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洛宁已到前面开道,宫车渐渐走得快起来,毓坤隐隐望见远处道旁立着许多杆子,上面挂着一排排灯笼,风一过,扬起地上的细沙,血腥气扑面。然到近前毓坤才发觉,这哪是灯笼,分明是刚砍下的人头,披头散发,五官狰狞,浓腥的鲜血顺杆流下,淌在沙土里。其中有张面孔有些熟悉,细看正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而这么长一排,自然全是他的亲族。
猛然见这情景,毓坤全身血液凝滞,胸中翻涌。跌回车中,她禁不住撕心裂肺咳了起来。很快有盏茶递在她面前,毓坤抬眸见竟是蓝轩,手一挥将他推开了。蓝轩也未恼,沉静拨着香炉中的白檀。
毓坤苍白着面孔望他,但见他握着香箸的手生得极好看,骨肉亭匀,修长的指一拨,便有馥郁的香气漫上来。然而就在这双手上,扼杀了多少性命,又沾染了多少鲜血。
究竟是怎样冷血,才能做到杀了这么些人也无动于衷,毓坤冷冷望着他道:“便是燃再多香,压得住无辜之人的血气么?”
仿佛定要触怒他似的,毓坤言语间丝毫不留情面。蓝轩望了她一眼道:“无辜?何其无辜。”
毓坤瞪着他道:“一人犯事一人当,难道整个宗族都合该枉死?”
蓝轩淡淡道:“难道这些人食得便不是罪犯的俸禄,子孙得以读书做官便不是荫得罪犯的官爵,世间又哪有全然无辜之人。”
一时难以反驳,毓坤压着怒意道:“即便如此,也应量罪定刑,如此一概斩杀,难道天底下便没了王法。”
蓝轩掷了香箸道:“这天底下,原本便没有王法。”
一口气滞在胸中,毓坤涨红面孔望他,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有个声音竭力嘶吼道:“放开我。”
毓坤下意识向外望,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两个壮汉压在道旁,双手反剪,整张脸被压在染血的沙土里,却仍不放弃地死命挣扎。
蓝轩命宫车停下,洛宁走上前,隔窗禀道:“是史思翰的儿子,因未成年,免死流放,今日在台下观刑,未想到竟叫他松了绑绳,说是要给父亲收尸。”
依律,处斩的犯人暴尸三日,之后首级由宛平县领走,而尸身由大兴县领走,是要死无全尸的道理。毓坤未想到史思翰的儿子得了机会不逃,反回来收尸,倒很有骨气。
她十分担心蓝轩要处死这少年,欲出言阻拦,却没想到竟听他道:“放了他罢。”
洛宁恭谨道:“是。”
身上蓦然而轻,那少年不可置信直起身,蹙眉望着道旁的宫车,毓坤知道他并不认识蓝轩,也不明白他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蓝轩轻声道:“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办的,日后若要报仇,需得找我。”
少年闻言双目发红,起身便冲上来,却再次被狠狠按倒在地,他喘着粗气,赤红双目道:“作弄人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现在便杀了我!”
蓝轩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也是个小小男子汉,需得知道,死是这世间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得多。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说罢他抬起手,宫车重又动了起来,毓坤瞧那少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泪,愣愣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埃,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里。
很快出了阜成门,宫车转而向南。已到京郊,车窗外一片郁郁葱葱,燕飞虫鸣,虽闷热似要下雨,却不复方才的肃杀。毓坤心中沉得很,望着兀自看书的蓝轩,方觉一点儿也看不懂他。
“年十五,以罪入内廷……”毓坤怔怔想着曾读到过的,关于他生平的寥寥几句话。说起来那时,他也不过和那少年一般年纪。
她忽然想问问他,当年究竟遇到什么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蓝轩也仿佛对她失了兴趣,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好在不久便到了宛平县城,知县并县丞主薄等人早已候在道旁,跪了两列,迎候太子下车。
第一次接驾,宛平知县诚惶诚恐,特意备下酒席。毓坤却一点吃不下,勉强用了半碗素面,悄悄瞧一眼蓝轩,见他神色如常,恪守食不言的规矩,午膳后便命启程,也不多扰民。
这般教养,怕也曾有极好的出身,却不知为何竟没怎么读过书。
神机营驻地在宛平县郊,四面环山。距大营尚有二里时毓坤便听到震声隆隆,值营的参将拔起吊桥,引她与蓝轩一行上了营中的城楼。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下望,毓坤但见蜿蜒的护城河畔耸着数十尊火炮。碉楼上的旗手一挥,火力齐发,立在岸边的石堆便被炸得粉碎,火焰冲天,壮观非常。
毓坤心中震撼,却见滚滚浓烟中蓝轩波澜不惊。身旁的参将道:“监军大人请看,这便是从夷人处缴获的佛郎机炮。”说罢便有八人将一挺火炮抬上来。蓝轩抚着尚有余温的炮身,微笑道:“这佛郎机炮虽好,却并非今日的主角罢。”
那参将姓张名越,此时也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他立在城楼上击了击掌,便有兵士将方才那数十尊火炮撤去,又推出一辆车来。
毓坤瞧见那车上也架着尊大炮,口径是先前两倍有余,被推着对准岸边的另一簇石堆,张越将手中旗帜一挥,轰隆一声,石堆应声炸开,震得城墙微微颤动。
这一发炮竟顶先前十发,毓坤惊讶极了,见张越面露骄色道:“这便是工部军器局新造的大炮,不仅威力巨大,且可连发三次再填火|药,装在战车之上还能灵活转向,实是件利器。
毓坤好奇道:“这炮又叫什么名儿?”
张越道:“刚刚运回来,还未得名,正欲请监军大人示下。”
毓坤心想,禁军中果然与在宛平县城不同,即便她是太子,因未有军中职务,也是插不上话的。
蓝轩闻言,悠悠望向她道:“殿下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未想到他将这机会给了自己,毓坤讶异又有些开心,想了想道:“颜公的《裴将军诗》中说‘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我看便叫将军炮罢。”
蓝轩道:“这名字倒很贴切。”
张越也很欢喜,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打心底赞道:“殿下果然好学识。”
毓坤下意识望向蓝轩,知道他有意让着她,倒又承了他的人情。然他神色淡淡,似乎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下了城楼,张越又引他们去校场。空旷的场地上数十丈开外摆着数张藤甲,张越命兵士端来个匣子。匣盖一开,毓坤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白缎上静静躺着一件银色器物,细长管描着珐琅彩,象牙雕的柄,隐隐看得见精巧的机括。
张越道:“那佛朗机炮虽比不得咱们的将军炮,这佛郎机枪却比咱们的火铳要强许多。”
毓坤禁不住将那物拿起来,握在手中只觉沉甸甸,抚过细长管冰冷流畅的线条,五彩珐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有种奇妙的感觉。谁能料到,这样精致的工艺品竟是件兵器。
见她把玩着那佛郎机枪,颇有些爱不释手,张越笑道:“殿下可要试一试?”
毓坤未答话,却听蓝轩沉声道:“不必了。”她本有些犹豫,然蓝轩这么一拦,反激起了好胜之心,扬唇道:“试试便试试。”
张越从她手中接过那佛郎机枪,锤了些火|药进去,重又递给她,望着远处道:“殿下一会对准藤甲扣下机括便可,切记不可松手。”
毓坤举起那火|枪,忽然有些紧张,肩膀也微微发酸。余光扫见蓝轩正蹙眉望她,心下一横,闭上眼将机括向后一扣。砰地一声,她只觉被一股大力向后带,虎口麻得几乎失去知觉。也就在那一刹那,有人用力握住她纤细的指,又牢牢抵住她的腰,方将她稳住。
毓坤睁开眼,方觉身后之人竟是蓝轩。而对面的藤甲已被击穿,燃起熊熊火焰。原来这器物威力如此之大,好在没有脱手,不然打在人身上便是个大大的血窟窿。但从另一面想,这样的利器若用在战场上,怕是所向披靡。
张越接过尚发热的佛郎机枪,赞道:“殿下好准头。”毓坤不好意思咳了声,蓝轩不留痕迹松开她,正色道:“这样的火|枪,军器局可造得?”
张越沉默片刻道:“此物是从一位基督徒那得来的,据他所说,海外骑兵皆佩之,然我将其拿到工部去,军器局的匠人看了却说太复杂,恐怕一时难以造得。”
这回答令在场之人都沉默下来。鸣金收兵,张越陪同他们从校场向大营走,毓坤心情有些沉重,自言道:“想我泱泱华夏,尚以天|朝上国自居,禁海闭关,实则如闭目塞听之人,不知方外已年几何矣。”
毓坤说罢,竟见蓝轩望着她的目光隐有赞许,又听他低沉的声音道:“海禁是一面,不重视是另一面。想来夷人的火|药尚且是从中原传去,两京一十三省,难道竟找不出能造火|枪的人么?万不至于,只不过奇技淫巧,一向不登大雅之堂。”
沉吟片刻,他叹道:“前些年有民间工匠孙邈进献燧石铳,倒与这佛郎机枪相似得很,皇上高兴,赏他管宫中焰火房,每年元日放一回。待回去请了旨,明日便让他到工部报到罢。”
毓坤不由想起这些年的元日,宫里的焰火绚丽壮观,竟没一次是重样的,若如此,倒是大材小用了。而蓝轩所谓“回去请旨”,自是自请自批,在场之人皆心照不宣,他说的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蓦然峰回路转,张越眸中发亮,不胜欢喜道:“若能如此,那当真是太好了。”
自得了蓝轩允诺,张越一路上欢欣鼓舞,到了营房忙不迭吩咐开灶。天色渐渐晚了,毓坤惦记着回宫的事,心中不免焦急。蓝轩却不疾不徐,望着营地正中的忙着架火宰羊的兵士,缓缓道:“野营简陋,殿下将就用些罢。”
毓坤起身道:“该回去了。”
蓝轩却不动,只望了望发沉的天色,微微一笑道:“今日怕是晚了。”
毓坤心中一凛,忽然明白他根本没有打算回宫。
她是万万不能外宿的,退了一步,毓坤沉声道:“明日有早课,我须赶回宫中。”
蓝轩俯下身,认真望着她道:“不过差一日,告个假也无妨。”
背后是营地的栅栏,毓坤再无可退,抿着唇冷道:“荒郊野外,我住不惯。”
蓝轩叹道:“是臣的错,竟连贴身伺候的人也未带,只是横竖已如此了……”他笑了笑道:“便由臣服侍殿下也是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佛郎机,明称西班牙和葡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