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是北江最舒服的季节,卯时初刻天就透亮了,白天的阳光是暖融融的,夜晚的风是凉浸浸的,山是深深浅浅的绿,果是浓浓淡淡的甜。
释月没法子一挑就挑中最甜的果子,只好将啃了一口的香瓜丢给方稷玄或者黑豹。
幸好连喂了黑豹两个之后,她终于吃到一个很甜的,香气扑鼻,咬下去跟啃了糖罐一样,外皮脆爽,内肉沙软。
方稷玄无语的用树枝替黑豹扒拉开黏黏糊糊的瓜瓤,黑豹嗅了嗅瓜瓤,又看了方稷玄一眼,似乎是明白他的意思,专心啃瓜肉去了。
香瓜属张叔家种得最好,一个个椭圆饱满,白瓜被晒出一身黄绿,瞧着就清新宜人。
但茅娘一大早送过来的香瓜都算晚到的,篱笆院墙边早就依次排着一篮豆角,四根紫茄,五根黄瓜,一把沾着露水的绿葱,还有桦皮盆盛着的蓝果子。
这蓝果子里有两种,长得很相似,圆丢丢的是蓝莓,长条一些的是蓝靛果,它们彻底成熟的时候到了,不像之前只能碰运气遇见熟的,摘光了也只小小一把,现在喜温能一盆子一盆子的给释月摘了。
见释月抓着瓜看过来,方稷玄道:“香瓜瓤寒泄,平时也就算了,它大着肚子还是别吃的好。”
“方将军真是博文广知,连个瓜的性情都知道的这样清楚。”释月笑道:“看来你家军师用活人炼符的时候,连军中的医士都未放过?”
被释月激怒挑衅对于方稷玄来说实乃家常便饭,但他也不是麻木如斯,经络几乎是瞬间就灼烧了起来,黑豹背后上的毛都竖起来了,撇下瓜退到释月脚边上。
方稷玄站起身,好像一座大山拔地而起,释月整好以暇地嚼着瓜瞧着他,唇齿间发出清脆的声音,轻松惬意地好似老虎在嚼鹿骨。
方稷玄强自平复体内的涌动,黑豹已经吓得呜咽出声,释月用灵力把它裹起来,黑豹才放松下来,俯着身子爬过去把瓜叼回来。
这一瞬间,方稷玄也已经压平了戾气,往屋里去了一趟,又很快出来,大步朝林子走去。
从坡上下来的喜温与他打了个照面,嘴角都扬起来了,可一看见他的表情,眼睛里的笑一下就被冻没了,笑容僵硬古怪,打招呼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方,方郎君怎么了?”虽说平日就是一张冷脸,但今天似乎更变本加厉,经过他身边,风都变冷了。
释月俯身抓桦皮盆里的蓝靛果,顺势就不答了,问:“果子这样新鲜,你天蒙蒙亮就起来摘的?”
蓝靛果吃起来和蓝莓差不多,就是皮更薄些,更好吃。
喜温这一晚上根本没怎么睡,迷糊了几阵睡不着,干脆就起来给释月摘果子,听她问,又说了说鹿茸的事。
“陷阱里无缘无故出现一只珍品鹿茸?”释月觉得有点意思。
乔金粟看见喜温来了,赶紧跑来告诉她黑豹怀孕的消息。
喜温一下就高兴起来,蹲下来摸摸黑豹,又从怀里摸肉干喂它。
“陷阱在哪里?”释月站起身,看看和黑豹滚在一块的喜温,道:“看看去。”
于是两人一狗准备往山上去,但被粟豆黏上了,多了两个甩不脱的小尾巴。
喜温蹲下身,轻轻松松的背起乔银豆,又冲乔金粟努努嘴,示意她去牵释月的手。
乔金粟很听话,立刻去牵释月的尾指,但释月被攥得不太舒服,一把甩开了。
小家伙有些无措,仰脸看着她,澄澈透蓝的天空倒映在她的眸珠里,大团大团的白云慢悠悠的飘着,仿佛这人世间本就是这般恬静。
释月别开脸,却好迎上一阵清新的风,穿过绿意盎然的山林草野,卷起她的长发。
也许是天气实在太舒服了,哄得释月也没了脾气,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小小人的小小手。
乔金粟放松下来,快快乐乐的在她身边一蹦一跳。
因为喜温不往那穆雀帐子前过,带着两个小孩又不能攀索,只能绕远。
释月进林子时总是御风在高处俯视,很少这样用足去步步丈量。
夏日渗进林子里的光多了,老林子也显得温柔疏朗很多,这地界常有林中人狩猎,所以汉人很少来,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草莓和覆盆子还未被采撷,每一颗都闪亮的像红宝石,偶尔也有黑的,发亮,一看都甜。
喜温随手摘了几片叶子,那么一折,又那么一弯,又那么一塞,就成了一只小碗。
释月眨眨眼,她居然没看明白?
喜温粗手大掌,常被叶片背面的小刺扎到,小小手摘小小果是最合适的,乔金粟就比她少受疼些。
阳光晒过的果子温热洁净,又这样的柔嫩多汁,是没办法一手薅过来的,只能一粒粒的摘,在这些事情上消磨时间,释月竟没觉得很无聊。
她在溪边洗手上沾染到的汁水,甚至觉得这样的心境有些熟悉。
释月和方稷玄从地里刚出来那阵,两人病歪歪,浑身伤,还打了一架,最后掉进一条溪流里。
那溪流跟眼前这小溪很像,水浅浅的,温凉温凉的,一波波的冲过来,有纤细透明的小鱼好奇的游过来在她腮边轻碰,月亮就在她手边上,只不过一碰就碎,多少愤懑不甘都浸在这溪水里了。
如果较起真来,释月其实杀不了方稷玄,就算是打着同归于尽的主意拼了,她的灵体碎成齑粉,方稷玄说不准还能凭借他强悍的体魄苟延残喘下来,那岂不亏大了?
释月现世时是荒芜末年,天地间能人大材辈出,通天之道尚未锁闭,世间灵气充裕,以方稷玄的资质,假以时日不是成仙就是成魔,否则以他凡人躯体炼化符咒,又怎么能压得住释月呢?
而今却是不同了,人皇也甘称天子,世间灵气稀薄,成仙成妖得看运道命数,并不是潜心修炼就一定能成的。
“阿月,咱们走吧。”喜温在她身侧蹲下来,把两碗红果子浸在溪水里荡一荡,再端起来,水珠从叶片缝隙中落下。
喜温拿了鹿茸之后,倒没忘记把陷阱布置回去,现在洞里头老老实实的窝着一只兔,只不过不是白色,而是很普通的灰褐色。
这还是只幼兔,不管是吃还是要皮子都不是很够,但在乔金粟和乔银豆眼里可就不一样了,小不点一团团的多好玩。
释月伸手在空空的陷阱里一拂,把几丝残留的灵气掬在手心,有股草木气和血腥味,她觉得这灵气有些古怪熟悉,还未等她琢磨出什么门道来,这点子灵气已经消散干净。
“也没个脚印什么的。”喜温说。
释月转头一看,三人从大到小已经齐齐躺倒在地,看架势是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歇上一歇了。
喜温设下陷阱这块地界多溪多潭,一到雨季就蔓成浅浅的湖,所以成就了一片水杉林子。
仰面瞧着,无数水杉随风摇曳,它们的叶子如细羽,蓬蓬松松的,叫释月感到一阵奇妙的晕眩,明明躺在地上,却觉天地转动。
‘睡上一觉,也是舒服。’释月如是想着。
小兔子蹦跳着想逃,乔银豆走步稳了许多,爬起来赶紧追去,俩小东西都走不快,喜温一起来就能逮住,所以就侧托着脑袋笑看着。
乔金粟在吃野莓,拿到一粒发现是黑的,就递过去喂给释月。
‘小家伙也知道讨好了。’释月好笑的想着,唇舌一碾,甜酸鲜活。
林子里四面有风,枝叶摩挲声各异,即便如此,那利箭破空声还是喜温还是听出来了。
她的动作快像细脚健硕的鹿,猛地将乔银豆扑倒,头顶一阵凉意,可这一瞬间,身后又传来乔金粟的尖叫声。
‘完了。’喜温僵硬地转过身去,随即松了口气。
乔金粟完好无损地被释月抱在怀中,而方才从她头顶掠过的那支箭正被释月捏在手里把玩。
脚步声由远及近,喜温瞪过去,就见到是几个少年,其中有一人还是那穆卓的小舅子,叫琪格。
他们也没想到会差点伤人,表情有些过意不去,但偏偏又要用霸道无礼来掩饰不安。
“谁叫你把汉人带过来的!?整天同汉人在一块,是想嫁到山下去,所以不肯同那穆雀结婚吗?”琪格抢先大声数落起喜温来。
如若喜温是个汉族姑娘,此刻脸上必有羞窘和自惭,但山林和弓箭滋润了她,给了她一种不好言说,但能与男子比肩的东西。
喜温大声道:“我嫁不嫁人干你什么事?那穆雀是你爹还是你娘,我不嫁他就生不出你了是不是?屁股比脸大的东西,滚!”
喜温比他们都大几岁,他们小时候顽皮还被喜温教训过,柳条抽屁股也挨过。
琪格嚅嗫着回嘴,走得远了些,又转脸冲喜温吐舌叫骂。
喜温拿过释月手里的箭就扔了出去,射断了琪格拴猎物的枝条,死鸡活兔落了一地,琪格惊骇地转头看喜温,知道她不是只动嘴皮子的,囫囵踢了脚想逃跑的猎物,抓起来走了。
虽是虚惊一场,乔银豆懵懂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乔金粟吓得够呛。
幸好夏日昼长,这一路上都是光亮亮的,乔金粟顺着被自己握住的两根纤指往上看,瞧见绣了粉山樱的宽袖,布衣横纵的纹理,还有释月平静而淡然的姣好面孔。
乔金粟好像没那么害怕了,轻轻摇起了手,脚步也变得雀跃起来。
释月这边出林子,方稷玄那边也出林子,如一个‘丫’字,从两边汇聚到一条路上。
她手里提着个乔金粟,方稷玄手里也提着东西——一个大蜂巢。
一般人要是割了蜂巢,得叫蜂蜜狠追一阵呢,但方稷玄身边没有几个蜂,倒黏着几只斑斓的蝶,飞上飞下,飞前飞后,就是不离他,俩娃娃都叫看呆了。
“哇!这是老蜂巢了吧?哪找到的?在这边上居然捡到?”喜温惊讶地都要跳起来了,两根辫子在背上飞。
刚才方稷玄进林子喜温是瞧见的,掐着时间一算,觉得他去不了多远,在这附近什么好东西能剩下?更何况是一个现成的蜜罐子呢?
野蜂虽说是很爱干净的,家宅要是破旧了,就会遭到遗弃,但这老蜂巢看起来并不旧,也不残破,找不到弃置的理由,很可能是因为族群里出了两只蜂王,内讧了。
今年鸭子河泺这一带不少人家都种了红豆,对外迁来的汉人来说,红豆就是红豆,但对于林中人来说,红豆就是一种山间的野果,也可以叫鹤莓。
红豆荚在日头下一天天的鼓胀硬实起来,但同林中人的‘红豆’一样,它们都是秋冬时才收获的果子,还没到熟摘的时候。
释月预见秋后会有好些人家用红豆抵账,昨个又在粮袋底下翻出半小兜的红豆来,就倒在瓢里浸了一夜,一早上起来有现成的吃喝,就给忘了。
释月顺着香气走进屋里,掀开锅盖,瞧见红豆已经熟绵细密,不由得转脸望向院子里。
方稷玄正坐在一个木墩上割蜜,几个小孩围着他,嘴里都嚼着蜂巢,手舞足蹈地冲着蝴蝶咯咯笑。
她恍然大悟,又有点无语想笑。
原来方稷玄那时生了气,甩脸子走人之前先往屋里去了一趟,居然是为了给锅里的红豆减柴火。
作者有话要说:鹤莓就是蔓越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