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约定的日期,魏人在第二日便开始迁徙,他们将继续北上,回到水草丰美的祖地,在那里度过夏天。
赵明闻很早便醒了过来,听着帐外人们吵闹的声响,因为早已得知了拔营的消息,她的很多东西都不曾打开,收拾起来也格外方便。
她只是有些担心陈香云的情况,昨夜焯夏正宿到了陈香云的帐中,狄戎人粗鄙无礼,小公主只怕没见过什么险恶,难免心里难受。
想到这,赵明闻索性定了主意,她唤撷芳:“阿姊,我去义安公主那里坐坐,一会回来。”
撷芳应了,想了想,又说道:“叫昌仪跟着去吧,她认得路。”
赵明闻便携了昌仪的手,一同往外而去。一路所见,都是繁忙景象,原本连绵在草地上,规模宏大的帐篷群已经全数卸下,陆续被转载到牛车和骆驼上,只留下支撑木柱压出的浅坑。
到了陈香云帐中,她却正瞧着一本书,神态安适,听到侍女通报赵明闻的到来,她也不由有些惊讶,赶忙起身迎接。
“怎么这时候来了,你们那都收拾好了?”陈香云跟着赵明闻坐下,又命侍女递上茶水。
赵明闻不答话,先细细瞧了她一眼,方才叹道:“瞧着不错,我才放心了。”
陈香云沉默片刻,方道:“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这样的事,左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能怎么办,该怎么办,哪里能是我们说了算。”
她笑道:“我是早瞧明白了,陛下适龄的女儿那么多,上头还有几个姐姐,怎么偏点了我。不过九娘是胡昭仪的女儿,周王的妹妹,十一娘的姨母如今更是得宠。便是十二娘,也求了圣人出宫静修,她母亲虽没了,却向来养在郑淑妃膝下。公主只是个添头罢了,免得叫人说嘴,我又能如何呢?”
赵明闻只道:“左不过过好咱们的日子,也好图谋他日。”
陈香云道:“他日?若能归葬大梁,那才好呢,可你瞧,我那些哥哥弟弟们哪一个能担起那个位子,陛下百年之后,必死无疑。”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帐子里立着的人几乎没人敢接,赵明闻却笑了,叫她们都出去,这才道:“这话说得也太刻薄了些,传出去对你也不好。”
陈香云则道:“我不瞒着你,京中局势已经糟糕地不成样子了,他们结党勾结,倒拿忠臣良将做文章。”
这话里的意思着实不祥,赵明闻不由攥紧了手:“我阿翁?”
赵安时已经是个年近七十的老翁了,因为失子亡孙,他几乎在一夕之间便颓败了下去。早年在战场落下的隐伤仍然不停地折磨着他,这样的老人,赵明闻不敢再往下想去。
陈香云道:“你还不知道?陛下临行前便点了他镇守北关,只怕现在已到了任上。”
“我到不知道呢。”赵明闻勉强道。
陈香云却没接着说下去,而是转而道:“说起来我得托你一件事。”
赵明闻有些惊讶:“是什么事?怎么托到我身上了。”
陈香云答道:“是我随嫁的五百亲兵。他们都是步卒出身,可魏人平日出行却多乘马,咱们既然入了草原,少不得效仿一二,虽不是彻头彻尾变了魏人,却好过格格不入,惹得旁人整日侧目而看。”
她继而又道:“可我手上也没有得用的人,若叫我自己去管,更是笑话。一来我生长在宫中,懂得不过是纸上谈兵的那点东西,二来我到底身份摆在那,虽不说什么,难免叫人心里计较。想来想去,只得托了你,我才安心。”
赵明闻也并不推辞:“公主这话到生分了,明闻不才,却也愿意为您分忧。”
她知道陈香云的话了并没有隐瞒多少,十二卫军早已成为了勋贵子弟晋升闲养的地方,底下的兵丁固然好些,却也是经年不曾有过战事,更不提军中空饷,几无一战之力。
陈香云便探身过去,抓住了赵明闻的手,她道:“旁人不在,我便与妹妹说些心里话。”
赵明闻便笑道:“不知姊姊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陈香云死死盯着赵明闻的眼睛,她凑到赵明闻的耳边,耳语道:“我要杀了焯夏。”
赵明闻有些惊讶,她偏头望向陈香云,却见她神情冷肃,显然并不是玩笑之语,但是赵明闻并没有出声接话。
陈香云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低声道:“咱们都是同样的人,独自飘零在异国,提心吊胆地侍奉着暴戾的君主。说得明白些,不过是两枚被弃的棋子,你的父兄、我的舅舅可都是因他而死。”
“我们是天然的同盟。”
赵明闻却道:“魏王是枭雄,两国征战,死伤再所难免,天下盼和议久矣,明闻不敢以个人之怨置百姓于不顾,公主再勿说此话,明闻今日什么也没听到。”
她起身要走,陈香云却在身后道:“可我要说我全无私心呢?”
赵明闻停在原处,却并未回头,而是问她道:“何为公心,何为私心?”
“陛下身体早不大好了。”陈香云幽幽道。
“父亲入冬后便一直病着,天灾人祸接连而至,费的心力不知比往日多了多少,可偏偏陈王又往宫中送了仙师。说是仙师,可你我都知道那是什么人,那样的东西又怎是轻易能吃得的,陛下精神虽振奋起来,身子到一日比一日得更坏,底下人谁敢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可这与你所说之事,并不相干。”赵明闻转过身望着她。
陈香云没有答话,而是说起了焯夏。
“魏王虽然是个枭雄,可他到底已经迟暮。他之前一力推行汉制,却没灭掉朝中所有反对的声音。底下的儿子心思叵测,却没有一个能适合的,不过是些志大才疏的庸人,克倬死了,他便没有继承人了。这么好的时候,总有人会动了心思。”
赵明闻安静地望着她,陈香云仿佛受到了鼓励一般,继续说了下去:“明闻,咱们来着是为了和议,为了天下黔首,可那不过是一页纸,约束不了魏人。”
她一一数道:“哀献太子死了,懿文太子也死了,陛下的儿子里也挑不出什么人了。一旦父亲驾崩,大梁必定内乱,届时魏国趁虚而入,又置百姓于何地?”
“我到底是王后,无论是崇汉制尊我王太后也好,还是收继婚纳我为妃妾,咱们都有足够的机会在其中转圜,魏国可不像表面上那么安稳。王、后二姓,魏人九姓,新贵旧勋,汉制原俗,这样的统治,经不住多少波澜。”陈香云微笑道,这时她的眼中燃烧着几乎狂热的光亮。
赵明闻道:“可你想过你要付出的代价吗?你在把自己放到悬崖边,前有狼后有虎,你做不了什么,你能做什么?”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不甘心把我的命运托给旁人主宰。天家公主,金枝玉叶,何等笑话!不过是个玩物,不过是个摆设,还要闭耳塞听地端坐着,仍由旁人观赏。”陈香云道。
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疲惫突然间就席卷了她,陈香云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旁人的,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杀了他。”
赵明闻定定地望着陈香云,良久,忽然问道:“为什么?”
陈香云有些愕然地回望过来,她咂摸着这句话:“为什么?”
她忽然轻轻笑起来:“因为你的眼睛。”
“你藏的可不够好,明闻,你的眼睛太亮了,里面的野心也太满了,满的就要溢出来了。”
赵明闻也笑了:“魏人安逸的太久啦,他们的刀早已被女人和美酒朽顿了,焯夏死后可没有人能再统一这片草原了。”
“是啊,”陈香云也叹道,“焯夏收用的女奴里有一个怀了孕,她是被劫掠来的梁人,很愿意归到我的帐下。魏人不会让我怀孕的,但是我也需要一个能够代表我的意志的人,无论是男孩也好女孩也罢,没有比这个孩子更适合的了。”
赵明闻则道:“通市一开,两边的交集便多了起来,练兵要的钱款不少,要练骑兵,需要的马匹便更多。阿翁在边关,赵家的产业在我阿姨处,何苦放过如此良机,到叫旁人赚的盆满钵盈,也好添补军中。”
陈香云不由一愣:“朝廷给的钱粮难道不够吗?”
赵明闻撇了她一眼:“或许是够的,只是层层盘剥,到了手上,不过十留一二,多的是再没有了,要练精兵不过痴人说梦。何况内库也无钱帛,留个三五年也不是异事,何况——”
赵明闻停下刚要出口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瞧瞧。”赵明闻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向陈香云道。
陈香云没有留她,两人脸上都是一副平静神色,好像刚才发生的对话不过是个错觉。她又唤了慧娘进来,去箱中找出了一本册子。
“这是那五百亲兵的名册,明闻,有劳你了。”
赵明闻点头应了,这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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