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心思机敏,转手便解了袖中的汗巾子,拭了拭面颊,半真半假抱怨道:“天儿也太热了些。”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有人忙不迭附和道:“末伏天真真要命,怕是要害了热症。”
循声而望,毓坤见说话之人是礼部左侍郎陈伯谦,他身材不甚高,却生得颇有些圆润,白白的面皮上挂着汗珠,身上缀着孔雀补子的公服已洇出了暗色水渍。这台阶搭得浑然天成,不仅解了她的围,还让她有借口走出去几步,与蓝轩离得远些。毓坤瞧着面前之人,发觉他倒有几分机灵。
能做到正三品的官儿,陈伯谦自然是人中龙凤,今日这旨意一下,他便知道风向转了,日后怕是太子的大势,所以一有机会,便毫不犹豫凑了上来。
虽勉强将方才的失态圆了,毓坤心中仍有不安,与陈伯谦叙着话,余光却忍不住扫向蓝轩,隐隐带着探究。
他究竟,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蓝轩淡淡一笑,瞥了她一眼,毓坤心中咯噔一下,却见他神色中那丝波澜已消失得了无痕迹,倒好似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微微放下些心,毓坤存着侥幸,她素有体弱之名,今日暑意颇盛,害了热站不住也属寻常,他又能看出什么来?狠掐了指尖一把,她挺直腰,强打起精神,站得更端正些。
只是毕竟极不舒服,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她才勉强站住,索性将注意力集中在殿中的争论上,竭力转移不适的体感。
然殊不知身侧,蓝轩正悄无声息打量着她。现下他终于有了兴致,第一次认真审视起她来。这么仔细一看才发觉,她当真生得漂亮极了,皓齿朱唇,肌肤潋滟。只是如今整个人却绷得像根拉满的弦,纤长的睫毛扇子似地垂着,在眼下烙下一片青黑的阴影,水汪汪的下唇原本丰润饱满,现在却深深印着道齿痕,让人忍不住想……以拇指捻平了。
虽然掩饰得很好,蓝轩依旧看得出她在强撑,单薄的身形不易察觉地打颤,腰身随着呼吸慢慢收紧,他自然知道那藏在绛纱袍下的腰肢有多纤细,仿佛不盈一握,不堪一折。
若未记错的话,蓝轩眸色沉沉想,她还有个妹妹,正是一般年纪,十六年前得的一对双生子……
正煎熬间,毓坤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击掌三下,殿中顷刻鸦雀无声,连方才争吵激烈的两位也蓦然而止,噎得面色通红,目光却小心翼翼落在蓝轩身上,暗暗揣测是不是惹了他厌烦。
众人皆惶惶,却听蓝轩沉静道:“今日便到这罢,余事明日再议。”
自然没有人反驳,毓坤虽有些讶异,却大大松了口气。兵部右侍郎林铨犹豫片刻开口道:“此前工部军器局特为此次阅兵赶造一批火器,明日便发至神机营,尚需监军大人验视。
神机营乃禁卫军三大营之一,七年前因平东南倭寇之乱一役成名,如今是护卫京畿的精锐主力。禁卫军统领称总督京营戎政,由勋臣挂名,现下领任的是长宁候严鸾,又设协理一人处事,向来是兵部侍郎为之,然实权却是掌握在监军手中。监军皆由内臣出任,如今任监视京营戎政一职的正是蓝轩。
见林铨恭恭敬敬望着蓝轩,毓坤倒有些羡慕,这些事她是插不上手的,说白了便是空有太子之名,却并不掌权。譬如京防、会推等政务并不是她可以掌握的,所以如今才这般被动,若能慢慢安插|进自己的人,或许能打开困局……
沉吟间,毓坤但听蓝轩道:“明日我自亲往之。”
神机营驻地在京城南面的宛平县城,骑马也要半日,见他不辞辛劳应下了,林铨松了口气,恭维道:“宵衣旰食,一日万机,大人正是我辈楷模。”
蓝轩望了他一眼,淡淡道:“为皇上办差,乃分内之事,倘若大家都尽些心,也省去许多麻烦。”
话音一落,便有许多人胆寒,悄悄回忆自己近日可有怠慢公务。蓝轩只一笑,并未多言,周遭之人却越发忐忑。闻听他言中并不是受用之意,林铨艰难吞咽一下,想再说些什么圆回去。
毓坤却不由有些想笑,身居上位者,惯于享受阿谀奉承者常有,然不吃这套的也大有人在,蓝轩显然是后者,林铨这次怕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只是不待她将这点笑意收起来,却冷不防被点了名。蓝轩蓦然望住她道:“只是明日,需劳烦太子殿下与臣同去。”
闻得此言,在场之人无不愕然,片刻后仔细想想也无错,既然代上阅兵之事已落在太子头上,那么她先去看一看,也没有什么妨碍。
毓坤却极惊讶,虽并不情愿与蓝轩一同办差,然她心中却深深知道,自己需得承他这个人情,况且还是个雪中送炭的天大人情。她敏锐察觉出,这将成为她插手京营防务的第一步,不由迅捷道:“应尽之事,何敢称劳?”这便轻轻松松将自己去巡营划在理所应当的范畴了,方才还有些迟疑的诸官员们也顺理成章恭维起来。
见她很是上道,蓝轩微微一笑道:“那便这么定了。明日辰时,臣于午门之外恭候殿下。”,说罢负手,率先走向殿外。
这是叫诸位自行散了的意思,毓坤望着蓝轩高大的背影想,方才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若不邀她同去,以后不过是如今日般,她继续站在边上听着看着罢了。然他却送了这样的人情与她,毓坤不信他别无所图,只是她既承了他的情,日后却当如何偿还?
待出了中极殿,候在殿外的冯贞迎上来扶她,毓坤只觉力竭,好在软轿已备好。靠在轿厢中,毓坤感到轻松不少。然刚走几步,她却心中一沉,透过纱帘,竟隐隐望见蓝轩并未离去,而是秀逸立在殿外的廊庑下,正听大学士张怀说着些什么。
毓坤心中再清楚不过,身为阁臣的张怀是不折不扣的皇后心腹。方才殿议之时他一言不发,她便有些奇怪,原来他并不是没有话说,而是要留着单独与蓝轩讲。见两人从容融洽的样子,毓坤一瞬警醒,怎能因为今日受了蓝轩的人情,便生出他有心帮她的错觉来,岂非忘了前日她深陷泥淖,正是拜他所赐。
金乌渐渐隐没,明黄的宫灯一盏盏亮起,紫禁城如笼在朦胧的光晕之中,汉白玉雕栏后的寿龟脊背锃亮,幽幽反着微光。立在乾清宫西侧铜铸的龟鹤延年间左右张望的小宦官听到熟悉的步伐声,忙迎了上去,打起明晃晃的灯笼,引着蓝轩向西面的配房走。
乾清宫西配房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内侍所居之处,五间硬山顶的灰瓦房其貌不扬,然其间陈设却无一处不透着古朴典雅。这儿正是蓝轩在宫内的居所,他是不喜静的,所以司礼监的几位秉笔、随堂时常来伴。
掌灯的小宦官打起珠帘,蓝轩迈入正厅时,尚璟与郎燕生已等了他许久,屋内伺候的小宦官迎着他在红木圈椅上坐定,尚璟将鹧鸪釉滴彩的茶盏捧在他面前,恭敬道:“累了一日,干爹且歇一歇。”
知他定有事禀告,蓝轩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淡淡道:“说罢。”
尚璟立正方回道:“今日吏部并户部会推,拟遣兵部左侍郎孔兆棠巡抚河南、山东,待咱们批了,择日便要到开封府赴任。”
孔兆棠乃隆庆十五年的进士,是他一把提拔起来的心腹,作为巡抚出镇,有节制三司之权,即是河南与山东的承宣布政使也要让三分,且两地皆是农耕大省,如今便等于将黄河流域的经济命脉牢牢抓在手中。
这本是一件好事,然而尚璟望着蓝轩,见他面上并无意外之色,不由笑道:“原来干爹已经知道了。”
蓝轩放下茶盏,以盏盖拨了拨浮叶,漫不经心道:“今日张阁老对我说,皇后要送份礼与我,我便猜到是这事,既然他们如此有心,竭力促成此事,倒省了些事。”
他言谈举止很有几分优雅,即便说的是挟势弄权之事,举手投足间却透着清贵气。一旁的郎燕生闻言了然,皇后有求于厂督,必是为了福王。忽然想起另一事,他压低声音道:“方才薛贵妃也使人送了份礼来,是薛家在京郊的一处园子。”
说话间,便有小宦官捧着一个嵌螺钿的黄花梨漆盒上前,跪在蓝轩面前打开了,里面正是一叠地契与宅契。
蓝轩眸色微深道:“是……小沧澜?”
郎燕生郑重道:“正是。”
要说这园子,还得从薛家讲起。薛家原本是江南一户耕读人家,十八年前有女聘入宫中,不久便册为妃,足见圣眷之浓。因恐薛妃眷恋故土,皇帝特敕薛家在京中建一处江南园林,于是薛家从苏州请来能工巧匠,按照苏州城中最有名的沧澜园的样子,花费数年工夫在郊外另起一座园子。虽名曰小沧澜,但占地足有十数倾,其间亭台清旷,花木珍奇,尤胜原景百倍,是京城中一处名胜。
蓝轩笑道:“倒舍得下本。”
见他并无所动,郎燕生在心中想,是的了,即便这园子再珍惜,薛家在朝中却不掌权,自然比不得皇后的娘家。
想到此处,他望向蓝轩道:“那便按照前例回绝了,将这地契与宅契都退回去。”
蓝轩唇角一扬,未置可否,郎燕生蓦然疑惑,却忽听屋外有个小宦官喘着大气道:“我的爷,您可慢着点。”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斑斓的暗影迅捷蹿入厅中,屋内之人皆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方觉是只花纹虎斑猫,正顺着蓝轩身上曳撒的织金下摆往上扑。
尚璟笑道:“原是金大爷回来了。”
前朝宫廷中养猫之风颇盛,其中得上宠爱者,加官进爵亦有之。紫禁城中的猫皆自那时兴盛,之后无人豢养,也就成了野猫。屋内这只便是前些年蓝轩打宫墙下捡回来的,原本奄奄一息的一小团,如今也养得威风凛凛。因身上深褐的皮毛上带着灿金的金线纹,取了个名叫金赤霜,诨名称金大爷。
蓝轩向来不许它乱窜,因而专使人看着,只在西配房一带活动。这猫极有灵性,每每他回来,不用唤便知回屋。
抱猫的小宦官不敢进,只在屋外跪着,叩头道:“奴婢该死。”
郎燕生使了个眼色,那孩子便止声退下了。握着两只前爪将金赤霜拎起抱在怀中,蓝轩撸了把它柔软的皮毛,虎斑猫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似乎舒服极了,拱着脊背在他掌中磨蹭。
轻柔挠着它的下颌,蓝轩道:“宫里住着拘得慌罢,给你换个窝儿可好?”
郎燕生闻言便懂了,厂督竟真要收下薛家的园子,不为别的,只为养猫。他不由咂舌,那样一处仙境似的胜景养只猫,当真称得上大手笔,只是将皇后与贵妃的礼都收了,这事却要如何办?
吩咐人将漆盒收好,郎燕生不由揣测起身畔之人的心思来。经年随侍,他看得出今日从中极殿回来,厂督的心境似乎起了点变化。他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令他对薛家,对贵妃,或是说对太子的态度变了些。
然蓝轩只是抚着金赤霜沉吟,虎斑猫在他怀中惬意舔着毛,有力的尾巴一下下甩在他腕上,亲昵挨蹭。过了会郎燕生方听蓝轩悠悠道:“你们倒说说,这后宫之中,哪位娘娘最胆大?”
郎燕生不知他何出此问,想了想还是答道:“是周妃罢,先前钟粹宫失了火烛,火班去救时,正见周娘娘命人从大铜海中舀水,倒一点不见慌乱。”
周氏出身武将之家,闺中便有英名,确实不似寻常女子娇弱,他方说完,却听尚璟道:“儿子觉得,是薛妃。”
郎燕生不可思议道:“这哪儿能,贵妃娘娘那么娇滴滴一个美人儿,只怕园子里窜出只雀儿,都要惊得花容失色。”
尚璟笑道:“你是不知道,也就十几年前罢,贵妃娘娘尚未入宫之时,只身一人千里迢迢从苏州上京城告御状,那样一个弱女子,西长安街当街一跪,连当朝丞相的车驾都敢拦,可不是胆大极了。”
自萧仪之后再无丞相,尚璟虽未提名字,郎燕生却知他说的是谁。因这位实有些忌讳,尚璟不再多言。郎燕生也不便接话,只在心中细细品味他言语,又想着薛贵妃嬛嬛娇艳的模样,只觉难以置信,却蓦然听蓝轩叹道:“岂止如此,今日我方觉她一点没变,不止是胆大,当称得上妄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