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答有的目光深远而通晓,带着老人独有的清醒,即使平静如常也显得灼灼逼人,赵明闻没有答话,而是先垂下眼眸,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到桌上。
“昌仪。”她转而抬眼望向昌仪,唤道,“把东西拿来。”
昌仪向乌答有微微俯一俯身,又从身侧取出一个盒子,放到桌上,推向老人。
乌答有有些惊讶,便问道:“这是什么?”
不待赵明闻回答,昌仪已抢先解释道:“是今岁新赐的上用之茶,公主也不过得了四饼,一饼送与老侯爷,一饼送与外祖沈博望公,余下两饼便都在这里了。”
赵明闻也道:“今日突然起意来访,本是我的不对,只是这事也有些要紧,恐怕耽搁不得,如此只得冒昧前来。这茶虽说贵重,却也不过死物,怎抵过万千百姓之命。”话未说完,却已是哽咽难言,以袖掩面拭泪。
梁人爱茶,多以煎茶为主,即以茶碾末,用水煮冲,讲究些的人家更有备器、炙茶、碾罗、择水等上十道程序,再佐以葱姜盐等辅料。其中,更以团茶为主,也有粗茶、散茶和米茶,但也只是占少数。因此,梁地茶叶的消耗量是很巨大的,有事尚不能完全供应梁人的需求。
这样一来,能够贩到草原的茶叶数量便有限了,即使有余量,因为路途遥远,商人们能够获得的利润是极薄的。
而官府锁边的政策和命令导致临在游商们头上的危险越来越大,稍不注意,便是人头滚滚,基于这个原因,魏人们对茶叶是很珍视的,即使大多为发黄而苦涩的坏茶,也十分珍惜。至于为何如此,多是魏国所处塞上气候导致的。边地苦寒,便只能以肉为主食,加之乳酪等,才能够积蓄足够的脂肪。同样的,因为这样的气候,人们往往无法获得足够的蔬果,导致早早死亡。茶叶添补了这份空缺,它很快便成了魏人生活中的必需品。
乌答有先闻此物珍贵,心中思绪便已是百转千回,又见赵明闻如此作态,便知她是有事相求,却不关政事,心里也安定下来。
她温声问道:“孩子,告诉我,你用这样贵重的礼物,是想要在我这里获得什么呢?”
赵明闻猛地望向了她,眼神哀切:“我请求您,魏国最尊贵的大祭司,答应我,可汗的王后,一个小小的请求。”
乌答有轻轻拍着她的手:“那么先告诉我,是什么样的问题竟如此困扰着你吧。”
赵明闻膝行至乌答有的身侧,挨着她,慢慢说道:“我的请求,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愿求得大祭司从中说合,使众埃斤答允从各部采买羊毛。”
乌答有没有一口应允,而是问道:“羊毛?你们需要羊毛做什么呢?”
赵明闻答道:“平日里只听说边地恶劣,却不知竟如此难熬,入草原前我曾在居留城住过几日,已是晚春却仍像寒冬。”
她顿了顿,轻轻擦去眼底将落未落的眼泪,继而望向乌答有,继续道:“我只听说每年冬天,百姓们多有阖门冻死的。我要买这羊毛,便是给城中百姓御寒用的,捻作了线,或成毡毯,或作他用,终归是个安慰。”赵明闻神情真挚,好像真的是一个不谙世事却善良的富家女孩。
赵明闻见乌答有默然不语,紧接着道:“我知道,两国是素有旧怨的,可如今和议既成,也该抛了过去,重修旧好。”
她又道:“旁的人我不认得,如今只能觍着脸来求您帮这一个忙。”
乌答有点了点头,问道:“你要如何换呢?这也算一桩好事了。”
赵明闻喜道:“我的随嫁中倒有一半多是折成了茶盐糖此三物,既然是我强要出头做这个好人,少不得从中走,便以物换物,两全其美倒也方便。”
乌答有有些惊讶:“当真如此?”
赵明闻便道:“陪嫁的单子还放在那里呢,大祭司若不信,大可一观。只是——”
她有些迟疑地顿了顿,乌答有急切地问道:“只是什么?尽管和我说。”
赵明闻抿一抿嘴,又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只是这大部分的东西还留在梁地,榷场尚不开,只怕一时也到不了这里。”
乌答有果决道:“此时我会同可汗商量,不过十天,必给你一个答案。”
赵明闻心中一动,她本以为乌答有会有所推脱,却不想其答应得如此果断干脆,想来她在魏人中的地位要比想象里更高。要是……
她旋即笑道:“除此之外,到还要求您帮个忙呢。”
“噢?”乌答有道,“是什么?”
赵明闻瞧了赵明彰一眼,唤道:“明彰,到前头来。”
一面又对乌答有道:“大祭司瞧瞧我这个弟弟,如何?”
乌答有眯眼瞧了,道:“生得聪明样,就是太瘦了。要胖,要胖了才健壮,才经得起马摔。”
赵明闻道:“既生得聪明样,大祭司何不将他收作弟子?”
乌答有没有说话,她先瞧了一眼赵明彰,一面又瞧了一眼赵明闻,笑看着她,说道:“你舍得?”说罢便再不言语,直把赵明闻望得不好意起来。
魏人风气开放,未婚生子者比比皆是,便是几任魏王的妻妾,失宠的女人也常同蓄养的男奴厮混,时有生下孩子来的,魏王也并不恼火,只把他当客人看待,日后同样放到战场上厮杀。若论及为何如此,大概是因为魏人粗犷的生活和育儿方式,孩子四五岁时便学着上马,到了十一二岁便上战场,多有夭折,偏偏到了四五十岁已是暮年,只能慢慢等死。即使是魏王的亲子,也并无特例。
更何况焯夏年纪也大了,精力愈发不济,他死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也难怪乌答有把赵明彰当做赵明闻养的健奴,供玩乐的男宠。
赵明闻则道:“他是我弟弟,只是往日并未养在父亲身边,而是混在他处,也不认得几个字,便连汉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掰回来一点,我偏又没了空,便只能求一求您,抽空点拨点拨。”
乌答有也搞不清楚梁人间的关系,她虽知道赵从峥的厉害,却对他的孩子有几个是一无所知,她对赵明闻的印象不错,两人更有一份生意要谈,也乐意卖她面子,便也答允下来。
又略坐了一会,乌答有脸上有了疲态,赵明闻见状,忙起身告离。昌仪扶着她的手,支撑住她的身子,赵明彰则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走到一半时,赵明闻停下了,昌仪识趣的退到一旁。
赵明闻唤道:“明彰。”
赵明彰听到她的声音,抬起了头,落日的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将半张脸都镀成金色,照出上面细细的绒毛。眼睛则显得格外澄澈,像粘稠的糖液,是温暖的,甜蜜的。
他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嗯?”
“知道为什么要让你去做大祭司的弟子吗?”赵明闻道。
赵明彰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简洁明了地回答道:“是公主的命令。”
赵明闻则注视着他的眼睛:“那么你怎么想?你愿意去吗?”
赵明彰毫不犹豫地说道:“只要公主想要我去。”
赵明闻摇了摇头,她不再试图于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带着赵明彰继续往下走。
她不由地想起了上辈子,自己仿佛也是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近三十年。
那时的宫中是多么热闹啊,雕栏绣户,层楼叠榭,飞阁流丹。先帝爱美人,那些华美的建筑里便住满了容貌淑丽的女人,充斥着妖歌曼舞,摆满了美酒佳肴。宫里好像是和民间截然不同的仙境一般。
赵明闻那时总是羡慕着那些妃子,甚至是那些随侍在身边的大宫女,她们总是华冠丽服,衣香鬓影,欢笑连连。那时她还不叫赵明闻,她是安娘,是父母口中的平安。
后头一步一步攀了上去,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也意味着她得到了更大的束缚。她惊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像自己,过去的穷苦好像离自己已经十分遥远,即使阿耶阿娘都走了,即使弟弟妹妹们都夭折了,他们经历过的苦难在自己眼中都变得不值一提,好像蝼蚁一般。
后头有一天,天下的乱象已经再也捂不住了,那些四海升平的景象在一夜间轰然崩塌,赵明闻望着那些流民,饿死的冻毙的累垮的流民,身上却裹着千金的华服。她开始干呕,几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恶心。
但是到最后,她仍旧失败了。
要兵啊,还是要练兵。赵明闻在心里这样想到,得把底下的脓都处理干净了。大梁的崩溃已经无法阻挡,它实在太过复杂繁冗了。
勋贵、世家、地主、富商……层层勾结,几乎织成了一道让大梁窒息的网,这是最漫长而无解的毒药,没有谁能够阻拦。
得先自保。赵明闻在心中下了这个结论。
她望着赵明彰的侧影,近乎低囔地问道:“我能相信谁?”
赵明彰突然停下了脚步,赵明闻不由也停了下来,尚且等不到她反应过来,一把匕首已经塞到她的手上,由赵明彰牵引着放到了他的脖颈上。
“羌人是没有忠诚的。”他半跪着低声道。
“我们天生便是噬主的狼。你给了我饭吃,我就把命给你,如果你不愿意要我,那便把我杀死,不要给你留下祸患。”赵明彰道,他显得平静极了,语气却很认真,话也格外流利,仿佛在心中已经想过千百遍一般。他垂着眼睛,安静地等待着宣判。
“走吧。”赵明闻沉默片刻,把匕首推进了赵明彰身侧的鞘,她没有再看赵明彰一眼,只是这样说道。
“天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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