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陆续有鸟雀从远处飞回山林,隐入枝叶之间。
冯圆圆坐在渐渐转凉的山石上,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梦中她的确是在桃溪遇见的清冷美人,可梦境并没有告诉她要等多久,只展现了桃溪这片潭水,还有清冷美人与她说话的一幕。
不过,梦中阳光灿烂,无疑是个白天。
等就等吧,被福星爷选中的美人,肯定是个大善人。
梅爷留了一包干粮给她,渴了潭中就有清水。
填饱肚子,趁夕阳还在,冯圆圆捡了一堆干枯的树叶铺在平整的石面上,再打开包袱,取出妇人送的衣物盖在身上。
幸好是夏天,漫漫长夜不至于太冷。
冯圆圆是不招蚊虫的体质,又少了一层露宿山林的担忧。
她仰面躺着,听着潺潺的流水,望着夜空密集的繁星。
当夜晚变得漆黑不见五指,树林中一些窸窣声响也变得突兀起来。
冯圆圆一开始还怕出现狼蛇,熬着熬着就睡着了。
不知是福星爷托梦,还是她自己心中如此盼望,她梦见了李老头。那天傍晚,李老头归家寻她不见,真以为她去紫云观了,饭都没吃就去找她,结果夜路难行,这老头上山时一脚踩空,往下滚了七八个跟头才停下来,跌得头晕脑胀,哭爹喊娘叫了半天。
天一亮,被狼蛇鬼神缠绕的恐惧也消失了,冯圆圆蹲在河边洗脸,又吃了一点干粮。
清晨的山中一片幽静,可冯圆圆担心随着日头升高,会有一些人进山打猎,或是游山玩水。
她不能保证第一个遇见她的就是梦中的美人,也不能保证那些人都是心善之辈。
收好包袱背在身上,冯圆圆在附近找到一棵大树,熟练地爬上去,利用枝叶隐藏身形。
第二天,陆续有三波人来桃溪赏景,冯圆圆藏得好好的,没被人发现。
第三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冯圆圆躲在一棵树叶最茂密的树下,勉强没有被淋湿全身。
第四天,天空乌云密布,夜幕降临时,冯圆圆就着清冽的溪水,咽下最后一口干粮。
她孤零零地躺在山石上,望向星空的眼再也不似第一夜那般坚定。
倘若清冷美人不会出现,她该去哪?
身上还有六十个铜板,梅爷嘴上跟她要钱,实则包揽了她的每一顿饭。
这时候,梅爷已经回到河阳县了吧?如果她去给梅爷当烧火丫鬟,梅爷会不会收?
冯圆圆在胡思乱想中睡着,在饥肠辘辘中醒来。
那些干粮只是支撑她活着,并不是顿顿都能吃饱肚子。
潭里没有能吃的大鱼,冯圆圆去树林里寻了些野菜野果,凑合吃了一顿,就又藏回树上。
左边胳膊发麻,就在冯圆圆想换个姿势趴着时,一道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公主快看,那边有个潭子!”
冯圆圆拨开眼前的树叶,循声望去。
这棵树是她精心挑选的,正对着溪水下游,也就是进山的方向。
此时日光融融,在那溪水之畔,有一队人马正缓步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女子,穿青衣的像是丫鬟,另一位……
冯圆圆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顿时再也无法移开。
过了这么多天,梦中的美人脸或许有些模糊了,可冯圆圆还记得美人身上的如云长裙,记得美人头上的宝石金簪。
冯圆圆激动地想立即就爬下去,然而她还没动,美人后面的一个侍卫突然眸光凌厉地朝她这边射来,下一刻,男人一挥手,其他侍卫训练有素地跑上来,将美人主仆几个护在中间,再将手里的长弓利箭齐刷刷地对准她!
“出来!”
陈敬看眼华容公主,走上前,冷声喝道。
华容公主神色淡漠,仿佛周围是否藏了刺客、刺客会不会要了她的命,她都不甚在意。
丫鬟微云吓坏了,伸开双手将主子护在身后。
陈敬等人个个带刀,冯圆圆不敢不从,因为害怕,她也丢了平时的伶俐,笨手笨脚地爬下树。
只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女孩子,侍卫们都放松下来。
陈敬却听华容公主嗤了一声,大概是在嘲笑他方才的如临大敌。
嘴角微抽,陈敬只能将气出在冯圆圆身上,板着脸审问道:“为何躲在这里?”
冯圆圆巴巴地看向被众人拥簇的美人。
“看什么看,跪下!”
见她竟然还敢对华容公主不敬,陈敬语气更差了。
冯圆圆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目光依然黏在华容公主那边。
陈敬倒是能理解,华容公主“天下第一美人”的赞誉可不是浪得虚名,想当初朝廷刚把华容公主送过来的时候,王爷都看愣了一瞬,后来更是把他安排在公主身边,负责公主出行时的安危。
瞪了冯圆圆一眼,陈敬转身,垂眸朝华容公主道:“禀公主,只是个野孩子,属下这就赶她离开。”
华容公主没有理他,漫不经心地朝冯圆圆看去,那神色那姿态,如仙人藐视蝼蚁。
冯圆圆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慌,第一次怀疑起福星爷的梦来。
怀疑归怀疑,她还是无法将视线从华容公主身上移开。
实在是,太美了,做梦的时候,她还以为世间真的有仙女呢。
而在华容公主眼中,冯圆圆就像山林里跑出来的一只漂亮小兔,有些傻,有些呆。
她挥散侍卫,慢慢来到冯圆圆面前。
微云紧跟着她,陈敬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
冯圆圆仰起头,始终只望着华容公主一人。
“你认得我?”华容公主近距离地打量冯圆圆的脸,还是那副清冷神情。
冯圆圆摇摇头。
华容公主:“那你为何如此看我?”
冯圆圆编不出借口,只能说实话:“我梦见您了,所以来这里等您。”
华容公主笑了。
人呆就罢了,话也这么呆。
陈敬亦觉得好笑,去看华容公主,然而华容公主只与身边的微云对了个玩味的眼神,视他如无物。
华容公主似乎对冯圆圆起了兴趣,朝微云使个眼色。
微云立即去一个嬷嬷手里拿了锦垫,铺在一块儿平坦的山石上。
华容公主收拢裙摆坐下,将冯圆圆叫到身边,问:“你等我做何?”
冯圆圆低着头,紧张地抓紧袖口。
她渴望被美人收留,却无法主动开口,从小到大,她还没有求过人。
“你不用怕,公主问你什么,你老实回答就是。”微云柔声安抚道。
冯圆圆还是抿着唇。
微云无可奈何。
华容公主注意到冯圆圆的衣裳上下都是皱巴巴的,忽然问:“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冯圆圆算了算,确定道:“我在山里住了五晚,今天是第六天。”
华容公主若有所思:“你家里人呢?”
冯圆圆声音一低:“我没有家人,爹娘都早早过世了,去年李奶奶也走了,李爷爷想卖我去青楼,我就逃了出来。”
短短几句,便交待了她过去的七年生活。
华容公主久久无言。
微云继续打听冯圆圆的来历,譬如她叫什么,之前住在哪里。
冯圆圆一五一十地回答,包括她帮紫云观的福星像修补屋顶,包括她做的两个梦。
梅爷就够聪明了,只是没必要对她刨根问底。
美人公主不一样,如果不知晓她的来历,公主如何敢相信她,收留她?
所以,冯圆圆不能撒谎。
等她说完,围在她身边的华容公主、侍卫长陈敬、丫鬟微云都惊住了。
“你真的梦见公主了?”微云一脸的难以置信。
冯圆圆点头,看着华容公主道:“民女句句属实,公主可以派人去查。”
华容公主只是审视地看着她。
陈敬皱眉道:“公主,河阳县确实在百里之外,我现在派人去查,快马加鞭两三个时辰便能回来。”
冯圆圆静静地听着,并没有露出心虚或害怕等撒谎后会出现的细微反应。
华容公主看在眼中,对陈敬道:“不用查了,是真是假都没关系。”
陈敬暂且压下心头的怀疑,恭声问:“那公主准备如何处置此女?”
华容公主:“与你无关,我要赏景,退下吧。”
陈敬:……
他不敢违背公主之意,提醒微云防备冯圆圆后,带着一众侍卫退到了公主看不见的山林之中,隐在暗处守卫。
冯圆圆忐忑地看着面前的公主。
华容公主偏着头,似乎在专心欣赏清澈的潭水,许久之后,她才淡淡地问冯圆圆:“做梦之事,你还告诉了谁?”
冯圆圆:“别人都不知道,只告诉您了。”
华容公主:“也好,此事过于稀奇,以后不要再对其他人说。”
冯圆圆乖乖点头。
微云惊讶道:“公主真信了?如果这样,岂不说明这孩子得了福星爷的青睐?”
华容公主轻嗤一声,扫眼天空,道:“修个屋顶就能得仙人青睐?前朝多少皇帝敬佛礼佛,修庙宇铸金身,也没见佛祖保佑他们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说完,她看向冯圆圆,淡薄道:“巧合罢了,是她与我有缘。”
就算没有那两场梦,就凭这孩子的孤儿身份,凭她有机会站在她面前,华容公主也不会将她丢在深山不管。
“你可愿随我回家?”
从头到尾将冯圆圆打量一遍,华容公主不甚热络地道。
冯圆圆守了五夜盼的就是这句话,连忙点头:“愿意!”
华容公主想起什么,自嘲道:“我虽然是个公主,却也过得身不由己,你跟着我,未必会有好日子。”
冯圆圆一点都不怕,杏眼亮晶晶地保证道:“您放心,我不怕吃苦!”
刚说完,她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
微云扑哧笑了。
华容公主摆摆手,叫她带冯圆圆去旁边喂吃的。
“你这孩子,遇上公主也算是你的造化。”
既然主子愿意收留冯圆圆,微云也不管什么梦不梦的了,提着一盒糕点坐到冯圆圆对面,笑着闲聊道。
冯圆圆偷偷看眼潭边的公主,一边在心里感激公主,一边也感激福星爷。
“瞧瞧,喜欢吃哪个。”
冯圆圆低头,看着微云一层一层地打开食盒,一共三层,每层都放着她从未见过的精致糕点。
口水泛滥,冯圆圆却不好意思动手。
微云夹了一块儿糯米枣糕给她。
冯圆圆被李奶奶教得很好,再饿也记得礼仪,吃得秀秀气气。
等冯圆圆吃饱了,微云把食盒交给随行的嬷嬷,重新坐到她身边。
冯圆圆小声问:“你怎么不去伺候公主?”
微云苦笑,压低声音道:“公主好静,不喜欢我们时时刻刻在她眼前晃悠。”
冯圆圆赶紧记住这一点。
微云思索片刻,问:“你知道镇南王府吗?”
冯圆圆摇头。
她才七岁,从记事起就养在李奶奶身边,耳濡目染的都是邻里琐碎,茶馆说书的倒是讲过一些王孙贵胄,可从未提过镇南王这号人物。
小孩子又哪里明白,说书的都怕摊上麻烦,不敢讲本朝那些呼风唤雨的人物。
微云指着远处的苍山主峰,给她讲解道:“这是苍山,翻过苍山,对面就是宁州城。”
“宁州城有一座镇南王府,乃太./祖朝时特封的异姓王。”
“现任镇南王姓周名温,也是咱们公主的夫君。”
“你记住这些就够了,到了王府后,其他的都不要乱打听。”
冯圆圆一口应下,见微云没有别的话要交待,她开始一遍一遍的默背这几条消息。
微云看向自家公主,心中一片疼惜。
七年前,北疆敌兵来袭,朝廷两大异姓王趁机图谋造反,宁州府的老镇南王也蠢蠢欲动。
皇上想要稳住老镇南王,提出了丰厚的笼络条件。
老镇南王根本就存了反心,却又不想背负逆君骂名,便故意对皇上提了一个在他看来根本不会被应承的请求——让皇上将他最宠爱的华容公主嫁给王府世子周温为妻。
要知道,当时华容公主已经嫁人为妻,虽然守了寡,可她深居夫家,膝下还有三岁稚儿。
老镇南王以为皇上不会答应,京城的百姓官员们也都以为皇上不会答应。
结果呢,皇上应了,派人将公主从夫家接回宫,再派人千里迢迢地将公主送到镇南王府。
此举倒是暂时压得老镇南王不好造反,直至其遗憾病逝,却害公主沦为全天下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