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河泺原本的旧山神自林中鹿冢诞生,是山神也是鹿神。
因为鹿冢的鹿都是老死的,残留的情绪很平和恬静,所以这位山神性情如鹿,温和宽容,实乃一地之福。
祂初诞生时,就能感知林中万物,也知弱肉强食是自然轮转,但人实在太过贪婪,欲壑难填,林中鹿冢只有一处,可人腹中,不知有多少座鹿冢。
年年贡鲜围猎,大批大批的猎杀公鹿,甚至为求鹿胎,不惜猎杀孕鹿,山神被滔天的痛苦惊惧包裹,力弱之时又被一只尝过人肉人血的罴所袭击,血肉灵体都入了罴的口中,唯余头冠一副,被释月捡去,感知到了祂的诞生与陨灭。
人与罴共猎杀了慈悲的旧山神,山神灵体又被一只暴虐的罴吞吃,助它成了山妖,老柏树替它挡了劫数,也是天意如此。
眼下这罴妖在此肆虐伤人,释月觉得‘咎由自取’四个字,实在准确到可笑的地步。
那穆雀已经做好等死的准备,此刻痛得面容扭曲,却高声喊道:“快!分开走,去右边两条道上!”
释月微微蹙眉,她最是想不明白了,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复杂反复的生灵?
那穆雀十足讨厌,但不算懦夫,在三岔路口叫众人从另外两条路跑,独不去最左边的那条小径。
因为那是回部落的路,他不想把罴引过去。
除那穆雀之外还有六人,其中有两人步伐犹豫,还回身看他,是不忍那穆雀等死。
那穆雀狂吼道:“走啊,快走!”同时又捡起碎石粗枝扔向那只罴,盼着引着它的注意。
这点动静对于罴来说好比扬沙,只是释月不知道它为何停下来了,没有选择任何一条路。
那穆雀在发抖,面色惨白,所有的勇气都在叫同伴快走之后消失了。
罴似乎是在欣赏他临死前的恐惧,低着头,样子专注与人一般,分外诡异。它抬起掌,按在那块压在那穆雀腿上的石头上,然后像玩球一样来回碾着。
那穆雀的惨叫被一阵雷响覆盖,仿佛无声嘶吼,只有绝望痛苦的表情格外醒目。
‘竟然懂得折磨人?’释月诧异之余又更为开怀,这罴所拥有的灵智比她想象的更多,吞吃之后,也许不必那么费劲去化解其中的兽性。
释月正想着,却见那只罴转身走回林中去了,似乎只是想叫那穆雀废掉一条腿。
她急忙顺着风掉下去,在松尖柏顶上跟踪追逐,几步之后,那只罴的身形缩小了些,速度变得奇快,这难不倒释月,她追得上。
只是,心口一阵尖锐剧痛传来,霎时间遍布全身,释月手脚皆麻,灵力受缚,直直从树顶坠落,掉在湿软的泥土上。
这一下倒是撞不死她,响动惊得那只罴脚步一顿,只是略回身一看,也许是感知到释月并非常人,它没有片刻停留,很快消失在林中。
无数雨珠从天空和树叶的裂缝中落下,一粒粒砸在释月脸上,不消一会,浑身透湿。
‘方稷玄!’她真恨不得拧断方稷玄的骨头,嘬吸了他的脑髓!
方稷玄倒也来得很快,两人间的距离一近,灵力瞬间又在释月体内回归。
这种瞬息间的充盈带来丰沛的快感,可释月并没有被迷惑。若没有他,释月根本不会有这种虚弱无力的时刻!
方稷玄也不知该说什么,缓缓在她身侧蹲下。
空中落下一道闪电,释月眼睁睁看着白光悬在方稷玄头顶,但却只是虚晃一枪,未伤他毫分。
“发生什么了?怎么忘了距离?”他们之间至多只能分开三里地的距离,若超出这个范围,释月的灵力就会尽数消失。
她身下的洼地里已经蓄了好些水,洁白的衣裙洇在雨水里,倒有些水墨的意蕴,脸上都是朵朵泥花,显得一张脸分外素白。
纵然方稷玄心里清楚释月的强大,摔这么一下根本没事,她现在之所以躺在这一动不动,只是在愤怒,更可能是在琢磨着要怎么了结了他,可他还是压抑不住脑海中愚蠢至极的念头——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方稷玄并不会避雨的术法,他也没有带雨具,身上很快就被雨淋透了。
俯身时,几滴雨水顺着他的黑发滴下来,落在释月的眼睛里。她没眨眼,银圈黑眸只是轮了一轮,湿湿润润的,仿佛有泪。
释月望向方稷玄的同时伸出手,道:“背我下山。”
真是荒谬,她只消两个呼吸就能出现在家中的摇椅上,眼下却要他背。
方稷玄没有说话,只是拽住她的腕子背过身去,等她趴好了,这才轻轻托着她的腿站起来,往山下走去。
释月自然不会安安分分的待着,她拨开方稷玄散在后颈的长发,用细白的指头抚过那个刻满符文的项圈。
“骨灰锻锁,皮肉做缚,人乃天地间万物之首,怎么能残忍到这种地步?”
方稷玄刚想说话,忽觉后颈传来一阵穿凿剧痛,他脚步稍滞,又如什么都没感觉到般继续走着。
释月的食指化作一根细细的银勾,已在方稷玄后颈上捅了一个血洞,正深深的钻进去,在他的脊骨上轻轻敲击着。
这种肌体上的损伤杀不了方稷玄,也不会反噬到释月身上,只是单纯的折磨而已。
银勾纤细有力,敲击之声笃笃,释月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诶,这声像不像银豆推着小扶椅在走啊?”
死不了,痛却是不假。
方稷玄踩到一块不稳的山石,身子一晃,下颌处蓄着的雨水被甩掉。
“别同孩子的玩具相提并论。”
释月在他耳畔轻笑,乖乖应下,“好。”
方稷玄背着释月一路下山,好些人都瞧见了。
释月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缩回手指,盯着那个深可见骨的血洞欣赏了一会,在脚步声追上来的时候,随手扯过方稷玄的一缕头发遮住。
“你,你们也遇到那只罴了?是不是?”追上来的这个少年总跟在那穆雀边上,也是要撇下那穆雀逃跑时,犹豫不决的两人中的一个。
“什么罴?我采蓝莓崴脚罢了。”释月随口胡诌,又似随口一问,“怎么了?你们遇上了?”
那少年点点头,满脸愁色。
“有人受伤吗?”释月明知故问。
“那穆雀,他的腿骨头都裂了。”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要哭了,低着头,别过脸去。
“别哭呀。”释月从方稷玄背上探出身子来,语气极柔和的说:“说起来那穆雀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呢,早早的管喜温要了三只鹿,瞧瞧,真是高瞻远瞩!这残了不是死了,按着人头还得贡鲜呢,你们是好兄弟,往后可得帮衬呀。”
她用这种宽慰人的口吻说着刻薄的话语,少年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居然顺着她的话点点头,等方稷玄都走出十来丈了,才觉出不对劲来。
“你可真毒啊你!”他吼着。
隔着重重雨幕,四周嘈杂,两人的背影都模糊了,释月本该听不见的,或者听见了,也听不清的,但那少年分明见她侧首一笑,甜蜜得仿佛是听到了什么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