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肉切成薄块烤至半熟,口感细嫩劲弹而不腥,佐以鸡油菌菇和紫红樱桃的鲜香清甜,入口即醉。置于齿间细嚼,更有沁人草木香,再嚼,即为醇熟坚果香。
可贝依却来不及品味什么草木坚果,只暴殄天物地将口中一块囫囵咽下。
贝依知道自己面对黎樗总是堪称敏锐,能从他的不动声色中准确识别他的逆鳞,能在他的不假辞色中细微察觉他的在意。
正如此刻,她敏锐感知到的事情,令她难以克制愈发猛烈的心跳。
他在向她敞开。
以黎樗的绅士风度与精英教养,很难想象他会做出在女士进餐时讲述食物来源残忍这样有失礼貌和分寸的事情。
除非,他很在意她对这种事情的看法。
再除非,他自己做过此事,所以非常在意她对他做过此事的看法。
此情此景,就好像她在他身后遥望他背影时心说,“好想多懂你一些啊”,而他此刻回身敞开了怀抱笑望她,“Please, good girl”。
贝依放下餐具,指尖揪紧餐巾,唯有如此才能缓解她心中惊喜的震颤。
而她还不得不做好表情管理,免得在此等严肃时刻笑将出来。
可女孩的动作落在黎樗眼中,解读便全然不同。
恶心?厌恶?还是恐惧?
第一次,两人的对视以黎樗的垂眸告终。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泄露眼底的黯然。
沉缓悠然的大提琴声如温水浸过冰封的空气,黎樗目视墙上挂饰的一幅幅肖像画。这里是艺术家作家谈论风雅之地,是老钱公子享用战利品野味之地。一杯威士忌,一只烤松鸡,多少英国绅士终其一生的追求,可他却难以启齿。
“这里是伦敦最古老的餐厅,它有自己的狩猎庄园。”
黎樗并未回答女孩那近乎肯定的判断句,抑或她足够笃定,他已不必回答。
“英国王室贵族,自古以狩猎为乐。充斥着血腥的征服挞伐,总能令他们高潮澎湃,认定自己是万物主宰、众生之巅。”
男人说话声音极冷。浆果酱淋香草冰淇淋入口,冰得贝依打了个冷战。
“更有其人,为了附庸风雅,圈地养兽,举家狩猎,逼每个子孙向惊慌逃窜的弱小动物举起猎.枪。好似这样,他们就能成为真正的贵族……”
话音收束,因为一块鹿肉被叉子叉着送到他面前。
叉子的另一端,是女孩的手,小小一只。
掌心粉嫩,指尖捏紧叉子处已然泛白,像极了小孩子高高举起心爱的糖果送给你,任谁都不忍拒绝。
黎樗面色未改,顺势望向贝依。他此刻才发现,女孩的瞳仁很圆也很大,浮金光影下,醉似满眼星河。
“从我把它当作佳肴享用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资格去审判把它送上餐桌的人了,黎先生。”
“不如,你也试试看。”
她无法如他所愿地去审判他,厌恶,亦或宽恕。因为她并不知晓,若是他不端起那把猎.枪,会发生什么。
他看上去极其厌恶他爷爷附庸英国贵族对他的训教,可他如今每一步的风度礼仪甚至方才持刀叉时分毫不差的角度却也得益于此。
他好似也并不满意被迫修读的艺术史因而入学不久就跨行金融创立风投,可他还是会在闲暇时去伦敦街角小店寻觅艺术史的古籍。
就像她仅有的几次听他隐晦提起那位一手塑造了他的人,总是复杂晦涩甚至冷漠,可他依然会为他爷爷造一座观星台。
人性本就复杂,以黎先生这样广袤的人生维度观之,尤甚。
无人可以审判他。
“累啦!”贝依举着叉子轻轻撒娇。
黎樗定神看着叉尖鹿肉,有他最为厌恶的血丝。他面无表情微微偏首,咬下,咀嚼。
这样不雅观的动作,实非绅士之举,他的手不由攥紧。肉纤维在齿间弹开,他盯紧女孩清亮的眼。没有想象中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感,他缓缓松了拳。
“好吃吗?”女孩偏着脑袋看他,小梨涡盛着的灯光胜似星光。
他轻声应了,只是黎家主无往不利许多年,竟一时不知如何描述他此刻的感受,就好像经年阴寂的心口,忽地被星光照亮了一块。
“你……不怕我?”
女孩声音依然温软,却有真诚到无人质疑的魔力。
“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可若丝毫不论心,未免有失公允。”
论心,无人比你更君子。
贝依轻蹙眉尖作苦恼状,像是真的在为他抱不平。黎樗蓦地失笑。
“贝依,我做不来君子。”
他叫她的名字,郑重其事。
看她双手捧着软嫩的脸蛋甚为不解,黎樗眸色幽深似墨。
他还不打算告诉她,狩猎游戏的另一副图景。
若是他不举起猎.枪,可怜的鹿就会被凶恶的鬣狗,活活撕咬成皮连着肉、肉连着骨的血腥碎片。
他也不打算告诉她,第一只饮他子弹的无辜动物,是只尾尖白毛的漂亮红狐。
他双手沾满血污。
而她会一直纯净。
贝依望着男人此刻微微出神的沉郁面容,心里急得像个被抽着转的陀螺。
虽说黎樗愿意向她坦露这些她开心得不得了,但这是他们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哎!怎么能严肃得空气都要凝固了呢!
不解风情的老男人!贝依壮着胆子腹诽了一句。
“哎呀呀,自从听说某人大学读了艺术史专业,我就好好奇艺术史是什么样子哎!”贝依一手撑着脑袋,状似苦恼地夸张着语调,还不忘觑着男人的反应。
“我就去书店找呀找,好不容易找到一本封面好看的,可我怎么一个字都看不懂呢!好恼火哟!”
黎樗端坐着看他古灵精怪的妹妹仔突然切换了频道,不由得挑眉想笑。
也亏得她不惜自揭短处转移话题,不怕他回想起方才书店她的娇憨窘态,真是聪慧得令人心软,可爱得……让人想揉揉脑袋。
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甜软的女声戛然而止。
贝依被落在她发顶的大手定在了原地。
她第一反应——他的手好大啊,覆盖她整个脑袋的宽度都绰绰有余。
第二反应——他的掌心好暖啊,汩汩的热流仿佛自天灵盖流遍全身,让她每个毛孔都战栗着舒张开来,叫嚣着——
想要,想要更多……
贝依被这念头吓了一跳。
直到公寓浴室镜子前,贝依直视着镜中她依然胭粉的脸颊。
伸手放在头顶,“这样?不对不对……”
她自己的手不够大,也不够暖。
她回味不出那一瞬间的浑身酥麻。
人道冰肌玉骨,贝依的肌肤也是常年温凉,若是每一寸都能有大掌来暖上一暖……
啊!——
如一颗小炮弹冲出浴室,面朝下栽到软弹的床上。
贝依,你飘了!堕落了!你居然馋他身子!
她狠狠打了几个滚,鼻息间皆是她自己的发香——清甜的草莓樱果味。
贝依垮着小脸。
未几,衣柜旁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拖出一件又迅速冲回床上蒙起被子。
嗯——这回对了。
若是意大利举世闻名的老裁缝知道自己精心缝制的西装被女孩裹在被窝里还滚了几番,定然要气得白胡子都飞起来。
冷冽寒冬中古老松木独自焚烧,幽然散逸的香气如温实的团云包裹着贝依,送其悠悠飘起。
贝依自小被姜女士鞭策着学芭蕾舞长大,一双白直长腿线条是匀称的优美,并不因骨架纤而过细,反而有漂亮劲秀的薄肌。
尤其在大腿末端,除却与臀部接壤的软弹可爱的脂肪组织,更有隐于内侧的有力肌肉,一发力便能牵动上下,再如电传导般送至全身。
此刻她尚有心思回想。这并不是黎樗第一次用手触碰她。
上一次,是在京市的舞会,他依然是一只手掌,只是热度自腰部始。
他惯常绅士,五指皆绷紧而丝毫不会滑落至她腰下几寸。
可假如不是呢?
芭蕾舞始,她绷直脚尖,大腿发力,提腿、交叠、旋转,舞至高潮。
云端之上,松木香气更加馥郁,她全然闭上眼睛,用更加灵敏的嗅觉感受每一寸的战栗……
“咚咚咚”——
“贝贝,你在房间吗?”
贝依倏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