爷子还没睡,花厅里几个旦角在唱黄梅戏,闻祈也在。
咿咿呀呀的脆声穿过层层花影,似黄鹂般悠长婉转。
闻老爷子祖籍是徽州的,年轻时来港打拼白手起家,现在身体抱恙思乡落叶归根之情更加浓烈。
闻沈两家婚约,也是他年轻时受过沈家祖辈恩惠,亲自定下的。
他是个重诺的人,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刚好闻祈和沈家千金沈棠年岁相当,又都到了法定年纪,闻老爷子就想着趁身子骨还利索,挑个日子把婚事给办了。
推门声轻响,佣人低声打招呼。
闻鹤之披着月色进门,深色西服满身凉气,肩宽腿长身姿挺拔,面容在阴影里半明半暗,表情淡漠。
闻老爷子威严苍老的脸上表情松动了下,“老九来了。”
“九叔。”闻祈站起来,恭敬打招呼。
闻鹤之轻颔首,绕过屏风入座。
“父亲。”
“新到的碧螺春,尝尝。”
茶波轻荡,短暂的缄默过后,闻老爷子简单盘问了几句公司现状,就从茶案上拿过一本老黄历,引入正题。
“小祈的婚约从小就定下了,眼下两个人都到了法定年龄,彼此之间也相处了段时日,都觉得合适。”
“趁我老头子身子骨还利索,你来帮我挑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
茶面被风吹乱,闻鹤之骨节修长指骨轻轻摩挲了下杯沿,视线轻轻扫过闻祈,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他的声音不温不淡,“既早有婚约在身,何不洁身自好?”
闻祈眼皮微跳。
上周他的桃色绯闻登报,给闻氏股市造成了不小损失。
男人强大的威压感施下,闻祈知道这是在有意敲打他。
他虽然和沈棠有婚约,可心里一直放不下秦舒然,那天的女星只是眉眼有三分像她,在风月场所被逼着向投资方敬酒,闻祈怜香惜玉,英雄救美过后还主动提出送她回家。
豪车开到楼下,美女主动献吻,没想过就这么被狗仔拍下。
可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
闻祈喉咙发紧地解释:“那是个误会,我只是送那个女星一程,没想到会被狗仔拍下。”
他犹豫了下,继续说:“沈棠也知道这件事,她性格温柔,识大体,我一直都很喜欢她的,绝对不会出轨。”
满室茶香,水汽氤氲,檐角最后一滴雨落下,引得窗边花枝轻颤。
室内气氛却不轻松。
男人喉间溢出一声笑,“是么。”
“这样说来,倒是我狭隘了。”
花厅光影明明暗暗,闻鹤之面上笑纹淡到极致,不达眼底,似乎隐隐透出不悦。
闻祈察觉失言,当即认错,“没有,九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闻老爷适时出来圆场,呵呵一笑:“都过去了,还提什么。你这个做长辈的,也别总抓着小辈错处不放。”
他把老黄历递给闻鹤之,“挑挑看。”
闻鹤之接过,象征性地翻了几页。一派兴致不浓的样子。
闻老爷子拿他没办法,主动问,“我看九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宜嫁娶、结婚姻、进人口。”
“再往后些,就是十二月初八。虽然也是个好日子,但和九月初六相比还是略次了点。老九,你怎么看?”
光影和翳处,男人侧影温雅斯文,手腕骨骼清瘦,长指微屈在茶案上轻点两下,似在思忖。
他的目光落在被标出来的日期上,眼底蓄满无尽暗色,面上却端的一派冷静自持。
九月初六,的确是个好日子。
短暂沉默过后。
闻鹤之语调平和:“就九月初六吧,日子不错。”
“那就暂时先订九月初六。”
闻老爷子满意笑了两声,最终在纸上写下这个日子。
准备改日送到沈家,一同商议订婚事宜。
末了还不忘叮嘱两句:“知道你平时工作忙,但那天毕竟小祈的大日子,你做叔叔的可不能缺席。”
茶水断了又重新被续上。
闻鹤之唇角轻勾,“嗯,一定到。”
-
闻沈两家定下订婚日期后,商议在七月初闻祈生日宴上,召集记者开发布会,将这场联姻盛世正式登报。
夜会女明星的绯闻被轻轻揭过去,在两家的有意撮合下,闻祈和沈棠俩人的关系也重新破冰。
闻祈为了赔罪,特地托人从欧洲秀场直接买下一条某奢牌的高定礼裙送给她。
沈棠忙的都没有时间试穿。
转正在即,她急需做一个拿的出手的漂亮案子,忙的恨不得每天搬个睡袋睡办公室。
“和棠棠做同事实在是太有压力了。”Linda一边感慨,一边收拾桌面,“快十点了,真不准备走?”
整栋大楼,除了他们这间办公室,就只剩下午夜新闻那层演播厅还亮着灯。
沈棠眉稍没松,抿了口咖啡,“你先走吧,我明天请假,得把手头事处理完再走。”
Linda说:“那你晚上回去注意安全啊。”
“好的。”
感应门开开合合,高跟鞋的声音逐渐远去,办公室里彻底只剩下沈棠一个人。
又写了会儿稿子,眼角酸涩。
她站起身,小幅度活动肩颈,目光落在早先堆在桌面的废稿上,将它们一次性全部收集起来扔进碎纸机里。
碎纸机“嗡嗡嗡”的工作声响起。
沈棠一直紧绷了很久的思绪得到短暂的放松。
她拿起手机给沈默山发消息,说晚上加班可能得晚点回来。
可能是临近婚期的缘故,沈默山最近好说话的很,还假模假式让她晚上回来注意安全。
长睫轻敛下眼底讥讽,沈棠坐回电脑前准备退出页面,手机却自动弹出一条推送。
舒然的猫:【去巴黎看秀啦,收到某人送的裙子!很喜欢。[图片]】
鬼使神差地,沈棠点进去。
社交平台会根据号码共同好友等推送可能认识的人,在明晃晃的昵称和主页数不清的自拍美照中,账号的主人并不难猜。
沈棠视线落在她最新博文的那张图片上,顿了两秒。
粉白色开叉长裙,铺满碎钻点缀腰间,像银河倾泻般,低调中透着股不可忽视的奢糜。和闻祈送给她的那条一模一样。
这个某人,在舒然的猫的账号里出现的频率很高,沈棠目光在其中一张照片定格住。
是在巴黎的街头,下着大雨,年轻清俊的男人姿态卑微地抱着花站在楼下,也不打伞,任由雨水淋湿黑发。
舒然的猫配文是:【一句生气了,某人连夜飞国际航班过来。有点心软怎么办?】
有一瞬间的失语,情绪几经转变,沈棠最后竟笑出声。
她笑过后,视线划过书签里夹着的计划表,又瞬间觉得很悲凉。
冷静将照片和博文一一截图。
脱离沈家不容易,嫁给闻祈更不是良配。
进退两难,做人软成沈棠这的包子样,她这会儿倒是真心挺希望,闻祈能够为了秦舒然主动退婚的。
沈棠熬夜赶稿子到三点没睡好,第二天起来,花了好长时间才勉强遮掉眼下乌青。
闻祈生日,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希望她穿那件礼服。
沈棠指尖划过衣柜,片刻停留过后,还是选择了边上一条浅绿色长裙。
无他,她不想成为别人的影子。
闻祈这次生日宴办的排场极大,因为要宣布婚约,还特地请来了很多媒体。
今夜沈家一家都出席,沈时樱一身某奢牌限定高定,珠光宝气,耀武扬威。
沈棠坐在后座,敛眉乖顺,充耳不闻。
沈时樱见她不理自己,反而更加得寸进尺。
倒是边上沈母纪含香被吵得头疼,捏了捏太阳穴,不耐道:“行了小樱。出门在外,莫要失了礼仪涵养。”
沈时樱像被掐了声带一样,瞬间安静。
车里终于清净下来。
沈棠低头,查看闻祈刚刚发来的消息。
闻祈:【棠棠,到了说一声,我来门口迎你。】
沈棠:【好。】
湿咸海风和夜晚闷热气对冲,白加道上各类豪车轰然驶过,云层低得透出蓝紫色光晕。
前方道闸森然垂落,安保人员拿着对讲机在有序疏通车流。
沈棠发消息给闻祈。
没多久,灯火辉映的入口处便站了个高瘦人影,认出沈家车牌,挥了挥手。
纪含香笑说:“小祈来迎我们了呢。”
话间足见满意与重视。
沈棠手指蜷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闻祈今天罕见穿了身白色燕尾服,领口温莎结透出难得的正式,拿着手机,似乎在给谁发消息。
红毯铺得好长,沈棠下车,一身浅绿在衣香鬓影中尤为抓眼,肩背挺直。她不是浓颜,胜在骨相出挑,弯眉红唇却更显气质清冷纯净,像一道怎么也压不弯的青竹。
引得现场不少人侧目。
沈时樱站在她身后,以为都在看自己,是以昂首挺胸更加自信,像只斗胜了的天鹅。
夜色昏昧,闻祈一眼看到沈棠,愣了下,抬指摁灭手机,走过来。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没穿我送给你的礼服?”
质问的语气。
沈棠将准备好的礼物递过去,随口诌了个理由,“腰身尺寸有些大了,来不及改。”
闻祈盯着她,似要从她的脸上看出说谎的痕迹。
可沈棠从始至终,神色坦然。
她甚至眨了眨眼,问:“那条裙子,是有什么寓意吗?”
闻祈噎了噎,她是懂如何一本正经气人的。
但现场不少媒体,作为主角,两个人在哪都是焦点。
闻祈上次被九叔敲打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不敢在这个时候闹出不合,让媒体大肆做文章。
他低呼了口气,反手牵住沈棠的手,十指紧扣,主动低头。
“是我不好,没提前问你尺寸。”
有媒体的镜头扫过来,镁光灯刺亮。
沈棠揭过话题,“先进去吧。”
闻家老爷子祖籍徽州,所以祖宅的建筑风格偏中式徽派,落地五千公尺,一路水榭楼阁,粉墙黛瓦,仿若置身中式园林。
长孙生日宴,甚至高调得连长廊都铺上了暗绒红毯。
沈棠和闻祈刚进去,围在外面的人群就引发一阵不小轰动。
安保人员迅速有序清场,亮白车灯划破黑夜,所有人都自发让行。
一辆挂着粤港澳三地连号车牌的劳斯莱斯缓慢驶入。
有人不解问:“谁啊,这么大排场。”
“这车牌,恐怕全港区只有闻家那位能开了。”
“闻鹤之?”
猜出名号后那人迅速沉默,生怕一个不注意犯了大佬忌讳。
车内。
后座同时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温雅贵重,另一个系着骚包紫领带,恣意不羁。
“九哥,你在看什么?”柏熙革的目光跟着男人看向窗外。
夜色昏暗,除了重重叠叠缓慢后退的人影,其他的柏熙革什么也看不见。
视线里,那抹青绿彻底消失,闻鹤之身体后仰,修长手指搭在左手腕骨上,漫不经心摩挲了下微突的清瘦骨骼,这是他下意识放松的动作。
“一只野猫。”
眼底暗色浓郁,他的嗓音却缓。
似乎,心情还挺好?
柏熙革不信邪地又看了好几眼,奇怪道:“哪来的猫?”
-
内场繁华极尽奢靡,因着人未到齐,宴会并未正式开始。
闻祈带着沈棠给闻家长辈打招呼,一个个依次跟着叫过去,收了红包,算是见面礼。
因着负责闻氏总裁专访,沈棠早在之前就把闻家成员能搜到的都提前了解了一遍,所以并不露怯。
闻老爷子对她落落大方的样子很满意,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拉着她,就递过一个沉甸甸的复古花纹木盒。
肉眼可见的价值不菲。
沈棠一愣。
闻老爷子拍拍她的手,慈眉善目说:“老头子一点心意。”
沈家父母在后面相互对视一眼,眼底燃起兴奋的光。
沈棠规规矩矩道谢。
闻老爷子满意收回手,视线在现场巡视一圈,似在找什么人。
良久,没找到,问身边人:“老九还没到?”
夜色深水雾重,闻老爷子这道话音刚落,门边最外围人群惊呼一声,短短几秒内自发让出中央一条主道。
香槟塔高叠,暗绒红毯一直铺到门边,水晶灯的光线倏然亮了几分。
刚才还热闹的宴会厅此时突然熄了声,冷硬锃亮的皮鞋踩着暗绒地毯,再往上是修长笔直的西装裤管,男人西装革履,身形颀长。自明暗交界处信步走来,周遭所有光线都汇聚一处,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釉色光芒。
男人的五官轮廓利落分明,周身气质矜贵淡漠,却尤为拿人。
闻祈先出声,恭敬叫了声:“九叔。”
沈棠事先做过功课,闻祈的九叔就是当今港区商圈玉面修罗闻鹤之。
她心念一动,也跟着侧目望去。
三步台阶,男人踩着细碎光斑拾级而上,脚步沉稳。
金丝眼镜温雅贵重,他偏薄眼皮微掀,扫过室内,似漫不经心般轻飘飘落在闻祈身侧那抹绿上。
沈棠似有察觉,长睫轻颤了下,与他目光措不及防撞上。
金丝眼镜闪出亮白冷光,男人眼底漆黑,像是浸了墨般,幽暗深邃探不到边。
也看不清情绪。
不过几秒的时间,像是被刻意放缓。
光影迷离重叠,高朋满座间,沈棠后背不自觉绷直,心跳也差点漏掉一拍。
闻鹤之。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