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西湖沉浸在朦胧的梦乡里。离杭州城有些距离的笕桥乡镇上,大门威严紧闭的中央航校传来了哨子声。
校舍走廊上,有人才刚刚起来,端脸盆与搪瓷杯子去开水房。片刻,他们说笑着来到楼底食堂。水汽从一摞摞小笼里溢出来,温暖了白墙上的肃穆标语。
军靴踏过些微湿润的操场沙土,几个学员正在罚跑操场。跑完今晨最后一圈,他们来不及穿外套,裹着汗津津的背心就往食堂钻。
往台面一瞧,肉馅儿包子早没有了,茶叶蛋也没有了,只剩稀汤的米粥和一箩筐白面馒头。但总比没有吃的好。几个学员取瓦碗舀粥,拿三两个馒头,到旁边四方桌和条凳坐下。
梳油头,戴洋货腕表的青年们瞧了眼他们,吹着口哨离开了。讥诮,却是不敢多说一句。
“他娘的,”桌上的人一口咬去大半个馒头,囫囵呼出东北腔,“这帮孙子,动力原理一窍不通,考试竟能得‘甲’等,我打抱不平,倒成了违反军纪的,搞得我们罚跑两个礼拜!”
“我们确实动了手。”陆闻恺道,“把赵元驹送进了医院。”
“姓赵的就是再进去两回也不够我解气。仗着军政处当官儿的老爹,在学校里惹是生非,招蜂引蝶,真不知道这种人来航校作甚!”
另一位皖北口音的学员道:“学校里讲美国话,一切都美国顾问的,但说到底,这是中国人的地方,讲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军政处是黄埔系、江浙系的天下,航校能例外吗?”
“你如此‘资深’,怎么和我们一道受罚了?”
“当时我那是……”
陆闻恺笑了一声,“喝你们的稀饭罢。没被开除已‘万事大吉’了。”
“说起来,六期有个学员已经过了高级考试,体检一项没合格而已,说吊销准飞执照就吊销了,美国人这标准忒严苛了!”
“美国人的规矩算什么。不是世家子,在航校混不开的。你看老高,你们‘东北系’,被一帮老爷排挤,上回竞演表现极佳,也才受到提拔,训练驱逐班。”
陆闻恺摇头,喝掉碗里稀粥,拿馒头把碗沿上的米粒都蘸干净了,把最后一口馒头三到嘴里,收拾碗筷,起身离席。
“哎,你这才坐下——”
陆闻恺道:“别忘了这个礼拜有假期,你们不表现积极一点,哪儿有机会出去请女学生看电影儿。”
“哦!原来你惦记着女学生。”
“我要是惜朝兄,那也惦记……”
“我手头紧,自己不够吃一顿板栗烧鸡,还请别人饮饮食食?”说话的人从碗里抬起头来,广东口音重。不过不需要听,他们也知道他说的什么。
他们四人不同籍贯、期班,同一个宿舍。他们的宿舍在离澡堂最远,最狭窄的一间,一到梅雨季,整个屋子就浸在发霉气味里,其中还混杂着汗臭味儿。
军事学校管理统一,都自己洗袜子,但也有世家子雇人做这些。世家子有鞋油,发亮的袖口,更别说进口的腕表——按飞行制式,时间分秒不差。
他们一无所有,惟一腔热血。但在日复一日艰苦训练中,以身报国的激愤变得不值一提。和别的学员一样,他们盼着每回放短假,上城里逛一逛。只有在女学生眼里,他们是顶时髦的空军飞行员。
陆闻恺在四人里资历最浅。进航校一年多,学了一大堆机械原理、空气动力等科学科目,对于飞机驾驶还很生疏。说起来,年纪最小广东仔还是他飞行上的前辈。
阴雨天没有飞行课。他们一同往教学楼走去,讨论着“甲班乙班”。
自意大利顾问指导的南昌航空机械学校并入后,美式还是意式飞行就成了争论不休的话题。后来,学校索性将第五期学员分甲乙班,分开教学。甲、乙班学员彼此看不上。临近结业考试,旁的学员也想知道,到底谁顶资格。
东北大哥阎孟双就是第五期甲班学员,他对同为东北籍,且曾为奉军效力过的高教官颇为崇敬,一心想着结业后通过遴选,进入老高所在的驱逐部队。
在楼道里看见老高,阎孟双眼前一亮,朗声敬礼。
老高实际不到三十岁,资历深,但肩衔也才少校。他笑着应了。从学员衣服上的名字看过去,发现要找的人。
“陆闻恺?”
陆闻恺道:“是!第七期生陆闻恺。”
“你跟我飞一趟。”
几人都看向他,他亦不明所以。但军校里有一条准则,服从命令,不问理由,于是干脆地应“是”。
老高似乎没有把这当成一个任务,简略说明:“我开完会飞南京,你上机见习。收拾好行李,到办公楼等我。”
老高离开了,哥儿几个围着陆闻恺,“怎么叫你见习?这初训还没结业,就被老高看中了?”
“老高哪有话语权,说不定是主任的主意。惜朝兄门门得‘甲’,成绩突出,作为重点培养再自然不过。”
“即便如此,飞南京也太蹊跷了。莫不是被情报局看中了……?”广东仔此话一出,空气一时凝固了。
阎孟双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甭管怎么说,既然叫你收拾行李,看来要去好几天。哎,这美好假期,和你say goodbye!”
陆闻恺摸了摸鼻子,“惜朝先走一步。”
他心有预感,回宿舍收拾行李,把柜子里几件衣服都叠起来了。他拢共只几件衣服。
最后什么也没收拾,只取出一块腕表揣在兜里。
陆闻恺在走廊拐角等着。冗长的会议结束,穿戎装的□□们鱼贯而出。校长、行政处主任和老高一起,都要去南京。
校长他们和陆闻恺几乎没有交集,大哥也从未让校方给他额外假期,让他出去会面。直到前些日子,校方才知道陆闻恺的身份。当时陆闻恺正因斗殴的事情接受调查处分,主任找他单独谈话后,把他们四个的处分都撤销了。
不过校方也搞清楚了,他只是陆家养子。他们当他陆家的公子给予一定的优待,但事关乌纱帽的惶恐之感,却是不再有了。
南京明故宫机场军民混用,往来繁忙,灯火透亮。
陆诏年乘坐的班机沿线经停,踏上南京的土地,天已经黑了。起初的新奇劲儿过了。她拉耸眼皮,手里的皮箱都快提不稳。
陆闻泽一把提起她的皮箱,哄着她上了车。陆诏年以为是租赁行的车,她在杂志上看到过,大城市里兴起的行当。可是听到大哥和司机话说不断,发现这司机是家里雇的。
“家里?”陆诏年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几乎在问出话的同时明白过来,大哥在南京有家室。
“可是从来没听到你们说起过?”
陆闻泽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还是女朋友。”
“也就是没有名分?”
“小年,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
“那我该担心什么?”陆诏年有点郁闷,可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这么些年,大嫂没有生育,父母有意让大哥纳妾。但大哥觉得,为着这样的缘由纳妾,对于大嫂是一种打击,也就要父母再等等。
像父亲,在云南待了些日子,就有了姨太太。大哥也到底是父亲的儿子,是男人。
天底下就没有不爱美的男人——陆闻泽的女朋友是一个影星,登过杂志封面,很有些名气。
他们的府邸就在最繁华的街上,梧桐掩映间的一栋青砖小洋楼。陆诏年一进屋,就有用人妈子喊“小姐”,端来铜盆手巾,让她洗手擦脸。
屋里不知道烧了暖炉还是什么,暖和得有些闷。除了一张古董屏风,家具装潢都很洋派,比陆诏年在杂志上看到的还要摩登。
用人说太太出去跳舞了。陆闻泽没表态,问陆诏年,“累吗?”
陆诏年轻轻摇头。
“那去吃饭吧,闻恺应该等很久了。”
不知怎的,蛋黄色的灯光里,这句话教人心口微微颤动。
陆诏年回房间换了衣裳。找到胭脂,往嘴唇抹了抹,又觉得不够似的,给脸颊也染了一点。
她第一次出城,逃逸出来,尽管由大哥领着,可也做了从前懦怯而不敢做的事情。
当然是来见他的,不怕他知道。
路上车水马龙,霓虹璀璨,依稀还有一点古城的影子。
杨柳枯枝,琵琶声遥遥传来,窗上掠过歌女的影子。葭月的秦淮河畔,倒别一番景致。
堂倌领人进包厢,推门。窗边的人闻声看过来,陆诏年没看清,陆闻泽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大哥。”那人笑了一声,有一些无奈和郁气,一并从喉咙里漫出来。
陆诏年一步跨进厢房,对对直直地看着他。
还是那张清俊的脸,只是轮廓更硬朗,皮肤经烈日晒过而变深。他浅淡地笑了下,因为穿飞行员夹克,尤显得玩世不恭。
是她没见过的样子,让人一下就意识到分别了这样久的时间。
“三妹也来了啊。”他不仔细瞧她,转头吩咐堂倌上菜。
门掩上,陆闻泽招呼他们都坐。
“怎么一个人就喝上了?”
陆闻恺把杯盏立起来,兀自斟酒。抬眸,见陆诏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弯了弯唇角,“大哥教人好等,我不温一壶酒等着,怕是要被底下的吴侬软语唱睡着了。”
陆闻泽大笑,“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陆闻恺捡了个杯子为大哥倒酒,揶揄道:“我倒是想附庸风雅,可惜,也没佳人作陪。”
大哥同他碰杯,一饮而尽。
“小年,你好久未见二哥,不说些什么?你敬二哥一杯罢。”
陆诏年默了默,端起酒杯。
“你喝什么酒。”陆闻恺说着顿了顿,唇边不知是笑意还是什么,总让人觉得有点冷。
“哦,你也不小了。都嫁人了。”
气氛有些沉寂,陆闻泽正要解释,陆诏年却笑着应声,“是呀。这杯酒,我还没敬哥哥呢。”
于二人对视的锋芒中缓缓垂眸,流露出一点苦。不是为婚事,却也是为婚事。
那份近于女人的哀愁让陆闻泽感到意外。可想来,天底下没有女子经得住这等事。
数月以前,父亲给陆闻恺寄回了信。父亲没有提及,原因有许多。陆诏年此时不愿谈论,许是出于一贯的骄矜。她总是同这个小哥哥比较,总是要强。
陆闻泽不好拂却她的面子,没作声。
陆诏年还抬着手,陆闻恺缓缓为她倒酒。虎口大小的杯盏,只倒了半杯。
陆诏年一口喝了,只听陆闻恺轻声道:“百年好合——做哥哥的本应当面道贺。这杯酒敬你,再一杯敬你们。”
陆闻恺连喝了两杯,些微酒从唇边溢出,他以指节拭去,忽又笑了下。
门外堂倌打了声招呼,接连将盐水鸭、凤尾虾、金陵丸子传上桌。陆闻泽道:“快都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