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一章说过,孟买港口的风浪很大,这在六、七月间的阿拉伯海并不是一种反常的现象。船开出亚丁以后,一直是海浪汹涌,差不多每一个乘客都晕船;只有我一个人饮食如常,在甲板上看波涛滚滚,浪花飞溅。早餐席上,除我以外,就只有一两个人紧紧地捧着碟子吃麦片粥,免得四处横流。
这天然的风暴对我来说正是内在不安的一种象征。然而正如这天然的风暴并没有扰乱我一样,我敢说后者对我也没有什么两样。原来种姓的麻烦正等着我去应付。我已说过,我对如何开始执行律师的业务,感到徬徨无策。况且,我既自命为改革者,终得盘算着如何着手进行某些改革。这些都是我所想象得到的,岂知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我哥哥亲自到码头上来接我。那时他已经认识了梅赫达医师和他的哥哥,而由于梅赫达医师坚持要我住在他家里,我们便到那里去了。这个始于英国的结识就这样在印度继续下去,在这两个家庭之间结成了永恒的友谊。我一直渴望见到我母亲。我还不知道她已与世长辞,再也不能回到她的怀抱了。现在这不幸的消息传来了,我照规矩守了斋戒。我在英国的时候,母亲便去世了,我哥哥却一直瞒着我,免得我在异国经受这么严重的打击。然而这个消息对于我仍然不失为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也不想在这里多提了。我的悲痛实在更甚于父亲的逝世。我最美好的愿望大多破灭了,但是我记得我并没有怎样过度地表示我的悲痛,我甚至能够抑制住自己的眼泪,若无其事地照常生活。梅赫达医师给我介绍了几位朋友,其中有一位是他的堂弟列瓦商卡·贾吉望先生,我同他后来便成为终身的朋友。但是他所介绍的这几位朋友当中,我要特别提到的是诗人赖昌德,一名拉治昌德罗,他是梅赫达医师一位哥哥的女婿,和贾吉望合资经营一家珠宝店。他那时还不到二十五岁,但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便使我相信他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人。他还是一个有名的“百事通”,梅赫达医师曾叫我试试他的记忆能力。我竭尽我所知道的欧洲语言的字汇以告,请这位诗人背诵。他果然完全按照我的次序背诵如流。我羡慕他的天才,但是没有受他的迷惑。真正使我醉心的东西,直到以后我才知道,这就是他那渊博的经典知识,他那纯洁无瑕的人格,和他那自我实现的热烈要求。我后来才晓得这最后的一件事就是他生存的唯一目的。他嘴里常常念着而且铭入他的心版之上的,是下列穆旦纳德的几行诗句:只有我在日常言行中看见了他,我才认为自己受了祝福;他实在是一条线,维系着穆旦纳德的生命。
赖昌德巴伊所经营的生意数达几十万卢比。他善于鉴别真珠和钻石。
买卖上的一切难题他都能应付裕如。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一生活动的中心。那个中心就是他要面见上帝的热情。在他的办公桌上总有一本宗教书籍和他的日记。他一做完生意,便立即打开那本宗教书籍或日记。他已经发表的著作,多半是从这本日记中摘录下来的。谈完一大宗生意以后就能够马上坐下来写述内心秘密的人,显然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而是一个真正追求真理的人。而我看见他在经营生意之中还能这样浸沉于神灵的追逐,已非偶然,而是一种经常的现象。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为任何事情失去心理上的均衡。他之于我,本来没有什么商务上的关系或其他私人的关系,可是我和他相处极为投机。我当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律师,但是我们每次相见,他总是认真地和我谈论有关宗教的事情。我当时虽然还在暗中摸索,对于宗教问题还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兴趣,但是我对于他的谈论一直感到趣味盎然。后来我见过许多宗教领袖或导师,我还竭力和各种宗教信仰的领袖接触,可是我应该承认,他们所给我的印象远远比不上赖昌德巴伊的深刻。他的话一直说到我的心坎上。他的理智和道德上的诚挚同样使我极为钦佩。特别使我深信不疑的是,他决不会引导我走入歧途,并永远能向我推心置腹。我每逢遇到什么精神上的危机,总是跑到他那里求援。
我对他虽然十分尊敬,我还不能把他当作心目中的大师。这个宝座依然空缺,而我的寻求还在继续之中。我相信印度教徒关于大师的理论以及他在精神现实中的重要性。我以为没有大师就不能有真正知识的那种说法,是包含着不少真理的。在世俗的事务中,一个不完善的导师还可以容忍,但在精神事务中可就不行了。只有一个已臻美境的“格那尼”才配被推崇为大师。
所以为人应当不断地追求至善。因为人们所得的大师如何,完全看他所追示的究竟是什么。
无限地追求至善是人类的权利,这是这种权利的报酬,其余的就操在上帝的手里了。
所以,我虽然不能推崇赖昌德巴伊为我心中的大师,他在很多场合仍不失为我的向导和帮助我的人。有三位现代人物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使我倾倒,这就是赖昌德巴伊的生活上的接触;托尔斯泰的著作《天国在你的心中》;和鲁斯金的书《直到这最后的一个》。但是它们各有适当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