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萍满眼倦容地坐在茶餐厅的一个靠窗的位置上,从透明的玻璃窗中无力地向外时不时张望着。时间尚早,茶餐厅开始供应早餐了。她可以看见身着黄绿色制服的环卫工人刚刚清扫完大街,上班的人流开始逐渐增多了起来。昨夜的一场暴风雨过后,天气显得有些潮湿和阴冷,蛰居在泥土里的小动物开始四下觅食。她叫了杯黑咖啡,就着浓郁的香气和苦味慢慢地喝下去。值了一夜的班,虽然疲倦,可是她并不想休息,脑海中沉积了太多的细节,她得细细理清了,将它们串联起来。
下班之前她打了个电话给许慧茹。许慧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干脆,想象得出来她也是一夜未眠,约了她在这个两人经常光顾的茶餐厅见面,自己一个人慢慢踱了过来。
很多时候她在冷眼旁观许慧茹和邹云顺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总是带着些许优势去和许慧茹攀比。如果说邹云顺的背叛是因为许慧茹走样的身材、日渐衰老的面孔,那么相比之下比许慧茹条件要好得很多的自己,为什么也会遭到如此的厄运?男人选择背叛的理由有很多,而女人被抛弃的理由却只有一个。她已经是昨日黄花,再也无法让唐麟泽有兴趣了么?
她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闭目养神了一会,身体上的疲惫尚在其次,内心的创伤却是再精湛的医术也无法使之愈合。她幽幽地呼出一口气,很沉很重。
许慧茹略显凝重的脚步声从另一侧传来,任萍睁开眼,旋即有一双女性的脚踏入她的视线。“累了还不去休息?发生什么事情了。”许慧茹坐了下来,仍然是叫了一壶茉莉花茶。最近她迷上了这种茉莉花的香味儿,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花香和茶香。有时候邹云顺回家会微微蹙一蹙眉毛,不知道他是不是对这种香味有些敏感。
任萍缓缓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苦香的液体顺着她的舌尖滑了下去。她看着许慧茹最近新冒出的黑眼圈,说:“你晚上没睡好?这么憔悴!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关于老邹的,一个是关于唐麟泽的,你先听哪一个?”
“明知故问。”许慧茹说。
任萍坐直了身子,告诉她:“昨天我看见老邹去太平间认领她的尸体了。”
“阿弥陀佛,终于领走了。火化了吗?”
“我又不是私家侦探,我哪里知道。”任萍挑挑眉。
“那后面那件事情呢?关于老唐的。我看你今天叫我这么早出来,多半是因为这个。”许慧茹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一猜即中。她察言观色的水准虽然不及任萍,但这个明显的症结所在,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的。
任萍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她的鼻梁挺直,皱起的眉峰和鼻梁的交界处形成了一座气势逼人的小山,让许慧茹看到事态也许真的有些严重了。任萍说:“也是昨天晚上,我打电话回家的时候,麟泽突然说自己和老邹一块儿约了吃晚饭。于是我当时就到太平间去找老邹问这件事情,他说晚上有事,并没有答应麟泽。我很纳闷,就请了几个钟头的假回家。我坐在沙发上足足等了三个半小时,他才回来。”
“你没问他去哪里了吗?”
“他自己既然不说,我又何必问?只是我想象得出来,这里边一定是有什么他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情。”任萍分析得头头是道。
许慧茹摇摇头:“你和老唐结婚这么多年了,应该了解他的为人。我看他不像那种人,一定是你误会了吧。”
任萍额间的山峰登时突兀而陡峭起来,有些挖苦地说:“光看表面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自从我们做了那件事情之后,还不是你做你的大学教授我做我的白衣天使。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即便是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知道我的丈夫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最近的行事越来越古怪,经常独自一个人快活地翘起二郎腿,在哼唱着流行歌曲。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许慧茹一听见“那件事”便稍稍一怔,半天没说话。许久,她才轻轻开口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任萍摇摇头说:“说实话,本来我打算学你的样子,找个私家侦探调查他。可是你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仔细考虑了很久。我是很爱麟泽的,我珍惜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情份。我害怕如果调查出来的结果真是那样,我一定会接受不了。”
“这件事是可大可小的。你先不要妄加推测,找个时间和老唐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这三个半小时不能做他背叛你的凭据啊。你想得太多了。”许慧茹自从“那件事”之后,心态突然平和了很多,她胖而圆的脸上显出一种富贵的姿态,虽然有两道黑眼圈,却也看上去像个天性随和的人。
“但愿你说的是对的。”任萍无力地垂下了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许慧茹喝了杯茶,告诉任萍:“上次你要我找的东西,我没找到。”
“哦?那么要紧的东西,怎么……”
“我去看过了,那儿都搬空了。别说一瓶药,连半张纸片都没留下。既然他都已经领了尸体去火化了,你我也不用担心了。”
“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不安。”任萍疲惫的面孔开始警觉起来,似乎预警到某种危险即将来临。
许慧茹轻轻地笑了一下,“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我看你是太累了才会胡思乱想。走吧,我送你回家好好睡一觉,什么烦恼都会烟消云散的。”
任萍拗不过她,只得随许慧茹一同结了账,和她并排往家的方向走去。太阳初升,空气清爽,一切都欣欣向荣的样子。路边的树木和草坪都裹着一层新绿,看一眼,便从眼里舒畅到心里。任萍伸了伸腿脚,值了一夜的班,四肢都有些麻木了。他们学医的人最重修身养性,她轻轻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胸臆中的不快之意顿时消散了不少。
许慧茹说得对,也许自己真的是想得太多了。睡意袭来,她的脚步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许慧茹拉住了她的手,说:“我看还是打车回去吧,你走路都开始摇摇晃晃了。”
任萍点点头:“我困了,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她的同伴随即招手拦了辆计程车,将任萍送回了家。她浑身仿佛虚脱了一般,踩在自家的地毯上好像如履云端。许慧茹帮她铺好了被子,扶她上床。任萍的睡姿仍然像个孩子,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口中呓语道:“麟泽、麟泽……”
许慧茹无奈地摇摇头,并不多作停留,只帮她将门锁好,径自走了出去。
下课铃终于如少数人期盼的那样,按时敲响了。丁薇觉得这两节课就像是把自己放在药罐里熬,又苦涩又难受,一不小心还会被烫伤。她看见唐麟泽搜索式的目光朝她这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随即拎着他的黑色公文包走出了教室。丁薇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唐麟泽含着笑,和下课的学生们点了点头,径自向办公室走去。他的办公室离邹云顺的挺远,一个在走廊东头,一个在西侧。他从西侧的楼梯上来,思忖着要不要向邹云顺探探口风。昨晚他本是约了丁薇一块儿吃饭的,谁知道任萍的一番查勤让他阴差阳错地欠了邹云顺一顿饭。他顺道踱进了邹云顺的办公室里,发现他并不在。另外一位老师告诉他:邹主任今天请了假,好像是去赴什么人的追悼会了。
他谢过了那位老师,从公文包中摸出那瓶显得有些破旧的小药瓶,放在了邹云顺的办公桌上。他问过房东太太,得知这是从陈嶙的床头柜里滚出来的药。而陈嶙的手机号码显示的又是办公室总机的号码,再加上许慧茹那通说要和邹云顺离婚的电话,并且今天邹云顺居然请假去参加什么追悼会——除了邹云顺,他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和陈嶙会有关联。
唐麟泽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径直走了出去。他坐回自己的办公桌旁,好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农人,等着兔子自己撞树。就是不知道这只兔子,会不会上钩呢?他掏了根香烟,伴随着时钟滴答的微吟,一口一口地吸。最近事情多,吸烟的频率也逐渐增加起来。突然的,他想起年轻的时候妻子任萍对他说的一句话:“你要是想要孩子的话,可不许抽烟了。抽烟会减少精子的数量……”他忙捻熄了只抽了一半的香烟,有些懊恼地把香烟盒抛在了桌上。
孩子,孩子……这个词语就像是一只手,每刻不停歇地揪着他的心。他何尝愿意背叛妻子去找另一个女人。他是爱她的,十几年来如一日。只是看着同事们的子女一天天长大,日渐成人,自己不免有膝下荒凉之感。十五年前自从任萍小产后听到她不能再生育的消息后他便已经心如死灰,如今不知道为什么,步入中年,荣誉、地位、金钱……几乎什么都有了,可是他仍然觉得生活少了些什么。孩子是家庭的调味剂,有了孩子他才知道原来家庭中还有除了夫妻恩爱的另一种无穷尽的快乐。于是,要一个孩子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强烈得几乎攫取了他所有的思绪,厄住了他平缓的呼吸。他开始在心中谋划着如何去让自己得到一个孩子——属于自己的,睡梦中会吧唧着小嘴,露出甜美微笑的孩子。
他的目光注视到书桌下夹的一张名单,是花名册的复印件。唐麟泽死死地盯着丁薇的名字,转过几排是辛子乔的。他蹙了蹙眉心,终于做了一个让步。好吧,只要她答应给自己生个孩子,他并不在乎她究竟和什么人交往。
这个问题解决完了,他的眉毛仍是蹙得紧紧的。昨天夜里的苦肉计虽然临时奏效,任萍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他知道自己今晚回去该面对的如同一场法庭审判。任萍是个心如发丝一样细致的女人,聪明慧黠。他了解任萍,平常的时候是个青苹果,而日照久了,也会转瞬通红。他叹了口气,女人啊,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
而拉拢邹云顺让他的支撑顺利到手又是横亘在面前的一个问题。现在他三座大山压顶,任是有千般本事,也不由得他不累。唐麟泽瘫在椅背上,将身体的重心都向后仰,轻轻摇一摇,稍稍感觉有些惬意了。他的眼皮在此时突兀地跳动了几下,只是几下而已,却把唐麟泽一副闲适的心情搅坏了。
随即,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唐麟泽微微一怔,伸手接了过来。
“喂,”那边是邹云顺的声音:“老唐在不在?”
唐麟泽答应了一声:“我在的。”矛盾是要个个歼灭的嘛,邹云顺终于回来了,虽然他的声音听上去仍是平缓得好像一湖静止的水,可是从电话铃急促的声音可以看出来,邹云顺一定是屁股还没坐热,便打了这个电话给他。他揉了揉刚刚跳动过的眼皮,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现在有空吗?”
他笑了笑,“邹主任吩咐,我当然有空。什么事,我洗耳恭听。”
邹云顺在电话那边咳了一下,随即笑道:“昨晚的那顿饭,我没记错的话可以挪到今天中午吗?”
“原来你是来蹭饭的!”他嘴上说着,却心知肚明邹云顺想做什么。学校办公室人多嘴杂,说这种不能见光的事情,当然要找一个僻静之所,慢慢儿地说。“现在就走吗?十一点了。”
邹云顺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处理一下,等半个小时,你来办公室找我。”
“好的。”唐麟泽挂了电话,非常耐心地等了半个小时。他并不着急穿过走廊去找邹云顺,而是慢条斯理地整整衣服,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鞋面也用柔软的纸巾拭了一遍,这才慢悠悠地拎了包,向邹云顺的办公室走了过去。
两个人去的是一家农家风味的餐馆,价格公道,环境也雅致,最重要的是,这儿的客人很少,可以放心地说话。
唐麟泽只是静静地坐着,一个劲儿地夹菜吃,除了场面套话,什么也不说。
邹云顺很明显等得有些急了,他说:“老唐,我们可是认识十几年的老同学了。有什么话不能明说?非要摆个小玩艺儿给我?”他随手掏出了那个药瓶。不出唐麟泽所料,那个药瓶邹云顺的确在陈嶙的一大堆药瓶中见到过。他还亲自帮她倒了药,看她服下去。
唐麟泽笑了笑说:“我只是试探性地摆了一下,没想到你真的见过。”他凑近了一些,说:“你和那个死去的女人关系很密切呀!”
邹云顺“啪”的一下把筷子放下来,看了唐麟泽一眼:“你怎么知道?这个瓶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刚刚问完,心中却有些恍然了。原来是她!“丁薇告诉你的?”丁薇那么多专业课老师,为什么其他人不告诉,偏偏告诉唐麟泽?邹云顺随口又说:“看来你们的关系也很密切呀!”
唐麟泽被邹云顺反将了一军,有些不自在地搛了口菜吃。可惜那盘豆腐软软的,滑滑的,像刘姥姥面前的鸽子蛋一样,一时间搛不起来,最后只夹了豌豆大的那么一小块,放进嘴里,权当是塞了个石榴,不吭一声了。吃罢,才缓缓开口:“大家彼此彼此。”
邹云顺冷冷地笑了一下,“你想说什么?”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谈一个条件,互惠互利,童叟无欺。”唐麟泽虽然跟邹云顺做了十几年的同学,可是他们的交情一直停留在“好”字上,多一步都不行。这个“好”又不是非常好,也不是疏远,只是若有若无的有那么一层关系。两边距离取中间一点,既不太亲近又不太疏远,中庸罢了。所以唐麟泽一直看不透他这个人。邹云顺的性格有些多变,有时候看上去很老实的模样,心眼儿却比针脚还密,要不然就凭他一个农民子弟,哪能混到今天这个份儿上?
邹云顺心领神会地说:“是为职称的事吧?”
唐麟泽点了点头:“不瞒你说,我知道院长比较中意的人选是白诚和祝维民,其他的人支持他们的也不少。我只要你替我投上一票,院长毕竟不能不看你的面子,那样我就有更大的胜算。”
邹云顺懒洋洋地瞧了他一眼,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是前途和命运攸关的人物,唐麟泽评不上职称,那么一定会把他和陈嶙的事抖露出来。他这个系主任的位置本来就有一大堆人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这样一来,他的位置就保不住了。两个人现在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船游到海中央,他想跳下去都不行。“如果我说不呢?”
唐麟泽愣了一下,他完全没考虑到邹云顺会拒绝他的条件。“你不怕我把你包养女人的事告诉别人?”
“你有证据吗?难道人家光凭这一个小瓶子就相信你的话?”邹云顺笑了一下,厚厚的嘴唇,显出非常老实和憨厚的样子。他的眼睛里一种阴骘的目光一闪而逝,丝毫让人察觉不出。
唐麟泽被他一阵抢白,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邹云顺。
邹云顺看着唐麟泽很少露出的呆滞模样,又缓缓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你我毕竟是老同学,即使你今天不请我吃这顿鸿门宴,我也会帮你的。其他的事情,刚才你也说了,大家彼此彼此,再提下去就没意思了,你说呢?”
唐麟泽被这一急转直下的结果弄得额头汗涔涔的,忍不住用手帕擦了一下汗。“不提了不提了,吃菜吃菜。”他不知道自己和丁薇的关系邹云顺怎么知道的,不过从邹云顺的口气中可以听得出来他好像一副洞悉世事的样子,让他又是一惊。丁薇,难道丁薇和邹云顺曾经说过什么?他无意中想起了那个手机,尚在丁薇手里。既然邹云顺知道那个号码,那么找到丁薇也不是件难事了。
不过邹云顺的保证无疑让他吃下一剂定心丸。他定定神,又说起那瓶药:“这瓶药是陈嶙吃过的么?”
邹云顺含混地“唔”了一声,并不说话。
“她是怎么死的?”他又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邹云顺有些不悦,但是还是缓缓开口说:“她是胃出血死的。前几天还好好的,去了趟医院拿了一堆药回来,谁知道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就这么……”
“胃出血?”唐麟泽说:“这瓶药是促进胃酸分泌的,如果是肠胃不消化,吃了这种药不会出什么大事啊。”
邹云顺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念间告诉唐麟泽:“可是她不是肠胃不消化,她得的是胃溃疡。”
唐麟泽面色一寒,本来显得有些低沉的声音更加低哑了下去:“如果本身有胃溃疡,再吃这种药无异于雪上加霜,难怪她会胃出血了,这分明是医生的误诊!”
“你说的是真的吗?”邹云顺半信半疑。
唐麟泽想起丁薇那天问他要这瓶药的情形:她面色凝重,多半是因为也想到了这件事。“你可以找个医生问问。”
唐麟泽的话好像铜钹铜锣一呼而响,“嗡”的一下让邹云顺的思路也顺着唐麟泽去了。他攥紧了药瓶,仰头喝了一杯酒,眼睛有些微红地说:“我要把事情搞清楚!”
“她的确死得很蹊跷。她的尸体火化了吗?”
邹云顺摇摇头。他昨天晚上才从太平间将陈嶙的尸体领到火葬场去。想想就如此草草火化了她实在不妥。于是他想办法联系到了陈嶙的父母,让他们尽早赶过来见女儿最后一面。今天早上他便去接了陈嶙的父亲和母亲,将他们领到殡仪馆见了化上冥装、穿戴整齐的陈嶙。陈母哀痛欲绝,他们约定今天下午五点火化,随后陈父陈母会将她的骨灰带回家妥善安置。他看了眼唐麟泽,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陈嶙的父母都来了,想早些带着她的骨灰回家。这是人之常情,难道要我把实情告诉他们,徒增伤心吗?我本来心里就很内疚,这么一来,更是心有不安了。”
“那你就这么让她白白地……”
邹云顺挥了挥手,笃定似的说:“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他习惯性地摸了摸手上的那块表,那是不久前陈嶙送给他的,她买了一对,两个人情侣般地戴着。在他的家乡,是不兴将钟表作为礼物送给别人的。表就是钟,送表,老人们总是晦气地认为是“送终”。而陈嶙的这般好心,阴差阳错,一行成谶,送终的那个变成了自己。她那双大而空的眼睛便从此不见了黑瞳,只有惨白的一轮,镶着细密的血丝,阴阴地铺满了他的整个思绪。他看见窗户外边有一团铅云笼了过来,天空霎那间沉了下来。他放下筷子,对唐麟泽说:“不谈这个了。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
唐麟泽答应了一声。邹云顺起身,却被凳脚拌了一下,差点跌倒。唐麟泽本想去扶他,不过邹云顺红着眼睛呵斥了一句:“我没醉,别管我!”他便讪讪地坐下,看邹云顺有些蹒跚地走了出去。
外面龙吟似的响了一声——打雷。唐麟泽不知怎的就想到一只白额吊睛的老虎,杵在云端,张着血盆大口,向外呼呼地吐着腥风血雨。女人是老虎,时不时带来一场暴风雨。这春日的天气,也便是那老虎的脸,阴晴不定。
兀地,一道闪电斜斜地穿过云层,劈了下来。随即黄豆大的雨点纷纷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像热锅里炒的一样,跳跃奔腾,赶趟儿似的将整个城市又笼罩在一片雨雾当中。历来写雨最有情趣的是李商隐,在巴蜀雨夜吟成一首诗寄给爱妻,题曰《夜雨寄内》。唐麟泽自认为自己是绝无先人的这种情趣。别说是共剪西窗烛了,今天若是回家,也许家里一团漆黑,连烛火的微光都变成奢求了。
他神情有些黯淡,怅然地望着窗外的雨,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店因为雨的降临而突然多出如许的客人。唐麟泽付了账,撑开他那把随身带的黑布雨伞,一个人穿过雨帘幽幽地去了。远远地看,他的身影罩在水雾之中,灰蒙蒙的,倒像是某位画家笔下的写意随笔,用墨皴了一笔。可惜的是,看不见眼睛,只有个淡而又淡的轮廓,在宣纸上一点一点地晕了开去。
丁薇将那款红色的手机拿在手里,把玩了又把玩,平常唐麟泽联系她便是通过这部手机。他不敢公开用自己的身份往她寝室打电话,可是辛子乔敢。他三天两头地打电话到丁薇的宿舍,无非就是问问她,吃过饭没有,最近在做些什么之类的。
张欣然的铺位靠近电话,每次她接过电话总是转过身来冲大家神秘地一笑:“哎,你们猜这又是找谁的啊?”
大家都起哄指着丁薇,推搡着她去接电话。有时候她会和辛子乔出去逛逛街吃吃饭,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极尽讨好之能事,总让丁薇日渐冰冷的面孔露出一丝笑容。她记得辛子乔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他柔软温暖的唇紧紧地贴在她的上面,轻触之间,仿佛是蜜蜂摘采花蜜,蝴蝶扇动翅膀,蜻蜓掠过水面。她嘤咛一声,脑海中全是这些柔美的意象。和辛子乔在一起的时光,她总是可以联想到这些让人心醉的事物,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时节中,握住她冰冷的手,凭空给予她如许的慰藉。他并不是唐麟泽之流,只想要她,占有她,让她延续唐姓一族的生命。辛子乔只会紧紧地拥着她,指着漫天的星星告诉她,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
“我们会不会也像牛郎织女,天各一方呢?”丁薇抬头问他。
辛子乔捏捏她的脸,“小傻瓜,他们在天上,我们在地下。只要你拉着我的手,我就会守侯你一辈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丁薇默默地吟记着这句话,只抬头看了看缀在天幕之上分隔遥远的牵牛织女。夜凉如水,她突然感觉到一丝寒意袭来,霎时间觉得自己肮脏污秽,在上了别的男人的床之后,又投进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不不不,不是男人,辛子乔只是一个男孩,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一片宁静清澈,他才二十岁,尚是个孩子呵!
丁薇有些不忍地转过身,推开辛子乔。她的心神好像已经不在体内,孤独地飘过鳞次栉比的街道上空,穿过紫陌红尘的俗世,悠悠地向上飞升。面前是一片银光浩淼的长河,河岸上有一位素服的丽人在舀水缫丝。银色的水在她的织机上只一梭,细密的纹路便清晰可见。可是她的脸上,无时无刻不残存着思念的泪水,织在布里,让丁薇分明地看见了无端的苦楚与离恨。元朝的徐再思是将“思念”写到极致的人。他在《春思》一曲中写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那织女手中的丝线,不就是这相思千万缕中的一支么?她终日里来见到的,摸到的,想到的,除了“丝”,就是“思”。丁薇皱了皱眉,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她转身想走,那织女却将她一把推进了银河当中,一时间冰凉的湿意从四面八方向她涌过来,呛得她吃了几口水,身子重重地沉了下去。挣扎间,手突然触到了什么东西,她情急之下死死拉住,忽听得吴晓的声音在叫她:“丁薇,丁薇。”她费力地睁眼一看,原来竟是刚才歪在床上玩手机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手上还紧紧抓住铺位旁边的一根铁栏杆。她惊出一头汗,坐起来看着吴晓。
吴晓说:“做梦啦?刚才听你大喊大叫地喊救命。”
她擦了擦汗,点了点头:“是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不管什么梦,都是白日梦!”吴晓冲她露出整齐的牙齿,笑了笑。“才早上十点钟呢!你最近好像很嗜睡呢,脸都睡得浮肿了。”
“是吗?”丁薇找了面镜子照。果然,她的头发蓬蓬松松不曾梳理,衬得脸圆了不少。她拍了拍脸颊,倒不像是浮肿,感觉真的胖了不少。“是胖了啊,不是浮肿。”
“那你要注意节食了。别吃那么多,也别老睡,出去走走吧。”吴晓摸出一张卫生巾,兀自拉开洗手间的门,闪了进去。
丁薇本来觉得自己最近就很奇怪,很想吃东西,又老爱睡觉。她看见吴晓的举动,突然一下恍然起来,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例假了,该不是……她捂住了嘴,生怕一颗剧烈跳动的心从嘴里蹦出来。难道说她真的怀上了唐麟泽的孩子?
一时间梦中的场景又回到了现实。她真的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冰冷的旋涡之中,不能思考不能呼吸,全身颤抖不止。她裹在被子里,除了害怕,没有任何想法。辛子乔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中蹦了出来,她甩甩头,又将找辛子乔商量的想法压了下去。自己怀的是别人的孩子,辛子乔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她可以想象出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会变成深不见底的潭水,幽幽的,幽幽的,随着这样的眼神叹出一口气。
她有些勉强地理了理头发,将它们梳成一个马尾,扎在脑后。换好鞋,她便悄悄地拿了钱包,出了门。待吴晓到寝室找她的时候,早已不见了人影。
丁薇慌乱不安地到学校附近的药店里买了包测孕纸,低着头,小声地指指柜台,示意售货员拿给她。她并不敢回头看有没有人留意自己,只付了钱,便一把抓过放在包里,一颗心仍然七上八下地沿着原路走了回去,她觉得好像所有的路人都在向自己指指点点地看过来。她想听清人家到底在说什么,可是又不敢靠近,怕听见什么秽言秽语,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了寝室。
她摸出测孕纸,有些哆嗦地抽出一张,匆匆看完说明,便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试验。那张纸沾了她的尿液,丁薇紧张地注视着,终于,看它一点一点地改变了颜色。丁薇的头“嗡”的仿佛被什么砸了一下,再也掌不住,终于低低地哭了出来。她不敢哭得太大声,怕被外面的吴晓听见,只得捂住嘴,任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那张变了颜色的纸上,像雨打芭蕉的声音,只是少了那份闲雅,多了一份凄苦。
她注定是个命薄的女子——奶奶在她小的时候就说过了。
老太太会摸骨,总是捏着小丁薇无奈而怜忍地告诉她:“你命薄啊,将来会吃很多苦。”小丁薇只是一心想挣扎出奶奶的掌心。她的手掌太粗糙,摸得自己硬生生的疼。
丁薇抚着小腹处,那儿的温度暖暖的。她想象不到居然有一个生命在这儿发芽并且生长。生命的存在是无辜的,可是它的诞生过程却令她感到羞耻。一场火山的爆发,先是吞噬掉上千万人的性命,然而沉积下来的火山灰会造就一望无际的良田。可是良田付出的代价无疑是巨大而残酷的。她闭了闭眼睛,自己虽然不能预测到火山的爆发,但是她完全有能力去按照自己的方式开垦这一顷良田。丁薇在做一道危险的选择题,思忖良久,她的心中已经在“放弃”的那一个答案上划了一个勾——钩子一般尖锐无比,几乎穿透了她,让她心中泣血。
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从始至终。
收起脆弱的泪水,她在镜子里照了一下自己的样子。眼睛红红肿肿,显得无比楚楚可怜。她用毛巾擦了把冷水脸,冰凉的水的刺激让她清醒了很多。她将验过的纸片冲进下水道,看那种让她心伤的粉色在水中上下翻腾,终于不见了踪迹。
丁薇打开洗手间的门。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吴晓在外面问了她一句:“你怎么进去那么久?身体不舒服吗?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丁薇勉强挤了个笑容:“我没事,大概是睡久了,有些眩晕。”
吴晓点了点头:“刚才辛子乔打电话给你。”
丁薇像被什么电到似的怵了一下。她看了电话一眼,仿佛它是个魔匣,一触碰便会有各种不愉快从里面跑出来。谁知道此时电话又响了起来,吴晓说:“你去接吧,我看多半还是他打过来的。”
她挪动着脚步走近了,犹豫着接了过来。果然,是辛子乔的声音,只听他说:“丁薇吗?吃过午饭没有?”
丁薇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果然,快十二点了。她低声说道:“还没呢。”
“那我们一起吃吧,我在你楼下等你。”辛子乔不等她说完,便兀自挂掉了电话。
丁薇怔怔地握着话筒出神,踯躅着要不要去。辛子乔是个心细的男生,一眼就可以看出自己有心事。她难过地坐了下来,不过目前这种情况下,她除了辛子乔,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即使他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会很痛苦,她也决定告诉他,并且寻求他的帮助。
辛子乔的父亲在餐饮业一行里生意做得非常大,除了她曾经去过的“绿茵阁”餐厅之外,他父亲名下的产业还有许多,遍布在这个城市的各大繁华路段。每次辛子乔找她吃饭,都是带她到他家经营的餐厅里去,将各种美味小吃都让她尝了个遍。时不时还会拿回去给吴晓她们吃,也难怪吴晓她们总是暗地里支持辛子乔和丁薇的交往了。
辛子乔最喜欢带丁薇去的是一家日式的餐馆。厨师是地道的日本人,做的生鱼片和寿司味道非常好。拉开推拉门,跪坐在塌塌米上,会有美丽的身着和服的小姐为他们端上食物,然后微笑地退下。环境既清雅又舒适。他领着丁薇进了这间小小的房间,微笑地看着她,问:“可以开动了吗?我饿坏了。”
丁薇点点头,看他狼吞虎咽地咬着寿司,自己却拿起一块生鱼片,刚凑近嘴边,却感到有一丝鱼腥气直扑过来,胃里一酸,一股恶心之意从胃里一直冒到嘴里。她眉头一皱,放了下来,并不吃,只叹了口气,看着对面的辛子乔。
“怎么啦?胃口不好?”辛子乔问。
丁薇思量再三,终于直直地看着他,正色道:“我怀孕了。”
辛子乔正在吃寿司,听见这四个字如同泰山崩于前,慌乱之中差点被食物噎着。他顺了顺气,才蹦出一句话:“是唐麟泽的?”
丁薇看见辛子乔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流着一股暖意。她点了点头,好像并不意外辛子乔所说的这个结果。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明白辛子乔是知情的人。他那段时间千方百计地追求她,讨好她,其实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想把她从唐麟泽身边拉回来。
辛子乔喝了口汤,“你打算怎么办?”他的神情突然间变得有些惨淡,脸像黑夜中兀然一盏白炽灯照亮了一样。他的嘴唇有一丝哆嗦,喝汤的时候几乎蹭到衣服上。
丁薇知道辛子乔心里很不好受,她鼻子一酸,泛起一种想哭的冲动。“我想好了,打掉它。我不想要,现实也不允许我要这个孩子。”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现实已经把她逼到了一个绝境,她必须牺牲一样东西,来获得另外一样。
辛子乔迟疑了半晌,终于说:“我陪你,去医院吧。如果有人问起你,你就说这个孩子是我的。”
“子乔……”丁薇眼圈一红,几乎要滴下泪来。她实在不值得辛子乔为她做这么大的牺牲。
他拉了她的手,怃然说道:“我说过的,只要你拉着我的手,我就会守侯你一辈子。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要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开开心心和我在一起。”
“那么,你知道哪一家医院比较好?”
辛子乔带着丁薇沿刚才那条街道向东行走,转过一个十字路口,拐进九和山路。丁薇去办理陈嶙死后的一些事宜时曾经走过这条路。她看着路边那个卖苹果的小贩,数月之前还曾经见过他。她看着他卖的苹果,原本青涩的模样现如今变得红润可爱,只是,每每都有磕碰之处,说不定还有哪只曾经被虫蛀过。
小贩吆喝道:“买苹果吗?便宜卖啦!”
丁薇走在辛子乔旁边,两个人都不理会他,只是丁薇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看了看那些苹果。很多年前从树上掉下的一个苹果,砸了牛顿,让他研究出了万有引力。作为一个苹果来说,它的价值远在它的形态质量之上。丁薇觉得自己就是那一个树上的苹果,坠地之后,由青涩慢慢红润,被虫子蛀过,那么接下来呢?她是被出售掉,进入人体的消化系统,将仅存的营养给了买她的人,还是一直默默地呆在原地,等待着腐烂变质的结局?
她握紧了辛子乔的手,仿佛想找到某种慰藉。
辛子乔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微笑。
他们穿过了这条街道,便看见“九和山医院”几个烫金的大字。丁薇的脚步分明有些迟缓了,她的掌心中渗出细密的汗珠,辛子乔将她的柔荑握在手里,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没关系的,只是做个检查,又不是今天就做手术。”
丁薇点了点头。
辛子乔帮她挂了号,找到妇科的门诊室,接待他们的是一位非常和气的女医生,辛子乔看了看她胸前挂的牌子:主任医生任萍。她的五官长得非常小巧,给人一种慈眉善目的感觉,笑起来眼角有鱼尾一样的皱纹,虽然年近不惑,可是看上去十分有韵味。尽管是第一次见到她,可是她表现出来的关切还是足以让人放下紧张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那么,你们是来做人流手术的?”任萍听了丁薇说了自己的情况,眼睛却看向辛子乔。这一对年轻人看上去非常般配,男的气质文雅,女的漂亮贤淑,不过这个女孩儿让她觉得十分面熟,可是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任萍肯定自己一定见过这双类似的眼睛。
“是的。”辛子乔点点头,代丁薇回答:“我们还年轻,不想这么早要孩子。”
“那好吧。你跟我进来做个检查,完了我们再定手术的日子。”任萍蒙上口罩,领着丁薇进观察室去了。
辛子乔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外面的长椅上,面部表情各式各样的人来往穿梭,其中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碰了他一下,他一抬头,惊讶地叫了起来:“马小宁!你怎么在这儿?”
马小宁是他中学时候的同学,他考上医学院之后,两个人便很少联系了。想不到会在九和山医院碰见他。马小宁抱着一大叠资料,同样兴奋,“我在这儿实习呢!”
“妇产科?”辛子乔哑然失笑。
“怎么啦?”马小宁放下手里的东西,照着辛子乔的胸口就是一拳:“你笑话我呢!你又来这儿做什么?”
辛子乔佯装痛苦,苦笑一声告诉他:“我女朋友怀孕了,我带她来做检查。”
马小宁用双手在嘴上画了一个“×”字,表示沉默不言。随即又问:“她要做人流?”
辛子乔点点头。
“我可以帮你看着。这半年我都在医院里看女人生孩子做人流。”马小宁翻了个白眼。
“谁让你读的是妇产科!”辛子乔又暗自嘲笑了他一回,说道。
两个人说话的当儿,丁薇低头走了出来。任萍仔细叮嘱了她几句,告诉她一星期之后来做手术。辛子乔让丁薇和马小宁打了个招呼,便和丁薇转过身,沿着大理石的通道走了出去。
丁薇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站住了。她让辛子乔等她一下,自己却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她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便在洗手间里洗了把脸,陈嶙的死让她内疚自责了好几天才慢慢将这件事情淡忘。
她从观察室里出来又有那种想干呕的冲动,不是妊娠反应,而是某种精神刺激了她。她仍旧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照出她满脸水滴的模样,异常妩媚。如果这件事情可以如愿地解决,那是再好不过了。至于唐麟泽那边,丁薇已经不管不顾了,不论他摆出什么要求,她再也不会答应他。这个孩子,就当是唐麟泽欠她的,她要连本带利地讨回去。
“丁薇,你没事吧?”辛子乔在外面不放心地敲了敲门。
“没事。”她擦干净脸上的水,默默地走了出来。
辛子乔搂住了她的肩膀:“你真的没事吗?你现在的模样看了叫人心酸。”
她轻轻地靠在辛子乔的怀里,不说话,只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辛子乔的手触到她柔软的胸脯,脸上一阵热意泛了出来。他的手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心跳,很急促,咚咚地像激战中的鼙鼓。他听见了丁薇梦一样的声音飘进了自己的耳朵里。她说:“你想要我么?”
辛子乔摇摇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和丁薇接吻的时候只是非常认真地去接吻,丝毫不曾想到某些其他方面去。他爱她便敬她,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杂念。他爱的是她这个人,并不是她的身体。他有些脸红地将手收了回去,在衣服上蹭了蹭,擦干掌心里的汗。丁薇的反常让他有些害怕,他仍旧是搂了她的肩,低声说:“我送你回学校吧,啊?”
她闭了闭眼睛,表示默认,有些疲倦地靠着他,昏昏欲睡,多希望今天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宁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至少在梦中她还可以奢求。而梦醒了,她却无言以对了。坐上车,她干脆窝在了辛子乔的怀里,伸直了腿,双手抱住他的腰,像一只猫一样蜷缩起来,皱皱鼻翼,可爱至极。
辛子乔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油黑乌亮的一束。丁薇总爱束成马尾,扎在脑后,他见她睡意盎然,便伸手将她的头发打散了,看一顷长发披泻下来,将她的脸遮住了一半,更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他悄悄地在丁薇的脸上啄了一下,又怕把她弄醒,便有些不尴不尬地注视着她的睡相。她的睫毛微微眨动了一下,辛子乔看见上面挂着露珠一般的东西,随即有一道亮光在她雪白的脸上若隐若现。辛子乔心中一动,转过头去不忍再看。窗外一片浮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太阳遮住了,天空又显得有些阴暗起来了。他抱紧了丁薇,感觉到她肩膀上的颤抖传染似的让他打了个激灵。他在心中呼喊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任萍见丁薇离开,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不谙世事,往往是有了恶果才知道补救。她简单处理掉了手上的一次性塑料手套,却不经意瞥见了刚才丁薇丢在观察台上的一部红色手机。追出去,他们两个人影早已不见了。任萍干脆将手机放在白褂子的大口袋里,心想先帮她保存好,等她想起来自然会打电话过来问的。即使忘记了,一星期之后她来做手术,还是可以交还给她。
肖沁雅坐在她的对面,乘休息的时间问她:“怎么,那女孩儿拉下的?”
“是啊,”任萍点点头:“太粗心了。”
肖沁雅笑了笑,不置可否。
突然间任萍白大褂中的手机响了起来,任萍说:“八成是打过来找手机的。”她忙将手机打开,一看屏幕上面显示的那个号码,却如同见了什么鬼怪一样怔住了。
“怎么啦?不接电话?”肖沁雅觉得任萍有点奇怪。
任萍很机械地“哦”了一声,接过电话,手微微颤抖地将手机贴近了自己的耳朵。
“喂,丁薇吗?是我。”
肖沁雅看见任萍的背都僵硬地挺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事物,有些好奇地看着任萍。
任萍的眼神仿佛有些呆滞,她继续听见那边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晚上我有空,你过来吧。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了,我很想你。”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仿佛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终于“啪”的一下合上了电话,眼睛突然一下变得犀利而凶狠。肖沁雅被任萍的表情唬了一跳,试探性地问:“你怎么啦?”
任萍摇了摇头,告诉她:“刚才我听见了一个故事,一只黄鼠狼爬过一户人家的院子偷鸡,却被猎人发现了。”
肖沁雅看着她的神情,知道不便多问,只轻轻地“噢”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忙活。
任萍心绪翻涌,气息不平地忖度着,想来自己前一阵子猜得果然没错,唐麟泽在外面有女人,而且居然是这个年纪轻轻、看上去正正经经的女孩子!短短的几句话,将唐麟泽和这个叫丁薇的女孩的关系暴露得一览无遗。他们不仅厮混在一块,而且为时不短,说不定,她肚子里怀的孩子,都可能是唐麟泽的!
想到这里,她的脑子突然中断了思路,只是一片空白。难怪唐麟泽这一段时间以来每日春风满面,难怪他衣着光鲜仿佛年轻了十岁,难怪他每天行踪神秘语意含混……难怪!难怪!任萍推开椅子“嚯”的一下站了起来,身后肖沁雅问她去哪里,她也不答,脚底生风似的走出了门诊室。她现在急需一杯冰水冷静下来。
任萍到食堂要了杯冰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她在空空荡荡的食堂坐了一会儿,收紧心神,冷静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她先把事情调查清楚才有发言权。这个丁薇身边也有一个阳光气十足的男孩子陪着她,她不可能舍弃这个年轻的不要,去勾引唐麟泽这个老家伙吧?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纳闷,这丁薇到底是何许人物,让这么些人都众星拱月似的拥着她?
她慢慢地踱了回去。今天来看病的人很多,因为刚才的离开,病人突然一下增加了,让肖沁雅一个人忙得满头大汗。她又重新坐了下来,冲肖沁雅抱歉地笑笑。那部手机仍然放在她的白大褂里,感觉沉甸甸的。
任萍现在和许慧茹隔三岔五就要去那家茶餐厅碰一次头。两个互相哀怜的女人如果只有回忆可以缅怀,以便维持生活的快乐的话,那么她们无疑是可怜的。任萍下了班,约了许慧茹仍旧在老地方见面,她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丁薇的那个手机,生怕一放手证据就会飞掉一样。唐麟泽刚才用的是家里的电话打的,手机上还保留着那个电话号码。
这次她没要咖啡,只是学着许慧茹近来的习惯,要了一壶茉莉花茶。在等待许慧茹到来的时间里,轻轻地抿了一口,微微有些烫的茶水在唇齿之间萦绕了一圈,茶香浓郁,芬芳扑鼻,难怪许慧茹会爱喝。
“这么着急找我来,又出什么事儿了?”许慧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任萍的对面,这些日子她瘦了一圈,腆着的小肚子像瘪了气的皮球,没有原来那般明显了。这使她原来臃肿的身材改观了许多。
任萍抬头看了一眼许慧茹,只是不经意的一瞥,突然发现那双神似的眼睛竟然在许慧茹身上找到了答案。丁薇的眼睛,怎么会和许慧茹的如此相同,相同到她几乎以为丁薇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原来症结在此。任萍喝了口茶,并没说话。
“你也开始喝茶了?”许慧茹好像知道了什么一样,径自倒了一杯,也慢慢地啜饮着,等任萍开口说话。
“你听过一个叫‘丁薇’的女孩儿么?”任萍叹了口气,问她。
“丁薇?”许慧茹的脑中突然闪现了一下自己的女儿,丁明和张晓薇结合在一起,不就是“丁薇”?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抛诸脑后,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恍惚有一个印象。”
虽然许慧茹是中文系的专业课副教授,可是她并不清楚系里一千多号学生的名字。也许这个学生曾经教过,那个学生也曾经向她请教过问题,然而她往往只是记得学生的模样容貌,记不得名字了。所以尽管丁薇也是中文系的学生,可是许慧茹不曾教过她,自然也不会听说过。
“她是我的病人。今天由一个男孩儿领着来,到我们医院检查,准备做人流手术。”
许慧茹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
只听任萍继续说道:“她在观察室里拉下了一个手机,我便帮她收了起来,准备等她来做手术的时候交还给她。谁知道电话突然响了,我接过来一看,对方的电话显示的居然是我家的号码!”
许慧茹一怔,“是老唐打的?我想起来了,这个叫‘丁薇’的女孩是老唐的学生,上学期因为考试参与作弊被学校退学了。谁知道学校里规定这样的学生如果交付六千元的保证金,可以留校查看一年,继续跟班读书。我在公告栏上看过她的名字!难怪听上去这么耳熟呢!”
任萍将拳头握得紧紧的。“他的学生!他的学生!他怎么连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你,你是说……”许慧茹端起的杯子停在半空中,一时间领悟了任萍的意思。难道唐麟泽和这个叫丁薇的女学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令人不耻的事情么?
“是的,是的。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刚才打电话到这个手机上,说着种种不堪入耳的话!我不是傻子,我听得出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什么。这对狗男女,男的无耻女的下贱,连这种师生乱伦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任萍气急败坏,一连串的秽语随即骂了出来,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许慧茹仿佛看见了以前的自己,在发现邹云顺和陈嶙的奸情时同样是一副这样的表情。任萍此时此刻的心情她完全理解,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握住任萍的手,示意她冷静下来。那些应侍者和她们都很熟了,全都纷纷扭头注视着她们。许慧茹说:“我知道你现在非常难过,以前我何尝不是这样。现在最为要紧的是你得采取主动呵!老唐暂时还不清楚你知道了一切,你要想个办法,让他们断绝关系。”
任萍满面泪痕地抬起头,抽了张纸巾把泪水拭尽。她带着哭腔说:“我现在什么主意都没有,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慧茹,你说做男人的是不是非要在外面沾花惹草朝秦暮楚?我几乎把心都掏给他了呀,他仍是不满足!我只是不能为他生个孩子,可是,这是我的错么?我何尝不想有个孩子!”
许慧茹目光一转,像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丁薇怀孕了,要做人流手术?”
任萍点点头,说:“已经一个多月了。”
“那你发现老唐开始有些不对劲是什么时候?”许慧茹又问。
任萍慢慢地低下头去回忆。她想起那天值完夜班在路上听见猫的叫声,她因为得知陈嶙的死讯,随后有些心绪不宁地伏在唐麟泽怀里哭。他还好言相劝,帮她洗脚。那天,唐麟泽温柔得出奇,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尝试着弥补他的过错一样。“也是差不多的时间!”她的心脏突突地跳着,紧张地问:“你是说,丁薇怀的是唐麟泽的孩子?”
许慧茹说:“你是医生,你应该比我清楚。”
“他,他是为了孩子才……”任萍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半晌说不出话来。“不不不,丁薇的身边还有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陪着她来做人流的,还说他们年轻暂时不想要孩子。我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的确像是很亲密的情侣。”
“你肯定吗?万一要不是那个小伙子的呢?”许慧茹反诘了一句。
任萍懊恼地用手指弹了弹两边的太阳穴,轻轻晃着脑袋。她的心情极端不好的时候便会这样,眉毛高高地耸起来,耸成一座山。“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许慧茹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得像一只猫,悄无声息。她把手横过来,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任萍看得真切,那座山峰陡然又高了些许。她左右为难地说:“我考虑一下吧。”她们已经秘密地杀过一个人了,按理说不在乎再多一个。可是这种事情做得多了,良心上总会隐隐有些不安。任萍冥思苦想,终于想起了上次做手术的时候,实习生马小宁问她的关于血崩的事情。是了,如果做完手术没有将血管缝合好,那么多半会引起血崩的。她可以做得不露痕迹,推说是丁薇自己的愈合能力太差……
想到这儿,她端起了一杯茶,慢吞吞地喝了下去。仍旧是茶香馥郁,芬芳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