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称意

依礼,皇太子于午门接受朝见,需着冕服,宫中尚衣局已提前半月新制了衣裳佩绶。原本这事是和蓝轩沾不上边的,所以那日,听闻他竟亲自将衮冕玄衣送来东宫,毓坤着实讶异了回。

每次与蓝轩交锋皆劳心劳力,这几日她鲜少与他言语,倒轻松许多,此时便更懒得应付,不由向传话的宫人淡淡道:“就说有劳厂臣,我又发了头风,起不来身,不便亲谢,赏些东西,打发他去罢。”

说完又着意嘱咐道,要重赏,切不可单薄。毓坤心中自然知道,如蓝轩那般身份,来一趟自然不是为了赏赐,她却偏要用这阿堵物去打他的脸,只叫他知道,他在她心中不过担得一个俗字。怎么说她也是太子,他还能真同她撕破脸不成,只能忍着罢了。

想着蓝轩吃了闭门羹,闷气领赏,还不得不谢恩的样子,毓坤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一旁的冯贞闻言犹豫道:“只怕这样……不太妥帖。”

他一开口,毓坤就沉默下来,方才的情形她不过想想罢了,如今还真得罪不起蓝轩,若有朝一日她真做了皇帝,第一件事便要将他的势力铲除殆尽……

想到这儿,毓坤又不由琢磨起这些天她盘算的那件事来,想着那日宁熙曾说过的话,她忽然间就有了主意,下意识唤道:“慢着。”

传话的宫人顿时站定,躬身听候她的吩咐。

毓坤仔细在心中思虑一番,方缓缓道:“去罢,将蓝掌印请进来。”

冯贞并不明白她为何改变了主意,毓坤却摆了摆手,要他亲自领人去请。

在慈庆宫外候了一刻,蓝轩方见太子大伴冯贞急匆匆走了出来,命人从他身后两个随堂太监手中接过盛着冕服的漆盘,恭敬地领他向殿内走。

蓝轩在心中笑了笑,看起来,她还真是不待见他,不知旁人怎么劝才勉强请他进去。然到了东书房,行了礼,见毓坤竟和颜悦色上前来扶他,蓝轩一时间倒有些惊讶了。

今日她一身太子常服,绛袍金带,微微一笑,唇边隐有酒窝,越发显得唇红齿白。蓝轩不由在心中想,比起先前的横眉冷对,他还是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不过……说起来他还尚未见过她哭起来的样子,许是那样更好看也说不定。

见蓝轩微笑瞧着自己,毓坤眸中不由泛起冷意,只是还要更重要的事,她只能压下不耐,与他寒暄起来。

漆盘中的五采玉珠的九旒冕泛着柔和珠光,将呈上来的衮冕九章查看完毕,又与蓝轩虚与委蛇了片刻,毓坤垂下长睫,面上忽然现出抹忧色。

果然,见她这样子,蓝轩很体贴地询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毓坤闻言抬眸,神色郑重望着他道:“到真有件小事,恐怕要麻烦厂臣。”

蓝轩道:“愿闻其详。”

毓坤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为了公主,我是不愿求人的,只因我这妹妹前日来央告,说有缸繁育多年的金鱼尚留在小沧澜中,很是舍不得,其中一尾锦头将军,一尾绣花荷包,是花钱都买不到珍品,实在是没办法……”

她未说完,蓝轩便明了,原来她厌烦自己,不仅是因为秋狩的事,兼之更不悦自己收了那园子。太子疼爱妹妹是出了名的,蓝轩一笑,接了话道:“殿下勿忧,我叫人取了,明日送到宫里来就是。”

毓坤有些不好意思道:“当真教厂臣见笑了,也无须这么麻烦,叫冯贞去取便是了,他是惯去的,熟门熟路。”

她面色柔和,黑眸闪亮,表情全然无辜,但蓝轩知道,说不准在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想了想道:“也好,这样更妥帖些。”

毓坤不易察觉地蹙眉,她原本是试探,若他拒绝,这园子中八成便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他竟如此坦然……虽如此,毓坤仍旧打定主意要一探究竟,便向冯贞道:“那你去罢,就说已禀过了蓝掌印,取了东西就回来。”

冯贞闻言会意,即刻领命去了。

待他走后,毓坤不由又打量起蓝轩来,耽搁了这会,他竟还不走,也不知今日特意来是有什么事。瞧出她的心思,蓝轩忽上前一步,高大的影子正落在她身上,毓坤下意识绷紧脊背,沉着眸感到他俯下身,在她耳畔悄声道:“请殿下……先将旁人都屏退了罢。”

毓坤眸色深深望着他,她是吃过一次亏,如何肯再信他的话。然而她不动,蓝轩也不开口,僵持了片刻,毓坤想,这里是东宫,难道他还真敢做什么不成?终是冷着面孔摆手,书房中宫人便鱼贯退了出去。

待最后一列宫人走出去,将隔扇牢牢掩好,毓坤只听蓝轩低沉的声音道:“皇上的身子,恐怕不大好。”

毓坤一怔,猛然睁大眼睛望着他,一时难以置信。按理说他是天子近侍,消息确实灵通,只是这话他不对皇后去说,不对福王去说,而要对自己说,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瞧见她眸中的狐疑,蓝轩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这话我只说一次。”

他语气坦然,毓坤心中一颤,顿了顿,眼眶微微发红道:“不是说好转了些,如何……”

蓝轩淡淡道:“如今瓦剌使者在京中,自然要放出这消息,稳定人心,然而……”他深深望着毓坤道:“殿下需早作打算。”

毓坤一凛,若蓝轩说的是真的,皇后那里如何没一点动静,甚至连皇上下旨由她主持阅兵,朱毓岚那里竟没争上一争。

果然,见她蹙眉,蓝轩叹道:“那臣便再多言一句……”

望着毓坤,他正色道:“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说罢,他行礼告退,毓坤沉沉望着他秀逸的背影想,这话出自《论语·季氏》,说的是祸患不起于外,而起于身边,难道蓝轩竟真的是在暗示,皇后与朱毓岚在暗中谋划什么事情?这么一想,她倒忽略了另外一件事——像他那样字都不怎么识的人,如何竟背得出论语。

自蓝轩走后,毓坤兀自沉吟许久,依旧有些分不清,他是想要帮自己,还有意要将水搅浑。直到宫人回禀说冯贞已回来了,便诏他到东书房来。

在毓坤面前叩了头,冯贞起身,低声道:“已查明白了,园子里养的是只猫。”

毓坤以为他说的是比喻,冷笑了下,心道还真藏着女人,不由淡淡道:“说罢,是家猫……还是野猫?”

见她不信,冯贞着了急道:“真的是猫,那么长……”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比划着:“跟豹子似的,威猛极了,就趴在水缸边上,‘啪’地这么一扑,水里的鱼就被叼走了。”

毓坤滞了一滞,冯贞命人将取回的水缸抬来。毓坤仔细一瞧,原本五彩斑斓的一缸金鱼,如今就稀稀拉拉就剩了几尾,见到人的影子覆上来,全钻进荷叶底下躲藏起来,显然是被吓得怕了。

而那锦头将军自然是不在了,想必已成了盘中餐,绣花荷包倒还在,只是尾巴上缺了一处,像是被爪子挠的。毓坤眼前不由浮现起一只大猫满足舔着爪子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想必他是有意的,故意要养只猫作弄自己。

一时间她只觉蓝轩这个人,还有他的猫,都当真讨厌极了。若她再信他,那才真是见了鬼。

望着冯贞,毓坤沉声道:“就将剩下的金鱼养在我这罢,也别告诉公主了,平白惹她伤心。”

大约蓝轩也听说了这事,第二日再见面时,他竟正色将她拦了,很是郑重地道歉道:“是臣疏忽了,竟酿成这样的祸事,待臣教训那畜生,给殿下出气。”

毓坤在心中冷笑,和只猫置气,传出去倒显得她小气了。虽讨厌极了,她但还是按捺下性子,冷冰冰道:“哪儿能呢,猫吃鱼不是天性吗?厂臣也不必在意。”

说罢,瞧也不瞧他地走了。

见她已在心中认定是他故意捉弄自己,蓝轩不由叹了口气,先前她不想理他,只是敷衍,现如今倒厌烦得连敷衍都欠奉了。

然而这次,还真不是他有意为之。

即便他喜欢作弄人,也没有平白拿人家的心爱之物作践的道理,他是真不知道金赤霜还有这样的本事。昨日听管园子的孩子回报这事,蓝轩便知道坏了,恐怕她在心里将他恨得更厉害了,今日一见,果然她面色不豫,他倒打心底感到抱歉来。

待回到乾清宫西面的配房,见他似有心事,郎燕生小心翼翼唤道:“厂督?”

蓝轩闻言,若有所思道:“你倒说说,十几岁的小姑娘,都喜欢些什么?”

郎燕生讶异极了,不由在心中想,难道厂督竟是瞧上什么人不成,虽说他们这样的身份,是做不得真的,但却不妨碍京中官员送钱送女人,更有甚者,自己家的女儿也没有舍不下的。更何况,做不得真又如何,有些手段……

然被蓝轩蹙眉瞧着,郎燕生知道是他想多了,不由收了心神道:“小姑娘家,喜欢的无非是什么胭脂水粉,首饰头面之类……”

蓝轩摆了摆手道:“这些怕是她不爱。”郎燕生心道,这是真上了心啊,想了想道:“文雅些的,大概喜欢书啊,画儿啊,琴谱子什么的。”

蓝轩不语,郎燕生又道:“再新奇些的,弗林国的叭儿狗,会说话的鹦哥儿,总不会错了。”

待他口干舌燥说了一圈,蓝轩依旧兴味索然,郎燕生不由心中冒汗道,这小姑娘得是个什么活祖宗啊,这么难哄,将全北京城的好吃的、好玩的捧到面前都不多看一眼似的。

停了许久,郎燕生方听蓝轩道:“你去……把工部的张主事找来。”

郎燕生闻言松了口气,这是终于要办公事了,急忙领命去了。

待郎燕生走了,蓝轩从书案上取了支笔,竟就着手边的磁青纸画了起来。待张邈被领进来,他屏退了所有人,方将手中的画递与他,淡淡道:“做得出来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姑娘们的地雷和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