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怜子情

闻听厂督言语间竟认可尚璟所言,郎燕生不由意外,然蓝轩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他却猜不透了。下意识与尚璟对视,郎燕生第一次在他眸中也见到疑惑,只是蓝轩不说,他们也不能多问。

紫禁城的夜,柔软得像块发亮的黑绸子,蜿蜒的银河缓缓流淌,星辉下殿宇连绵,庄严肃穆。待午门前的汉白玉日晷落下第一道日影,毓坤照例早起。歇了一夜,虽身子仍有不适,精神倒比起昨日好了不少。今日该是她去后宫给薛贵妃问安的日子,距辰时尚早,用过早膳,毓坤换了常服,带着冯贞向储秀宫去。

前些时日颇有些不顺遂,她不愿与薛贵妃添烦恼,有意将与蓝轩的不愉快瞒着她,但想必多少已有些言语传到了去,昨日终于等到旨意,毓坤心下一片轻松,自然要第一时间将这消息报与母亲,好叫她安心。

过隆宗门,在西二长街前下轿,毓坤抬眼便望见红墙黄瓦后储秀宫高扬的单檐歇山顶。其下斗拱绘着苏式彩画,庭中古柏森森,汉白玉石基上东西各有一只铜鹿。这里是她六岁前居住的地方,西面那只鹿她还曾骑在上面玩耍。望见熟悉之景,毓坤的步伐不由轻快。

深红朱门迁延而开,毓坤但见石阶下候着一对丫鬟,皆衣罗绮珠翠,不似下人,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心中明白,大约是薛府的两位夫人来了。

当年她受册为太子,连带外祖家也封了侯,因薛老太爷,薛大爷皆不在了,这爵位就由薛家长房长子,她的大表兄薛怀瑾袭了去。虽是虚封,没有食邑,但延绵下的恩泽赏赐却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完。所以不止在苏州老家,即便是在贵胄云集的京城,薛府的奢侈铺排,也是数得上名儿的。

宫人见太子驾临皆惊惶,毓坤却抬手,将向内通传的人止了。她向来不喜薛府的招摇,又知道两位舅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立在廊上听了会,果然听到正厅中竟隐隐传来哭声。

薛家长房的蔡夫人以帕掩唇,泣道:“可怜我瑾哥儿,让人打成这般摸样,三天尚下不得床,堂堂保昌侯府,竟叫人欺辱到这步田地……”

越说越伤心,她哽咽得喘不上气来,薛贵妃叹道:“人放出来就好,皮肉之伤,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蔡氏却如护崽的母虎,腾得起身道:“话岂是这样说,如今娘娘是贵妃,位同副后,坤哥儿是太子,正是储君。我们家是什么身份,那姓万的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应考的举子,竟将瑾哥儿打了,那不开眼的巡城御史还将人拿了,可怜我儿在大狱中过了一夜。好在顺天府尹识趣,弄清身份将人放了,只是若不将那打人者治个重罪,如何消得下这口气!”

毓坤心知,若真如蔡氏所说,薛怀瑾无故挨了打,又怎会被巡城御史拿去,只怕是他先动的手。因瞧在她的面上,顺天府尹不得已将人放了,本已是占了便宜,然她这舅娘不知足,还要编排颠倒黑白的说辞,想要将对方治罪。

见毓坤沉着面孔,身边宫人皆不敢喘气。厅中的薛贵妃自然也是明白的,见蔡氏不肯罢休,冷淡道:“这样的话嫂嫂莫再提,我虽入天家,却不过是做妾罢了,又有何贵呢,自己生的哥儿,尚不得唤一声娘,又哪有什么光彩可以荫护娘家。”

这一番话堵得蔡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怎可这么说话,皇上对娘娘可是……”

薛贵妃打断道:“瑾哥儿既从狱里放出来了,就在家好生养着,过几日改了纨绔习气,再捐个官儿与他做。对方想必亦有伤,需好好赔偿,若是让人告到都察院去,只怕我也护不住。还有便是,今日我既将这事了断,便不许再去烦扰太子。”

见她是铁了心不护短,蔡氏委屈极了,却不能不应。一旁二房的郑夫人有些坐不住,试探道:“这样一来,怕是要一笔花销呐。”

因长房袭爵,郑氏心中未免不平。蔡氏守寡,有些事不好出面,她便在薛府掌家,一想到明明是长房惹了事,银子倒要打官中出,颇有些不满,却不便表现,只柔柔道:“这些年替娘娘看园子,也贴了不少钱进去,只怕公账上有些吃紧。”

未想到话音刚落,便听人笑言:“倒叫舅娘为难了,那么明日将园子收回来,这项开支也可省下了。”

蔡、郑两位夫人循声而望,见宫人推开隔扇,竟是太子飒然走了进来,不由惊惶,起身便拜,尤其是郑氏,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前些年薛府得谕旨敕造小沧澜,每年得宫中一万两白银用于园林维护,是绰绰有余的。毓坤心知这钱到了薛府账上,能有二分真的用在园子上就不错了,却未想到郑氏竟还借这由头,哭起穷来。

果然,她这话一抛出,郑氏便跪下了,慌忙忙道:“为难也是应该的,能为娘娘分些忧,可不正是我们的福分。”

见毓坤不为所动,似是真要将园子收回来,郑氏红了眼眶道:“哥儿可还记得小时候养得那缸金鱼,舅娘都替你好生喂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到园子里坐坐,看看可欢喜不?”

她这温情牌打得柔肠百转,毓坤虽知是套路,终究碍着薛贵妃的面不好与她撕破脸,便命她起身。

郑氏刚松了口气,却听薛贵妃道:“无错,昨日我已将园子收回了,以后嫂嫂们也可少费些心。”

毓坤闻言实有些惊讶,因念长兄的抚育之情,薛贵妃是不愿与娘家人为难的,却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决心,将园子收了回来。

郑氏更是惊讶,下意识望向蔡夫人,园子的宅契和地契是在长房那放着,蔡氏定早知道了,却不与自己知会,显然是不满她在府中当家。

她心中虽恨,却不表现在面上,更知太子既来了,便不能再留着不走。蔡氏自然也懂得这道理,妯娌二人一同告退,将贵妃平素喜爱的吃食,以及府中几位姑娘亲手为贵妃缝绣的小衣、睡鞋等物交予储秀宫掌事的崔姑姑,领赏谢恩乘车回府。

终于得了清静,在储秀宫后厢的思顺斋坐定,薛贵妃望着毓坤柔声道:“来,到我身边坐。”

毓坤惊讶又踌躇,已有许多年未曾得生母如此亲近,又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来,终是没有迈出步子。

似知她所想,薛贵妃微笑道:“今日叫奶|子陪着你妹妹上千秋亭玩去了,没人来闹,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说会子话。”

说罢起身,拉着毓坤一同坐在美人榻上,又仔细端详她。

毓坤有些局促,然薛贵妃身上的淡淡香气却是她幼时所熟悉的,也就慢慢安下心来。瞧她面色有些苍白,薛贵妃抚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道:“听说昨日,还是去上学了?”

毓坤一怔,未想到薛贵妃不问别的,先问这事,默然点了点头。见她嘴唇也淡得没有血色,薛贵妃疼惜道:“既是小日子,怎不歇一歇,这样奔波,难道身子便不是自己的?”

未曾想她连这事也替自己记得清楚,毓坤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倒没什么,熬一熬便过去了。”

薛贵妃叹道:“药可吃了?”毓坤应了,她犹不满意,唤过守在外面的崔姑姑道:“茉雨,去小膳房端红糖燕窝来。”

崔茉雨得令去了,不久后捧着一方漆案回来,其上一盏甜白瓷热气袅袅。

薛贵妃将瓷盏端来,毓坤接了,但见牙白肌底盛着赤色的燕窝与糯米圆子,还浮着些碎桂花,倒甜香扑鼻。

她是很爱甜食的,只是觉得太女气了些,向来克制。见她捧着盏不动,薛贵妃愈发心疼,柔声道:“又没有旁人在,不妨碍的。”

毓坤这才轻轻舀起一勺,方咬了一口,便察觉不同来。这吃食宫中也有,北方谓之元宵,往往裹了馅,毓坤小时候吃到时,总觉得猪油有些腥气,只喜欢她娘做的,用糯米粉揉成的汤圆,这便是南方的做法了。

而今日尝到的味道竟有些熟悉,果然听一旁的崔姑姑笑道:“这还是娘娘亲手做的……”

话音未落,却被薛贵妃止了,毓坤心中百味陈杂,她并不常来储秀宫,然小膳房却常备着她喜欢的吃食,可见她娘也无一日不念着她。

放下碗盏,毓坤正色道:“娘娘可得知了,昨日皇上已下旨,要我主持阅兵大典。

薛贵妃微微点头,毓坤心想,她娘虽身处深宫,却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大概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果然,过了会便听薛贵妃沉声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是怎么回事,如何得罪了他,以致东宫震荡?”

不用问毓坤也知她说的是蓝轩,这事她不愿多提,淡淡道:“也无事,你瞧现下,不好起来了。”

薛贵妃叹道:“我自认尚算识得人心,只有他,打小便看不透,若真有什么误会,还是说开得好。”

毓坤蓦然睁大眼睛,讶异道:“打小?他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