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延年惯来是个贪吃好色的人,本来只是依照家世被征辟出仕,糊里糊涂地混了十几年再加幕僚帮衬着,居然也没有出事。一直攀到了太仆卿的位置上。
可事情并不凑巧,他偏偏被点了这么桩送亲的苦差事,皇帝的意思谁也不能违抗,最后也只得不情不愿的上了路。
边地没有什么美人,便是有,也早早被这贫寒的生活、风霜雨雪磨去了好颜色。
便是每日吃的见的,也不过是些绿草牛羊,有时桌上连一点绿色都看不到,更何况是如今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候。
路上无聊又无趣,好容易从私商那里换了些酒水,许延年偏又不好自己独享,索性在今日遍邀了车队里叫的上名号的人物,屠牛宰羊,又启了美酒,做了一回主人。
他心里厌恶魏人野蛮,不曾开化,不知礼数,又嫌弃其中多有女人,若要请来饮酒,并不畅意。因此有意漏过了他们,只推说不知,免得扫了宾客兴致。
众人自然欣然赴宴了,到了许延年帐中,早已设好了菜,微微冒着热气,正是好吃的时候,便各个分主宾坐下。
许延年先自启了一坛酒,为身边坐着的张、杨亲自倒了,一边道:“这塞北到底蛮荒,不比咱们京中富贵,这酒也比不上咱们惯喝的玉髓、琬醑,到是一味求烈,不知美酒的回味悠长,自有趣味。”
于是便有底下人来凑趣:“这便是了,怪道说天地钟灵秀,往日到不觉得,生恨自己不曾生在富贵里。如今见了这些魏人,才知道老天果真有所分别,当真是萤光月辉,不可同日而语。”
其余人自然纷纷出言附和,又大谈起昔日所见所闻,舌灿莲花,好不热闹。
忽又有人怅然惋惜道:“只可惜义安、义成两位公主,只能埋没在这等蛮荒之地,托身焯夏那等匹夫。”
这话却说得不大好,杨定远忙打圆场:“天子苍生父母,为天下而利,公主忠孝体贴,以国事出降,本是百姓幸事,君又为何做此悲语?”
那人心知自己说错了话,见杨定远有意为他开脱,先松了一口气,又自嘲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果真是好酒,尚未入肚,便叫小人昏昏沉沉了。”
他自启了酒,向杯中注满,遥向许延年祝倒:“如此好酒,某便借花献佛,敬许公一杯。”
众人皆笑了,许延年也举酒相祝:“此处虽无美人,却有妙语相佐,不可不浮一大白。”言罢,他便一口饮尽杯中之酒。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此处一直宴饮到深夜。
席上张融虽然有意推拒,但到底还是被灌了好几杯酒,这酒后劲大,已经有人陆续倒下。张融此时虽然还有些清醒,却也是头重脚轻,分不出方向了。
但他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叫人酽酽地煮了解酒汤,一口灌了,又叫了亲兵一同提灯出去转了转,见路上并没有醉倒的人,四处也没异响,这才回自己帐中歇下。
赵明闻此时却仍在和侍女昌仪说话。
她身边只有一个撷芳是从前在家里便用着的,另有归荑、采蘩二人在大梁并不曾带来。
归荑是早嫁了的,嫁给了陆家的孩子,成婚后就不再跟着赵明闻。采蘩却是自己不愿跟随赵明闻前往魏国,见她坚持 赵明闻也不勉强她,索性托给了继母张氏。两人现在都同张氏一起在老家定阳生活。
而其余的几个侍女都是从随行的宫女中分出来供赵明闻使唤的,从前对她并不熟悉,因此并不敢轻易去见赵明闻,唯恐得罪了上头,多是由撷芳在中间转述。
后头出居留城的那一日,见赵明闻温和可亲,百姓们又多怀念,料定她并不是个严苛酷戾的性子,也便少了几分畏惧,只是仍然端着敬着。
赵明闻上辈子本就是掖庭罪奴出身,同样做过宫女,后头日子虽好过了,也不过尔尔几年。她自然知道这些女孩的心思,you有心抚慰,便多多地挑了些话问她们,好拉进些距离。
一来二去,女孩们自觉摸准了她的性子,在赵明闻面前也就变得大胆起来。
和亲队伍方从京城出来时便是撷芳日日守着,后头赵明闻受了伤,高烧不退,她更是放心不下,偏偏行程又劳顿颠簸,撷芳的脸色便日日憔悴下来。
赵明闻心疼她,死命着撷芳去休息,撷芳却一分不让。赵明闻无奈,只得从侍女中挑出稳重人轮班替撷芳守着,撷芳这才应了。
而这晚正是轮到昌仪。
不过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再稳重能到哪里去,心里总是活泼跳脱的。赵明闻此时虽有着个年轻的身体,内里却仍是那个位高权重的赵意之,便只把昌仪当做小妹逗弄。
昌仪起初还能肃着张脸,后头便忍不住了,先是偷偷地握住赵明闻的手,见她没有动怒,后头便挤到她的怀里裹来裹去,一迭声地嚷着“姊姊”。
赵明闻便温声劝抚她,再后来昌仪更是忍不住了,靠在赵明闻身边,一边抱着赵明闻的手一边眼泪汪汪。
赵明闻笑着取了手帕给昌仪拭泪,一边宽解她道:“能哭出来是好事,一味憋在心里,到成了咸水腌出来的仙人了。”
昌仪噗嗤笑了,又想起自己的狼狈样,直臊红了脸。
赵明闻推了推她,说道:“怕什么,这又不止你一个人。实话告诉你,你撷芳姐姐也哭呢,只是她怕你们笑话,只敢自己偷偷地哭。你哪天仔细瞧,她要是两颊红红的又板着张脸,那定是哭过了害羞呢。”
昌仪不信道:“撷芳姐姐听是了定要告你胡说乱讲的。”
赵明闻则道:“你若不信便自己瞧去。”她似笑非笑地瞥着昌仪,忽然忍不住,也莞尔微笑起来。
两人说笑半天,这才歇下了。
昌仪就像睡到脚踏上,赵明闻却嫌那地下冷,便叫昌仪到自己床上一同去睡,昌仪本来不愿,顾及着两人尊卑有别却被赵明闻拦住,这才应下了。
然而今夜注定难眠。
夜半的时候,赵明闻猛然被惊醒,她有些惊疑将目光投向帐外,却被帷幕遮挡。
似乎并不是幻觉。
隐隐约约的喊声越来越大,赵明闻一边伸手推醒昌仪,一边匆匆穿上衣裳。昌仪也忙下床,方裹好衣服,就见赵明闻已拿起了压在枕头下的匕首,她有些忐忑地望向四周,随手抓过一只簪子藏在袖中。
赵明闻掀帘出去了,夜里光线黯淡,依稀只能看见骚乱似乎发生在外围。
她注意到昌仪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茫然无措,好像不能视物一样,便轻轻抓了抓昌仪的手,将昌仪带到自己身侧。
陈香云的帐子被安排在赵明闻的左边,赵明闻将昌仪送到那里,发现陈香云已经被惊醒,正同几个女孩站在外边紧张搜寻着什么,衣裳裹得凌乱,却也来不及整理
见赵明闻来了,几个女孩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其中一个女孩更是几乎就要悲泣出声,被发现的陈香云死死捂住嘴巴。
陈香云小声而急促地说道:“别哭,会被发现。”
赵明闻扫了一眼周围,心下已是一沉。四周乱声扰扰,让人难以分辨具体发生的方位。
似乎已经有守夜的宿卫发现了不对,黑暗中陆续传来喝止声,然而骚乱并未被就此止住,反而愈演愈烈。
最奇怪的并不仅仅如此,同在中心的几个出使大臣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好似死了一般。
赵明闻反手将还在四处张望的几人推进帘内,她又吹熄了蜡烛,嘱托女孩们在这里等候,不要点灯,自己则选择前往外围一探究竟。
陈香云拉住了她的衣袖:“我跟你同去。”
赵明闻不由一愣,正欲出言劝阻,却听陈香云继续说道:“和议之礼,势在必行。”
“倘若是咱们自己人惹出的乱子,对外赔礼,对内呵斥处罚,都得我做,才是正理。倘若是那边人做的事,我是天子之女,更是国朝代表,也得我参与交涉。若是你独自前去,一则逾了礼节,二则难免落了口舌,义成,想想你的祖父,想想你的祖母,不要给人留下攻讦的把柄。”
她说的极快,显见是已经打定主意的,赵明闻深深地看了陈香云一眼,先出去了,陈香云也跟着出去。
纷乱的范围似乎更加扩大了,不时有人们的惊呼惨叫传来,陈香云牢牢握住赵明闻的手,她似乎有些害怕,正不住颤抖着。
赵明闻试探地向前走了几步,一片昏黑,几乎找不到方向,脚下坑洼不平,让人心中空落落的紧张无比。她想要找到张融所在,但是一无所获。
很快,新的异变又发生了。
一道刺眼的亮光划过视野,在远处点燃,两人不由自主地同时看向了那里想要望清是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团火,一团正在前进的火!
赵明闻不由喃喃出声:“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