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眸子,毓坤一眼便望见今日的罪魁祸首。瞧着那画,她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去把谢砚秋叫来。”
手边这幅《熙陵幸小周后》,正是她的伴读,安国公之子谢意昨日送来的,画的是宋太宗与南唐小周后的事。其时南唐国灭,后主被俘,封违命侯,而小周后得封郑国夫人,野史上说周后每随命妇入宫,辄几日方出,便是被太宗强留幸之。
亡国、美人、强幸……大概正因了这画,才有了那样一个不堪的梦。
然此画虽为春宫,却工笔精巧,人物情态栩栩如生,历代文人印鉴提拔皆列其上,更为难得是竟有当世书法大家萧恒的题词。她爱画,尤喜书法,近代中又最爱萧恒的字,因着早逝,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传世,真迹极珍惜。
这本是谢意收来讨她欢喜的,然而见画中辗转承欢的小周后蹙额不能胜之态,兼有亡国为虏之忧愤流露于眉宇间,倒真鲜活得似那梦,毓坤越发生气,压着怒意道:“更衣。”
说罢掀开纱帐,赤足走下榻去。
寝宫内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绛雪忙打了手势,四个宫女各自从一角的毡垫上起身,将外间十二道隔扇牢牢紧闭,方捧着鎏金铜盆与巾栉胰皂等物向内走,穿过雕花落地罩,侯在屏风之外。
慈庆宫内贴身服侍她的宫人皆是她生母贵妃薛氏娘家的佃农之女,世代受薛家的恩情,出身清白可靠。早在她出生前便教养选入宫帷,深知阖家上下的性命荣华都系在她身上,因而能多年如一日,死守这生死攸关的秘密。
绛雪试了水温正宜,伺候毓坤净了面。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炉燃着袅袅烟气,彤云和翠雨将熏好香的常服置于朱地剔黑漆盘中捧着,黛雾另取来两道白绸。
毓坤立在鎏金蟠龙镜架前,绛雪为她解开衣带,素纱单衣便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去。又取下她发间的玉簪,缎子似的乌发倾泻而下,细腰下姣美的圆涡若隐若现。即便日日伺候,不过镜中一瞥,绛雪依旧觉得惊心动魄。
望着铜镜中的曼妙轮廓,毓坤怔怔想,自被当做皇子抚育也有十六年了,若非当镜,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儿。幼时尚好,如今年纪渐长,发育的烦恼时刻困扰着她,虽行事教养皆是男儿做派,也必须十二分小心,才能掩盖身形的婉妩。
见绛雪拿来白绸,毓坤自然展臂,绛雪低声道了句“千岁恕罪”,便以白绸绕着她的胸背缓缓裹起来。
绵密的刺痛从胸前袭来,毓坤脸色苍白。似乎又要到那日子了,那处痛得碰都不能碰。
她闭着眼,紧紧咬住嘴唇,半刻后听绛雪道:“成了。”方松下口气。
接着绛雪又在她腰身缠上数道,待胸前的丰盈与腰间的纤细消弭,才伺候她换上曳撒。
深红交领将她颈间雪白肌肤掩得严严实实,通肩织金团龙栩栩如生,指尖隐在金边窄袖下,乌发被梳起加帽,腰间束以金镶玉宝绦环,足蹬素色麋皮靴,潇洒而威风凛凛。
绛雪微微福身,领宫人将隔扇一道道打开。毓坤挟着画轴走入东书房时,她的大伴冯贞已寻了谢意来。见太子驾临,谢意正欲起身行礼,却见毓坤沉着面孔,将一件物事摔进他怀里。
谢意下意识接过,展开看了,发觉正是昨日那幅画,不由笑道:“这不是画得挺好,还有萧恒的字,想来少年书圣也是个风流人物。”
毓坤冷道:“你再瞧。”
见她动了真怒,谢意一凛,将画翻来覆去看了遍,蹙着眉道:“天头用绫,隔水用绢,尾纸是上好的宋笺,皆是好的,宋制无疑了,没什么问题……罢?”
毓坤点着着上面的词道:“你仔细瞧。”
谢意笑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我瞧贴切得很。”
话未说完,便被毓坤冷颜打断:“这是李后主的词,你再看这画上画的又是什么?萧恒那样的人,怎会做这奚落人的事。”
经她提点,谢意茫然一瞬,很快想明白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既然画的是宋太宗幸小周后,再题李煜的词,便是明着羞辱了。
见谢意惋惜望着那画,毓坤沉声道:“赵光义自不及他兄长,但也自比明君,为人主者,即便真有这样的荒唐事,又如何肯让见于后世,多半是后人假托,有意抹黑赵宋。”
谢意深深望着她道:“只这样一处破绽,殿下也一眼看得出,当真叫人钦佩得很。“
毓坤瞪了他一眼道:“拍马也无用,下次再送这淫……赝品来,少不得拖出午门外,廷杖。”
谢意将画阖上道:“可惜了这样的好工笔。”说罢竟随手将那画撕了。
毓坤一怔,下意识道:“好得花了千金,你拿着画去,把银子要回来。”
谢意叹道:“值什么,惹得殿下生气,当真是我的过错了。”
将那价值连城的残绢递与她,谢意笑道:“殿下也撕一遭,消消气。若是喜欢,赶明儿我再收几幅来,殿下撕着玩。”
毓坤望了他片刻,方道:“让你多读些书,也少上些当。”
谢意莞尔道:“殿下可是心疼我了。”
与谢意这么一闹,毓坤倒轻松下来,不过是做了个梦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太子爷”,冯贞在隔扇外柔声唤道:“已是未初一刻了。”
毓坤这才回神,想起今日未正时分在武成阁,教授骑射的师傅要考校她与福王的功课。原本也没什么,但好巧不巧正赶在瓦剌使者入京的关头,竟成了桩要郑重对待的大事。
此前蒙古瓦剌部时常滋扰边境,皇帝有意阅兵以扬国威,震慑西北,只因多年在西苑问道,求仙未成,反叫丹丸拖垮了身体,这几日病得越发沉了,势必难以躬亲。原本她是太子,合该由她主持大局,然而却迟迟等不到旨意。
原因便在于,她虽是长子,却不是嫡子。当年她爹力排众议,立她为储,谁也没想到一年后,被太医诊断难以有孕的张皇后竟也诞下一子,便是她的弟弟,福王朱毓岚。
本朝祖制,立储立嫡。张皇后曾以此在朝中推波改立,虽未果,但张氏多年经营,朋党纠缠,朝中怕是有一半都是皇后的人。而剩下的一半中,首辅陆循城府深沉,此时不表态,自然也没有人轻易肯为她出头。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爹才那样犹豫。
只是她却没有退路了,古往今来废太子的结局显而易见,况且她还有母亲,还有妹妹。即便她愿意退,张皇后恨她娘恨得那样厉害,又岂能善了。
毓坤自然明白如今她有多么的势单力薄,所以在这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更不能被福王压下一头。不过她总愿往好处想,若真等来旨意,便是在番邦和朝臣面前确立了储君威信,即便张皇后要逼宫,也讨不到好处去。
武成阁在皇极殿广场以西,阁前有片空旷场地,是诸皇子演武之处。如今仪仗皆已就列,又起一座观礼高台。
毓坤乘轿至演武场时,距未正尚差一刻,冯贞打起轿帘,毓坤便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悄然抬眸,正见众人簇拥中,福王朱毓岚无声望来。
她这弟弟向来倨傲,眼神也冷冷清清。毓坤知道,因是皇后之子,他并不曾将她这兄长放在眼中。
毓坤倒不在意,只是想到那梦有些好笑。现下时刻惦记着要将她从太子位子上拉下去的人,在梦里竟不惜代价要救她。
她淡淡一笑,与他对视,朱毓岚却蓦然转开视线,似乎不愿多看她一眼。
毓坤简直想翻他个白眼,面上却沉静。待她站定,朱毓岚走上前问安。
今日他一身亲王常服,下拜时倒恭敬。毓坤心叹,两人虽暗暗较劲,在人前却要演兄友弟恭的戏码。她配合地伸出手,托他起来,相接时却感到朱毓岚手臂一僵,接着不留痕迹从她掌中挣开。
收回手,毓坤面无表情想,原来他对她的不喜已到了难以遮掩的地步。
两人间虽暗流涌动,却相偕站在一处,观礼台下的官员也上前见礼。毓坤这才发觉,今日不仅詹事府的人在,礼部左右侍郎也来了。她心中一凛,知道果如所料,如今她与福王的一举一动,朝中皆有许多双眼睛盯着。
而她身边的朱毓岚自然也懂这道理,二人皆打起精神,沉下心应对考校。
本朝立国以武,身为皇子,不仅要读书听经筵日讲,也需精通骑射。对毓坤而言,这实为艰巨。体质差距并不是后天可以弥补的,她却别无他法,只有不分昼夜勤加练习,方勉强跟得上进度。
教授骑射的师傅是禁卫军三大营中神枢营的参将,高大威武。待太子与福王演练过基本身法,他命副将托着一排弓上前,今日考校的最后一项是射靶。
只是箭靶的位置有些特殊,高悬在不远处的角楼之上,距离足有百丈。
不同形制的长弓在面前一字排开,从坚韧的开元弓到精巧的小稍弓皆有。以常识而论,弓臂越长射程越远,这也同时意味着张开弓需要更大的臂力。
毓坤有些犹豫,这实不是她擅长的事,然她知道,身后观礼台上,礼部官员正目不转睛瞧着,只能硬着头皮上。
而另一边,朱毓岚却成竹在胸,望着高悬的箭靶道:“再高些。”
毓坤知他挑衅,却不能示弱,淡淡道:“自然。”
朱毓岚微微讶异,却也未客气,吩咐人向角楼传话,绞动机枢,将箭靶又升高了十来丈。
毓坤从冯贞手中接过翡翠扳指套在拇指上,手心微微冒汗。
余光扫过朱毓岚,却见他没有丝毫犹豫,取过弓臂最巨的那张开元弓,屏息凝神站正,审靶,彀弓,匀力,蓦然而放,羽箭以摧枯拉朽之势冲上云霄,正中靶心。
观礼台上赞声四起,目光皆落在太子身上。
毓坤如今骑虎难下,方才一箭可知,若想要稳中箭靶,需得使这最重的开元弓才行。然这弓于她太沉了些,无论如何张不开。别的弓又不够劲,射远时不免发飘。
毓坤抬眸,正见朱毓岚的目光意味深长。
他知道她不擅使弓,他在等她认输。
沉吟片刻,毓坤取过小稍弓。
身后一片哗然,这选择似乎就意味着失败。
毓坤却不在意,径自拈了两支羽箭在手中。
朱毓岚望着她纤细的指握住弓柄,缓缓拉开,下颌扬起。烈日下肌肤莹莹,竟比帽檐垂下的明珠还要耀目。
他心中有些烦躁,太子秀美而体弱,他总觉难堪大任,然而见她丹霞似的嘴唇抿着,竟莫名生出点怜惜来。
毓坤用力将弓弦拉到几乎绷断方松手,羽箭挟着破风之声离弦,众人才发觉那箭并不是向着靶心去,而是微微偏下。
果然未及触及箭靶,那箭便似力竭,众人皆惋惜,却见下落的羽箭竟削断了机枢上的绞绳。
惊呼声中,箭靶从高空急速坠落,另有一箭迅捷平射,在箭靶落地之前,稳稳射中靶心。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惊叹四起。
原有福王珠玉在前,即便太子中靶,也无甚出彩,然毓坤两箭连发,比起单箭直射更需敏捷反应和精准掌控。
观战的神枢营参将笑道:“殿下不仅箭术超群,更心智过人。”
是许她过关的意思,毓坤这才松了口气,掷了弓。然不绝的称赞声中,她的左手却不易察觉地发抖。
不动声色将手藏在身后,毓坤心知这次过关实属侥幸。即便使小稍弓,对她也太勉强了些。她实有些痛恨自己这娇柔体质,右手带了扳指尚好,握持弓柄的左手掌心已磨出一片水泡,左肩更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朱毓岚似注意到她的不自然,毓坤不由警惕。然意外的是,见她秀眉颦蹙,他面上的表情并不是嘲笑,而是掺杂着些莫名情绪的懊恼。他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毓坤刻意不看他,转向观礼台,惊鸿一瞥间,一颗心忽然怦怦直跳。
高台正中障扇交横,明黄的华盖下有个姿仪俊美的身影,负手而立,朗朗昭昭。
刚刚在梦里见过,她绝不会错认那张面孔。
那人竟也在。
不知何时来的,更不知看了多久。
考校结束,礼部与詹事府的官员皆起身分列,那人带着两位身着蟒服的宦官从恭敬俯首的官员中间穿过,走下高台。
皇帝未亲至,司礼监便是皇权的代表。
像是感到她的目光,他居高临下回首,正望进她的眸子里。
只被那么看了一眼,毓坤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