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里夜色静谧,这场雨似乎要下到天明。
闻祈上了二楼,没具体说要待多久。沈棠在外面等了会儿,六月底的天气算不上冷,但毕竟拖着病体。
她折身回会客室拿包,边给闻祈发消息询问。
此时二楼书房,那道黑色颀长身影还静默地立于窗旁,指尖猩红渐暗,悄无声息将楼下全局收入眼底。
风过林梢,枝头叶尾水珠哗哗倾泻。
过道蜿蜒冗长,沈棠发了两条消息后没得到回复,看了眼时间发现快到家里门禁点了,想再发消息给闻祈说先走。
正好转角,背后突然蹿出来一个人,撞在她的肩头。
清脆的玻璃声落地,香槟洒在裙摆,冰冷粘腻。
沈棠没来及有所反应,肩膀就被一双手扶住,“沈小姐,没事吧。”
撞到她的是闻祈好兄弟,今天会客室的公子哥之一向豪。
家里做轮船生意的,平时行事高调,也是花丛浪子,据说看上的女孩儿就从未失手过。
肩膀处传来的粘腻触感,和男人身上浓郁的烟酒气味,沈棠微微不适。
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没事。”
向豪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这处算是个死角,一般没什么人会经过。
他上前一步,“沈小姐裙子都湿了,不如我带你去换一件吧?”
突然的凑近,明显超出该有的社交距离。
沈棠即便是再迟钝,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当下直接说:“不用了,闻祈还在等我。”
她搬出闻祈,希望对方能有所收敛。
却不想,向豪根本不上套,“闻祈被他九叔叫走了,一时半会儿可过不来。沈小姐,你真是个小骗子。”
沈棠愣了一下。
一股恶寒从心底生出来,不知道这人躲在暗处观察了多久。
见沈棠沉默,向豪意味深长地笑笑,目光贪恋地在她脸上流连。
圈内不缺漂亮美人,但沈棠的气质却是独一份儿的,五官精致舒展,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是从底子里透出一股让人舒服的氧气感。可那双眼睛看人时,又清凌凌地,骨子里的坚韧和温和乖巧的皮相凑在一起,有一种漂亮的矛盾感。
也正是这种反差,最迷人。
“想必沈小姐应该也知道闻祈有位忘不掉的白月光,”他开门见山地说:“你不如跟了我?”
他再次上来想要揽她的肩,沈棠躲开。
越是这个时候,头脑越冷静。她平静地说:“先生,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向豪无所谓笑笑,仗着力气大反手就抽掉了她的手机,“你现在怎么报警?撕破脸皮对我们谁都不好。”
“沈小姐不如和我加个微信,考虑考虑。条件我们都可以谈的。”
在他看来沈家就一破落户,家底卖了都抵不过他家两艘游艇,更别说沈棠这个养女了,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的。
向豪不要脸地步步逼近,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沈棠很难摆脱,拉扯间,脚边散落的玻璃碎片太多。
一时不查,脚底微滑,她整个人惯性般直直向后倒去——
“咚。”
后背像是撞进了个坚实的胸膛,砸出沉闷声响。
沈棠长睫微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袖扣精致考究。
温萦的檀香气息从身后将她环绕,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又像是在哪里闻到过。
对面刚才还死皮赖脸的向豪则像是活见鬼了般,脸上表情变了又变,最终讪讪又带着点尊敬讨好地喊了声,“闻先生。”
沈棠回过神,想从男人怀里退开,可脚下洒了香槟却依旧很滑。
下一秒,纤薄肩头被男人虚扶住。
长发微扫过男人劲瘦腕骨,两滴小雨淋上,温热触感迅速浇冷。
温和低醇的粤语从身后响起,“小姐,当心。”
是他。
沈棠心下微沉,迅速站稳,“多谢。”
壁灯昏黄,男人面色沉静,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压感。
向豪不敢走,心里一边暗骂倒霉,一边赔笑说:“闻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这里,打扰了您的清净。”
闻鹤之神色如常,只是从底子里透着些许漫不经心。
“你似乎,更应该和这位小姐道歉。”他说。
沈棠长睫微敛,安静站着。
向豪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将手机双手递上:“抱歉,沈小姐。今晚是我喝多了,说话没经过大脑。”
气氛安静,向豪的腰有些弯不住。
漫长的十几秒过后,沈棠唇线轻抿,单手拿回了手机。
这场闹剧终于收场,向豪仓惶离开。
工作人员进场清扫,宴会重新恢复歌舞升平的状况,只是偶尔有那么一两道八卦的目光向投向长廊外的俩人。
沈棠刚才拉扯间,不知不觉站到了长廊边缘,有雨丝被风刮进,落在长睫上。
裙子也湿的很多,凉风一吹,她瑟缩了下。
面前男人身形高挺,站在深色木制楼梯上,半张脸被昏黄壁灯晕出光圈,深色西服质地考究,姿态闲散站在那,没了刚才的冷感,眸光平静而温和。
“时间不早了,”他抬腕看了下表,问出的话妥帖周到:“需要派人送你回家吗?”
这里车确实不好打,离家里门禁时间还有半个小时,面前男人帮了她两次。沈棠稍微迟疑了下,还是选择欣然接受他的好意。
“那谢谢您了。”
闻鹤之指骨轻抬,推了下眼镜,嗓音平静温和。
“举手之劳。”
-
劳斯莱斯静谧地行驶在环海公路上,远处海岸与天幕混为一线,风里混杂着雨后海水的咸湿气。
车里空调温度适宜,后座男人腿上放着平板,正在开一场国际会议,夜色深重,屏幕上的反光映出男人深邃眉眼,他姿态闲散坐着,只偶尔发表两句意见,英伦腔低醇磁性,语调里透出似掌控一切般散漫。
沈棠坐在边上,腿上盖着毛毯,坐姿不自觉端正笔直。
先前他说派人送她回家。
但沈棠没想到,他会亲自送。
身侧手机微震,她打开来看,是闻祈发来的消息。
闻祈:【抱歉棠棠,刚才有点忙。[图片]】
沈棠点开看,黑色橡木桌上一堆散乱着的文件和报表。
闻祈:【头都看大了,不知道九叔今天哪来的兴致折磨我。哭jpg.】
沈棠笑了下,回了个拥抱的表情。
两秒过后,闻祈引用她上面的消息。
闻祈:【你现在回去了吗?需不需要我送你?】
指尖微顿,余光瞥到身侧男人,沈棠犹豫了下。
几秒过后,她在输入框里缓慢敲下一行字。
沈棠:【不用,已经快到了。】
闻祈:【打车的吗?】
轻咬了下唇肉,沈棠回复:【嗯。】
身侧男人指骨轻按平板,“嘟”地一声,关掉了视频会议。
沈棠迅速熄灭手机,微微坐直身体。
水珠从车窗上无声滑落,车内重新恢复静谧。
离沈家规定的门禁时间还剩五分钟。
雨已经停了,沈家别墅门口站着一脸严肃准备兴师问罪的沈默山,和今天受了气却准备看戏的二女儿沈时樱。
劳斯莱斯驶入市区,弯弯绕绕,最后在别墅前停下。
路灯明亮,小区里不缺豪车出入。但挂着粤港澳三地连号车牌的劳斯莱斯,全港区就只有那位能开。
大老远看见沈棠从车上下来,沈默山脸上表情微妙地变了变。
裙子湿了大半,沈棠拢着毛毯再次道谢,并表示回去会把毛毯干洗完送还。
闻鹤之笑了笑,矜贵散漫,“好。”
沈棠转身回别墅,车子却没急着开走。
沈默山站在门口,眼角褶子挤了挤,露出一抹笑,“棠棠,怎么披着毛毯,是冷么?”
这样和颜悦色关心的姿态,令沈棠和沈时樱都同时愣了下。
沈棠率先反应过来,以为是闻祈打电话过来解释了原由,沈默山才消气的。
心头稍松,她解释说,“路上淋了点雨,没什么事。”
“那先快进屋,”沈默山好说话极了,“等下感冒就麻烦了。”
“好。”
沈棠弯腰换鞋,进屋。
门外传来沈时樱忿忿不平的声音,“爹地!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吗?”
“您不是说要教训沈棠的吗?她可是害您丢了在合作伙伴面前丢了脸!”
“够了!”沈默山低喝。
一直到目送那辆劳斯莱斯远行,他才反过身来教训自己这个宝贝二女儿,“以后这种话,不许说。”
“爹地!”沈时樱眼眶瞬间红了,很是委屈。
不过这一切,沈棠都不知道。
她上楼回到房间后,把湿掉的裙子换下,打开热水洗澡,温热的水流哗哗落到皮肤上,冲掉一天的疲惫。
吹完头发,已经挺晚的了。沈棠踮脚打算把吹风机放到书柜顶端,却不小心碰掉边上的书,砸在地板上。
她弯腰捡起来。
里面夹着的书签也掉了出来,沈棠一向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浅绿色书签干净简洁,只在背面写了一行小字。
——存钱、离开沈家、去哥大读研。
小字很不起眼,乍一看根本发现不了。就像她的计划一样,只敢藏在心里,悄无声息地执行。
尽管过程可能很漫长。
沈棠把书签重新塞进书里,放回柜子的最顶层,然后关灯上床。
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感冒好像加重了。
沈棠一整天都变得病恹恹的,直到下午觉得实在影响工作效率,又叫外卖送了感冒药。
交上去的稿子被退回,许台花漂亮的脸上表情讥讽,沈棠修了几次,对方依旧挑刺。
Linda说她这是故意在搞针对。
沈棠也觉得很莫名。
一直到三天后的晨会上,台长赵志坤的一通任命下来,沈棠才明白是为什么。
“下周的专访台里比较重视,”台长赵志坤戴着眼镜,语气严肃,“大家似乎也都热情高涨,跃跃欲试。但在这里提醒大家摆正心思,采访案件不分大小,把手里的活干完,干完美才是你们当下最重要的。”
他的视线划过所有人,最终在角落里的沈棠身上落定,“小沈。”
沈棠被点名,慢半拍抬头。
从实习以来,沈棠只在大会上见过几次台长,从未有过交流。
所以被叫到名字,她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
赵志坤直接下达任务:“临时接到通知专访改成外采,交给你和Linda。”
“采访对象有些难度,你们俩互相协作,稍后我让助手把时间地点发到你们邮箱。”
谁都没想到,许台花都争取了大半个月的专访,就这么意外落在一个实习生身上。
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沈棠也是微愣了一下,但还是迅速反应过来。
她和Linda对视一眼,当下表示:“好的,我们马上去。”
沈棠实习期即将进入尾声,跟跑外采的次数并不算少,采编方面基本可以一个人搞定,专业方面和临场发挥都没什么问题。
Linda比她早两年进电视台,经验更加丰富。
对于这次台长安排,她们虽然惊喜诧异,但也很快进入工作状态。
根据邮件地址,打车去君越大厦闻洲集团。
采访人是闻洲集团的总裁闻鹤之。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棠眉心稍跳。
她打开电脑搜索,闻家这位神秘大佬行事一直颇为低调,很少能在网络上找到他的照片,但关于他的大小传闻却并不少。
沈棠屏蔽掉一堆无用的八卦,选择性地挑了些可靠性高的了解,趁着坐车的时间把采访提纲敲定。
四十五分钟过后,的士到达君越大厦。
沈棠的提纲也刚好敲定。
Linda看得赞不绝口,“这效率,这含金量,棠棠不愧是我们港大新闻系的超级大学霸!台长选你选的太对了,感觉都没有我什么发挥的余地了呢。”
Linda进台里两年多,其实多少也能揣摩到一点领导的用意,沈棠从实习到现在,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性格好,说话做事也是一丝不苟,尽可能抓住每一个机会,是个可塑之才。
也比某些心思不纯的人可靠得多。
视线落在女孩清冷纯净的侧脸,她开玩笑地说:“棠棠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你却偏偏用实力征服了我。”
“来来来,下车我给你打伞。”
猛然被夸,沈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
约的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
沈棠她们提前一小时到达。
到前台处登记的时候。
接待小姐看着登记册上的名单,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实在抱歉,二十分钟前已经有一位港台的记者过来采访了。我们这有规定,不能随便放人进去。”
沈棠和Linda同时愣住。
一回头,果然看到许台花一席烟灰色一字肩长裙,妆容精致地坐在里面接待区沙发上,正一脸挑衅地看着她们。
通常采访对象应下港台邀约,并不会管是哪位记者前来,也没有人会管他们的内部是怎么安排的。
Linda气死了,“我就知道,许复莉果然还是不死心!”
沈棠拉住她,说,“我们就在这等吧。”
并不是每次采访都能顺利,外采记者,有时候也需要考验随机应变的突围能力。
双方都没有见到采访对象,所以一切都没成定数。现在耐心等待,就是一场突围。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雨,,等待的这一个小时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十点的时候,接待小姐临时接了个电话后,过来礼貌表示:“抱歉,闻总的国际会议暂时结束不了,二位要不回去吧。”
沈棠不死心问:“那其他时间呢?”
“闻总今天的行程都很满。”
接待小姐说完,又进去和许复莉重新传达了下。
许复莉拿包利落出来,路过沈棠他们的时候,脚步停顿。
沈棠富二代男友的事情台里传的沸沸扬扬,台里那么多实习生,就她被委以重任,许复莉几乎是用最坏的恶意去猜测的她。
许复莉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语气阴阳,“这次的专访机会我不管你是用什么办法得到的,但是作为竞争对手我必须要提醒你,闻家这位可不是谁都能搞得定的,来之前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沈棠语气平静:“看来许前辈您很有信心。”
……这是什么话!
今天来之前许复莉一直都是自信优越,在她看来以她姣好长相和优越老道的主持功底,肯定能让闻总眼前一亮,从而顺势留下特别的印象。
为了今天这次采访,她特地买了新的昂贵裙子,做了头发,努力确保自己从头到脚都保持最好的状态。
可沈棠却只淡淡打了个底,穿着最普通平常的衬衫牛仔裤,站在那里,仍然像朵刚绽放的海棠花,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许复莉越看,越觉得对比惨烈,自己像个盛装出席的小丑。
“当然有这个自信。”她把头昂的像只骄傲天鹅,依次来掩饰内心的底气不足。
沈棠看似诚恳地笑了笑,不咸不淡地说:“那祝您成功。”
许复莉前脚被气走,Linda后脚就凑过来一脸佩服地夸她:“可以啊棠棠,三言两语就能把许台花气的不轻。”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阴阳人还有这么一套呢,下次也来教教我!”
沈棠谦虚笑笑,“那得交学费。”
两个人走出大厦。
这块位于港区最繁华的CBD,对面就是维港,阴沉的天空和水面连成一线,游轮鸣着汽笛,温和地打破平静的雨天。
今天出门很急都没带伞,走去地铁站会淋湿,于是俩人点开软件打车。
雨季的暴雨总是下的又快又急,豆大的水珠在地面炸开水花,似烟花般转瞬即逝。
不远处,黑色劳斯莱斯正缓慢地行驶下地库。
司机眼尖,一眼看到大厦门口等待的沈棠二人。
试探性问了句:“先生,那边好像是沈小姐,要过去吗?”
暴雨如注,后座的男人从视频会议中抽身,金丝眼镜后偏薄的眼皮微抬。
大雨里,女孩似乎在等车,穿一件最简单不过的白衬衫,身形纤瘦得像是被风一吹就断,边上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大雨漫到脚边,她不撑伞,也似乎没有再停留的意思。
闻鹤之想起来今天推掉的采访,看出她的窘迫。
薄唇轻启,“给她送把伞。”
助理周越慢半拍回神:“好的。”
他下车绕到后面去拿伞,刚准备送过去,一辆红色的士就稳稳停在大厦前。
然后——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女孩上车,关门。
的士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车里气压低的过分,好长一阵沉默过后。
司机小声问:“先生,这回还要再撞上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