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也没走远,只在路边找个有树荫遮挡的地方谈话,张世杰身边还跟着若干守卫,距离不远地守护在周围,一拨人盯着外面,一拨人盯着他们。
钟芙开口叫二人去一边细谈,张世杰就心想怕是这人另有打算,他就说嘛,平白送十万石粮草过来,再是想抛头颅洒热血,可只看关系远近,这粮草过汪立信的手不比给他要强?同样是酬军,同样是出力,什么都不求的话给汪立信更好吧。
钟芙笑笑,随手从路边掰了一根树枝在两人面前的空地上画了两笔:“张相公请看,这是汉水……这是长江……这是郢州……”
钟芙画得是一副简要的郢州地形图,草草几笔只画了个大概轮廓,但张世杰自打来了这里,不知道对着沙盘模拟了几遍,对这边的地要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自己是主战的将领,自然有这个本事,难得的是眼前这个人,竟也把此地地形深谙于心。
钟芙便道:“我大概知道张相公想怎样抵挡元军南下,郢州是个非常重要的关隘,如果能守好这里,像襄阳一样再抵挡蒙古五六年不成问题……”
要是能挡住蒙古,五六年以后两国局势会如何,那可就真不好说了。
“可张相公或许不知道在这儿……”钟芙在郢州下面,靠着汉水的一侧又画了个圆弧。
张世杰捋着胡子有些不解:“这里看位置该是黄家堡。”
张世杰知道黄家堡,可黄家堡怎么了?
“张相公不是本地人,对此地大概不了解,黄家堡西侧有条深堑,相连藤湖,藤湖又与汉水相接,等到夏季大雨,沟渠积水,便能由此直接进入汉江。”
钟芙在此地点了点:“如果从这里走,元军完全可以绕过郢州,不必废什么力气就能直奔临安。”
张世杰眉头紧皱,从钟芙点出藤湖时,他就知道钟芙想说什么了。他是三月才调来的,春初有没有夏季那样的大暴雨,他当然不知道这里的关窍。可他不知道,本地的官员竟也没有一人来报。
张世杰点了亲卫二人去查,其实自钟芙说出来后,他心中就相信了大半,可是不从其他渠道了解一番总是不能安心。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简笔图画,将钟芙倒是暂时抛在脑后了。张世杰越看越是心惊,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元军若是从藤湖入汉水,那他之前的一切布置都将是白做工了。
亲卫很快找了当地的两个老乡来,其中一个还是黄家堡的里正。
两人都是战战兢兢地被带到张世杰身前来,一个个手足无措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不待他们怎么问候,张世杰直接问:“黄家堡有一条沟渠是不是?”
里正不知道眼前这个大官问这个做什么,便回到:“是,是有一条。”
张世杰又问:“从这里能入藤湖?”
另一人道:“等到夏天,汛期水涨上来,从这里就能过去。”
里正也说:“这沟深的咧,下大雨的时候就是一条小河,能通小船的。”
张世杰闭了闭眼:“知道的人多吗?”
许是觉得大官并不吓人,里正就笑:“那可不,附近的乡亲想打渔,都从这儿去湖里下网子,就是坐船出去探亲的,也愿从这儿走,从这儿坐船到汉江可比绕路走要近便呢。”
张世杰:“既是这样,为何不报上来。”
察觉到张世杰的火气,里正讷讷不敢言语,钟芙说了一句话:“乡亲们不懂,他们知道相公在这里守城,可怎么守呢,如何守呢,百姓如何懂得。”
他们只知道不叫蒙古人打进来,却不知道拦在这儿是为了不叫蒙古人进入汉江的。
张世杰挥手叫亲卫带两人下去,亲卫给了两人一把铜钱,将两个忐忑不安的汉子送走。
张世杰注视着钟芙:“这是百姓们都知道的事,甚至随便抓一个附近的乡亲,对方可能就会露出消息来,一旦被蒙古人抓到这个漏洞,后果不堪设想。”
可不就是如此,若按原来的历史走,伯颜不过抓了一个农夫,便从对方的嘴里知道了黄家堡这条暗渠,任张世杰安排得再严密,伯颜大军根本不从郢州走,直接绕道去了黄家堡,不过几日,便将黄家堡攻破,郢州不多久也投降了。郢州一倒,元军势如破竹,沿江的州县溃败如山倒,此后更是再也抵挡不能。
张世杰身边的亲卫就道:“将军,属下这就派人去填沟。”
张世杰沉吟片刻,挥手制止,对钟芙道:“郭贤侄既然告知我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此时此刻是完全相信对方不是蒙古的细作了,不然不会将此事直接告知他,若是不告诉他,到那日来时直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不是更好,何苦中间来这么一手将此事点明。
钟芙就笑,直言道:“总算叫相公相信在下没有歹心了。不将此事点明,不敢对相公言之后事。”
她说完将脸上面具揭下,周围人冷不丁都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是在战场上拼杀的人,不是没见过比这更可怖的面容,他们看到钟芙的脸也并不是感到害怕,实在是只看另半张脸确实是个叫人觉得风流俊秀的相貌,可另半张脸也露出来,两相对比,实在是反差太大,不免众人心里直叫可惜。
张世杰先前只大概觉得此人面上有瑕才做面具遮掩,心里还想按朝堂上自来重文轻武的惯例,若不是面容有损,汪立信也不会叫人投军了,可是再是想,也没想过脸伤得竟然如此之重。而这伤的痕迹,明显是被火药燎过,这是战场上受的伤。
钟芙便道:“好叫相公知道,在下原是襄阳人士,先父姓郭,乃是襄阳守将,今年春,已经殉城而亡了。”
郭靖不算朝廷任命的武将,他更像是吕文焕的客卿,可到底守卫襄阳这么多年,说一句守将也是对的。郭靖在朝堂上的老大人那里名声或许不显,但在中下层倒是多有人知,至少张世杰便知道。
“可是郭靖郭大侠。”
张世杰在各地辗转,于江湖中人也有交集,如何不知道被江湖中人推崇的郭靖。钟芙提起郭靖,他便肃然起敬。
钟芙:“家父在时,总是对我们道‘何为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总是说‘郭大侠’这个称呼是江湖上朋友们客气,他自己是不敢领受的。”
她一边说一边将面具带好:“我这张脸是战场上受的伤,许是我福大命大到底活过来了,我能侥幸活命,可许多同袍却没我这个福气,上天留我一条残命,可若叫我以后苟且偷生,总觉得这辈子良心再也难安。我对张相公说这一番话,一是想叫张相公相信我赴战的决心,二是想叫相公知道,我对蒙古人是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凑近张世杰,低声道:“我想叫相公助我,击杀伯颜!”
对,钟芙大费周章,又是弄粮食,又是叫张世杰信任,她的目的就是想趁伯颜率军之时取他性命。
她自从杀了阿里海牙等人之后,只要是蒙古的高层将领身边必是层层守卫,想要再凭借着同样的方法去刺杀伯颜那是不能了。唯有在战场上,千军万马之中才是最好能要他性命的时机。
伯颜这个人,是忽必烈极其信任之人,在元廷中举足轻重,此人对两国局势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他要是死了,整个战局都有大动荡。
他简直像块肥肉一样吊在钟芙眼前,那你说钟芙能不日日夜夜想着怎么把这块肥肉叼下来吃了吗?
张世杰严肃的脸上浮现了一种类似于痴人说梦的神色,谁不想杀伯颜,可伯颜是那么好杀的吗?
钟芙:“这件事不在能不能、想不想,而在做不做。不做就永远不成,而只要做了,我有七成把握可拿下伯颜人头。”
张世杰也不管城外的粮食了,对钟芙肃容道:“先回府,回府详谈。”
他叫钟芙上马,二人急马返回张府。
张世杰带着钟芙直奔书房,在路上时,他心里就在想着,若不是不填黄家堡那道沟渠的话,郢州这场仗又该怎么打。若在藤湖设下埋伏,是否元军会上当?
这个郭家的后人想击杀伯颜,是否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请君入瓮?不然如何说是“助”她呢?
两人进入书房后,张世杰的神情已然变了,若是先前他觉得钟芙是在“痴人说梦”,可此时他也觉得自己有几分“痴”劲。
“说说你怎么想的。”
钟芙:“不外是明修栈道。两城之间的水道相公要继续修,但黄家堡的布置现在也要开始安排了,藤湖面积不小,相公可在水下布网,在汉水与藤湖的交接处重病把手,待将人放进来,便是收割之时。”
张世杰:“那你要如何击杀伯颜?”
钟芙:“伯颜若是知道可绕过郢州从黄家堡入汉水,他必定会先派前锋先至然后自己殿后,在下会装扮成蒙古士兵接近伯颜,只要能近身,我就有九成把握杀了他。”
说是九成把握,但钟芙是抱着必须将他留在此地的决心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这次没能杀了伯颜叫他察觉到端倪,想再接近那就难了。
能不能杀掉伯颜,现在只看她与张世杰的配合如何,这个局设的,第一必须叫伯颜相信黄家堡绝对无抵挡之力,第二得让伯颜放足够的人马过去,这样等伯颜察觉到中计时却已调不回大部队。
帮中有擅易容术者,郭靖是在蒙古长大,教养的女儿又几十年与蒙古对敌,她的蒙语可以说得上是精通,想要趁乱混到伯颜身边不是难事。
她就不信,她连伯颜都杀了难道还不能撼动蒙古战局?蒙古还有几个重要人物,她把能领兵作战的都送去见阎王,还不能叫他们元气大伤?
不管之后如何,反正伯颜的命,她是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