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温此番换了条道进林子,一路上发现不少熊留下的踪迹,也曾遇上过体型小巧如獾的月熊,但都没有真正的遇上过一只可能是罴的熊。
她无数次的在心底默念许愿,愿以命复仇,死不为惧。
发了愿之后喜温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的愿是向祖先神许下的,但林子是山神治下,祖先神是否鞭长莫及呢?
喜温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愣了一下,再一定神,她盯住的岩鲶已经吃了饵,快活的游走了。
喜温懊恼的皱了皱鼻子,林中人在这种山涧浅河里钓岩鲶是不用钓竿的,用手抓着线就可以了。
她拎起空空的鱼钩,鼓了鼓腮帮子。
岩鲶很好吃也很有趣,它喜欢逆水上游,不过毕竟体小,到了水流湍急的河段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会有一大堆藏在那险处。
喜温是铆足劲要吃,拿着编好的草篓子,挽着裤腿朝那河床陡峭处去。
平缓的河段中,游鱼如悬空般沉静,但到了激荡处,水流冲势不容小觑。
每当这时,喜温就会有些不满,为什么她总吃不成男子那般的健壮体格?!
若她有那方稷玄的身量,立在湍急江流之中也能岿然不动,即便对上罴也好活撕了它!
肝块浸入水里,晕开一丝丝红,天上落大饼,很多人尚且看不透,更何况鱼呢。
只是喜温没料到石头缝底下居然藏着那么多的岩鲶,血腥美味让它们顿时激动起来。
一条条争相入篓,弄得喜温手忙脚乱,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水里,惊得岩鲶逃了个精光。
她心里升起浓浓的挫败感,四下无人,也不必顾忌会有人笑话,喜温索性坐在浅河里哭了一阵,哭好后捧一把河水洗洗脸,也就没什么了。
这些从喜温手底下逃走的岩鲶说起来还算走运,不似有些同类倒霉,叫人抓了,从溪河入桶缸,命不久矣。
这厢,乔金粟提着桶子站在台阶下,桶大人小,好滑稽。
“我同妹妹一起抓了好些岩鲶,能换点什么吗?”
说是一起抓的,释月估摸着乔银豆也就是在岸边鼓个掌,踹两下水,别掉河里就不错了。
释月倾身看去,就见一篓子黏滑鱼儿交缠在篓里,样貌好似长了两根长须的泥鳅。
“这鱼好丑。”她实话实说,随即躺回摇椅上,看着不远处密密的老林子。
乔金粟有些失落,但也不敢过多的打搅,正要走呢,又瞧见屋里移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有些畏惧的后撤一步,瞥了眼坐在一旁的释月,定定神,在方稷玄的示意下把岩鲶递给他看。
“你想换什么?”方稷玄问。
乔金粟眼眸一亮,想起那日从喜温手中分得的一块碎饴糖,够她做了两个晚上的好梦,不由得嚅嗫出声,“糖。”
释月笑了一声,方稷玄从这笑声中听出四个字,‘贪得无厌。’
她又细细盯牢了乔金粟清亮的眼珠,问:“即便卖你面子,这些岩鲶只能换一小指甲盖的饴糖,要如何分呢?”
“给妹妹。”乔金粟想也不想的说。
释月明显一愣,“为何给妹妹?”
“妹妹没吃过,想叫她也尝尝。”乔金粟又小声问:“喜温阿姐还未回吗?”
“你问她作甚?”释月抄起一本书皮软皱的话本子,施施然翻过一页,道。
乔金粟老老实实的说:“她同我讲,要去杀罴报仇的。”
“嗯?所以?你怕她死在林子里头,回不来了?”
释月觉得自己不过是问出乔金粟心中所想,却见她要哭不哭的,手里的桶子又被方稷玄拿走了,一时间走不得,只好一边忍眼泪,一边干等着。
“哭个甚?”释月觉得挺冤枉,叫人家瞧见了,以为她欺负一个比蚂蚁力弱的小娃呢。
乔金粟一下没忍住,抽噎了一声,又赶紧憋住,一张小脸皱得像笨媳妇捏的包子褶。
释月没好气的把两块杏子那么大的饴糖拍在乔金粟手里,原本眼睛里还闪着泪花呢,一见糖就笑开了。
“谢谢释娘子!”她高高兴兴,蹦蹦跳跳着走了,都快跑到自己家门口了,觉得哪不对劲,一回头见方稷玄拎着桶子站在屋门口,释月依旧是歇在躺椅上,两人皆看着她,就等着她什么时候会发现桶子没拿呢!
这对邻人真奇怪,男子本事大,女子样貌美,镇得住这一方的平安,私底下村民说起他们,都有叫土地爷和土地奶奶的。
方稷玄本就面冷声硬,释月模样够好了,可乔金粟总觉得这位阿姐笑不似笑,叫她隐隐有些害怕。
但此时,释月虽只嘴角微翘,但乔金粟觉得她这个笑,比起往日的笑容要叫她宽心许多。
张巷边一行人此番带了些佐料香料,方稷玄拿出几个辣子和花椒丢入臼中,细细碾磨。
这石臼是他手凿而成,原本臼底还有些凿刻痕迹,现在已经被杵头磨平。
这一阵阵的碾磨声很是催眠,释月是个不需睡的,但被方稷玄拘在这方寸之地,过这人间日子,也染了不少人之习性。
“走了近十日了。”方稷玄指的是喜温。
释月趴在桌上假寐,撩开眼皮看他,道:“说不准叫罴吃了。”
她言语恶劣,方稷玄只肃着他的一张冷脸,说:“那也如她所愿了。只怕因别的事死了,会不甘心。”
“不甘心又怎样,无能为力的事多了去了。”释月无所谓的说,又学着喜温托腮的动作,唇也如她般勾出一个大大的笑弧来,嗅到臼中辣子与花椒的料粉气味独特,又贪玩蘸了些点在舌尖,只觉又刺又麻。
她本想说方稷玄要拿这怪味来作践食物,又想起自他手里做出的吃食总是味美,精气也比直接茹毛饮血来的馥郁,便没说这话,省得吃鱼时又自打嘴巴。
‘人世,也就这吃食有些意思。’释月百无聊赖的想着。
这桶岩鲶并不算少,分一分可以做两顿。
但糖在此地实在价贵,而化冰后鱼虾价贱,就有这两粒饴糖换得岩鲶一桶还蚀本的说法了。
一半的岩鲶用柳条串了烤,这是林中人捕了鱼获后最常见的做法,不过撒了点料粉之后,整条就变得焦脆香绝。
岩鲶细嫩鲜美,通体可食,内脏有些苦,不过更是一种风味。
释月故作矜持的吃着,有点庆幸方才吞嚼了话头。
另一半的岩鲶做晚膳,肚肠抠挖彻底,摊开腹腔,可见中竖的一根脊骨和分叉开去的横刺,血洗得也干净。
灶上此时热闹,大锅里扑着稠粥,小砂锅热得慢,油也慢腾腾的烹着蒜子和姜片,直到姜片稍蜷,蒜子金黄,再下短腌过的鱼块,煎得鱼皮发脆,鱼肉渐白时下些豆酱和酒焖炖上一会就成了。
释月横坐在窗台上,抱膝瞧着方稷玄用那双宽厚生茧的手在料理厨事。她见惯了自觉得没什么,若叫旁人看见,定然颇感别扭。
“这又是谁的拿手好菜呢?”释月歪首枕在膝上,巧笑嫣嫣的望着他。
方稷玄赤手拿住滚烫的砂锅柄,将酱焖鱼块倒进陶碗里,说了个很是寻常的名字。
如二狗,三驴,老六,小九之类的,或低贱自比犬畜牲口,或干脆就是个排行号数。
强行征召来的散兵都是庶民,哪有什么好名字,却不想竟能炼成那样一支悍勇的军。
见方稷玄面色不改,只盛饭端菜往桌边去,释月觉得无趣,从窗台上栽下去,化作银光一团,又自桌畔出现。
空有变幻之术,却被迫囿于方寸之地,释月又有些恼恨,看在满桌饭食的份上才落座。
除了释月和方稷玄之外,这屋里再没有别人,灶洞里的火苗悄悄顺着方稷玄的长袍边沿一路扭上来,等他闻见焦糊味时,已经被燎出一条黑边了。
释月喂它吃肉吃菜,真把它当个什么小玩意养了。
‘只’字带口带脚,吞嚼起来毫不费力,就不能喝汤水,一喝就要熄了。
方稷玄见它吃了三块鱼肉,又吞了一勺野韭炒鸡蛋,还站在碗口上,指使方稷玄给他盛松仁炒鸡松,结果被他轻轻一弹指,跌进一碗野菜汤里,差点灭了。
鸭子河泺偏僻但不贫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一团火精也跟着享口福。
山头上不止鹿狍虎狼,还有人参、松子、哈什蚂、刺五加等山珍药材,江河里又产蚌珠鱼虾。
物产丰饶,到了季节,还要向北江朝廷‘贡鲜’,光是梅花鹿这一项,又要细分成鹿肉鹿血,鹿舌鹿尾,鹿筋鹿皮,鹿胎鹿茸等等。
喜温自父亲死后,家中男丁断绝,也就免了这年年上贡的份额,倒也算某种程度上的自由。
不过春日里能搜罗的山珍要少一些,多是些野草嫩芽之类,眼下倒是有零星的樱桃红了,可不是那么好找。
可能是贴着家宅有地热,乔家院里的樱桃熟得早,但乔婶子只给两个孩子吃了一点,自己一粒都没尝,因为冬日里管释月赊了几回油,还没还上,乔婶子也不觉得樱桃就能抵了,顶多是算点利息。
乔金粟也不恼,洗净了叶子裹了新红的樱桃给释月送来。
汉人说话含蓄,乔婶子虽没说这樱桃是抵利息的,但做生意的谁不计较?释月总该懂。
可释月不懂,见乔金粟拿了东西来,以为她想换点什么,就叫她们等会,锅里正煎野鸭子呢。
这野鸭是释月坐在江岸边的柳树上发呆时,一不小心用石块掷死的。
鸭子干干净净的剔了毛,两条大腿,一块胸脯,一团心肝都歇在案板上,齐齐整整。
这鸭子肥硕,释月已经用盐腌入滋味,现在连皮干煎,烹出许多油来,再用锅底将热鸭油不断浇淋上去,还未尝就知道必定是皮脆肉酥。
乔金粟懵懵懂懂的捏着一只滴油的焦皮肥腿回来,乔婶子急忙来说清楚。
“一只鸭腿罢了,也无妨,天气暖和了,叫乔叔给我打一张矮方桌,几把小杌子,方便放在院里吃茶吃饭。”
乔婶子怕欠人债,有了能还的法子,高兴极了,连忙应下。
肥鸭腿要留着等乔叔回来一起吃,乔金粟吮着手指上的油香,仰脸看着村口山丁子树。
山丁子花其实是很好看的,小小白白,但很大方,每一朵都竭力展开,像一个个白盘子,远远望去,枝头如累雪。但乔金粟无心欣赏,更盼着它快些落了,落了好结果子。
她仰脸看树的神色很贪婪,但无端端又让人觉得虔诚。与日日向山神索要平安丰腴相比,只是向树求一些果子,很克制了。
“金粟、银豆。”喜温有些疲倦但不掩笑意的声音响起,乔金粟惊讶的望去,见余晖照在少女大大的行囊上,像是负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