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图他的面好,那穆卓才要换的,自然不肯要糙面。
喜温正想着要上前说和一番,就见个神色油滑的商贩笑眯眯的凑了过去,这人喜温认得,叫做张巷边,他是个生在北江的汉人,性子十足刁滑,方稷玄没来之前,汉人若与他做点买卖,被剥一层皮也算少的。
在这方面,张巷边倒是一视同仁,对上林中人也要狠宰一刀,不过要先换副谄媚面孔。
自从他被方稷玄杀鸡儆猴般收拾过一顿之后,此地买卖有规矩多了,汉人买粮种卖枸杞,买盐糖卖榛松,林中人卖皮张买烈酒,卖鹿茸买谷粮,渐渐都信赖此处。
喜温就见他不知同那穆卓说了句什么,又状似无意的瞥了眼门边,那穆卓下意识跟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方稷玄正在那里,抱臂瞧着外头的热闹。
那穆卓皱着眉踢了踢足边的皮张,那个行商赔着笑赶紧去拿,又交出一袋面去。
见那穆卓走了,张巷边舒口气,管人家要了两枚铜子,算是看在所费口沫的份上,给他的茶钱。
说到茶,小集市上很多行商在卖茶,这是汉人、林中人都需要的东西,不愁卖不掉。
原本林中人不饮茶,多喝小黄芩叶,这叶子不是茶,但亦有些祛困之效,拿来调汤浸酒亦可,只是与茶一比,滋味差得太多。
北江这些年攻打中原,得了好些甜头,皇族也跟着学了汉人风气,上行下效,连依旧存于山林中,从未南下的林中人也学会了饮茶。
做买卖的人有些油滑也正常,只要不过分,方稷玄并没那么爱管闲事。
倒是释月,每每见张巷边这个獐头鼠目的家伙都觉得有点佩服。
曾经被方稷玄打得那般鼻青脸肿,尿了满地,张巷边居然还能没事人一样,笑眯眯的双手奉给她一包饴糖。
这些货商一直以为方稷玄是她的夫君,很可笑,不过释月也懒得解释。
饴糖被油纸包裹,应是从大块上敲下来的,碎的裂的很不规则,一块块都是土土的黄色,满是气孔。
释月捏起一块饴糖,对着屋外的光亮照了照,就见满是气孔,等她放下饴糖的时候,眼前又是一张讨喜的笑脸。
只是雨朵的死亡如阴云般盘亘在她头顶,她的笑容也显得有些委顿。
喜温要了一碗茶,提了一桩买卖,说想要一只狗崽。
这买卖不难做,张巷边答应下回来给她捎一只,这下喜温彻底高兴了。
她瞧见之前送来的榛鸡已经一命呜呼,只在小炉边上留下一把引火用的毛,就蹲在那捡出仅有的几片艳羽,然后盘腿坐在释月的摇椅畔,将剔出来的红羽用浆黏在一块木板上,用签子一根根捋着细绒。
一团杂毛时看不出来,单拎出来才发现这两片艳羽真是枫叶一般的红。
“你那条羽裙实在好看,就是太清冷了些,反正也是现成的羽,多做一条红裙替换也好。”
听喜温这样说,释月舔了舔嘴里的饴糖,又捏起一块,摸索着塞进她嘴里。
喜温叼着这块硬硬的玩意不解的扭脸,这时饴糖在舌尖上融了一点,释月看见她的眼睛一下睁大,短短的睫毛像初生的茸草。
蜂巢、桦树汁、蓝莓、李子、刺玫瑰、草莓、梨子,还有从柴灰里捡出来的饼子在嘴里反反复复嚼过的滋味,都是甜。
但没有一种甜是这个甜法,纯粹厚重的甜,完完全全的甜,就是叫人高兴,叫人欢喜的甜。
喜温把饴糖吐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的看,好半晌又重新塞进嘴里,咂着甜味道:“比蜂巢还甜些。”
“这一根两根的,要攒到什么时候去?”
释月侧过脸看向院中,就见堆了满地杂货,几个货商在方稷玄身前戳着,好似一只只为了乞食而拱手作揖的旱獭。
“攒就开了头,有头就有尾,总攒出一条裙子。”喜温认真道。
离鸭子河泺最近的驿站也要快马半日,货商每次来,虽多是自带干粮,但草料和茶水总是要备一些的。
院子里设了一个火堆架子,有一头大小合适,抹了盐巴香料,腌了一夜的狍子正四仰八叉的架在上头烤着,香气阵阵发散,顺着风四散逃去,不论集市上不论是买的还是卖的,大多有所收益,心思自然也飘了。
此地货币作用不大,多数时候还是以物易物,张巷边解下腰间小包袱,高高举起给方稷玄看。
“换口肉吃,可够?”
方稷玄见是糯米,足有两捧之数,短圆可爱,就点点头。
释月和喜温都是头一回见糯米,这种米白如乳,不似大米那样有种剔透感。
“跟我们的稷子米也不一样呢。”喜温说。
林中人所食的稷子米不必种植,天生天长,熟成时割来就是。
“连皮煮了再晒干磨成米,就是红红黄黄的颜色,不过若是先烤再舂,就是白花花的了。”
喜温用指尖拨弄着糯米,被嚼吃着烤狍肉的张巷边‘嘿’了声。
“弄脏了!我们奶奶还要吃呢!”
喜温不知道奶奶是个什么意思,但明白他指的是释月,于是悻悻然缩回手。
释月不做声,瞥了张巷边一眼,他吃得好好的,忽然一哽,叫肉噎了个半死。
方稷玄正提着两坛子酒走出去,踹了他一脚,那口肉就顺了下去。
众人都笑他饿死鬼投胎,吃得这么急。
张巷边这种人是没有脸皮的,岂会为这种小事而难堪,喘匀了气,灌了一大口茶水下肚,抹抹嘴道:“谢,谢谢爷。”
今日来的商贩多了些,一只狍子不够吃,方稷玄又猎了一头来,三两下拆杀掉,让后来的还没吃够的人自己动手切成寸宽的方块,用刀尖戳着搁在火上燎到焦黑,取下扯来叶子托了肉,用刀剔掉外层的糊肉,里头的肉得有七八成熟就行了,这种熟度还带些血水,不至于太干柴,眯点盐花撒上去,滋味就全出来了。
狍子肉是纯瘦的,五牲之中,与牛肉的口感最像,这其实是北江人的吃法,不过北江皇城以及富庶些的州府受汉风影响过甚,狍肉改切大块,用些香料下去炖煮至酥烂,这半生半熟的吃法倒是少了。
若是精细一些,可以用砍些松柏枝来,小臂长即可,两头削尖细了,再把肉块串上去,慢悠悠的转着,免得肉焦糊了。
这吃法不仅仅适用于各种肉,就是各种鹿心狍肝都可以这样来烤。
喜温今日也想在这吃,带了一桶桦树汁和鹿肉、鹿内脏来换肉。
桦树汁只有春日里才有,用小刀在树干下段切一个口子,把空心的草梗做管子插进去,树汁就会淌出来了,等接够了,再削一个实心的木头戳子,把洞眼堵上就行。
林中人狩猎时找不到干净的水,可以喝桦树汁,透明清甜。
释月也喜欢喝桦树汁,草木生机的精华凝练,同好酒一般,至于这鹿蛋和奶核么,她实在不怎么需要。
“鹿奶核虽有美肤之效,但更多是催乳之用,你还是送到孙婆婆家,她儿媳刚生了孩子,听说是奶水不足,应该愿意拿点粮食与你换。”
释月这厢刚拒了,下一瞬,喜温又把那血呼啦次两团玩意举到方稷玄跟前,一本正经同他论买卖,毫无羞涩之意。
“这对男人可补了!”
释月转动着柏枝,瞧见肥瘦相当的鹿肉已经在滋滋冒油,又捏起石臼中的一撮花椒细盐洒在上头,好笑的看着方稷玄。
院里也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笑喜温个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还乱说话。
“你留些鹿心鹿肝和鹿腿肉就行。”方稷玄未见什么尴尬之色,他这模样的人若雄风不振,普天之下也是没男人了。
喜温有时是愣一些,但不代表她听不懂别人的揶揄和嘲笑,释月就见她转过身,看着那堆拿她当笑话的男人,眉头皱着,有些生气的样子。
“都说汉人会做生意,我是该同你们学学,向方郎君荐鹿蛋自然卖不出去,该卖给你们才是,你们才需要嘛!”
见行商们被她怼得说不上话来,喜温才又坐下来替释月烤心肝。
林中人以鱼肉食为主,盐分天然足,并不需盐,但盐使食物味美,尝过就难忘。尤其是释月撒上去的花椒盐,更是飘香浓烈,吃得喜温摇头晃脑,唇上全是油花花,脸上写满了‘心满意足’四个大字。
喜温细细割了一碟腿骨肉给释月,骨边肉,素来是嫩些的。
释月嘴里吃着肉,心里却想着粮,问:“稷子米,好吃吗?”
听到释月的问题,喜温先点了一下头,随后又摇头,两根辫子都被她甩得飞起。
“不同稻米比,那是好吃的。”
鸭子河泺物产丰饶,五谷之中,唯缺稻米。
这里的稻米是汉人带过来的种,释月见过他们把谷种藏在孩子的襁褓里,用一双干瘦如柴的胳膊紧搂着。
如果孩子同谷种一道掉下悬崖,释月毫不怀疑,他们会率先伸手去抓那个小小布包。
这里的土不黏不松,黢黑油沃,是他们至此地后得到的最大慰藉。
行商在这待了五六日的功夫,等这附近的居民买卖都结束后,他们也要收拾货物,赶往下一处了。
喜温这几日用猎物尽量腾换现成的谷粮,想要存储着,进林子的时候可以做干粮,至于鱼肉,只要有弓箭在手,飞禽走兽她都能猎来,唯独这粮食麻烦。
北江一带春晚霜早,五谷难育,所以林中人世代主食鱼兽之肉,谷粮反是次。
阳光入深林的时候,就很有些春的意思了。
林子一日绿过一日,泥土软化松散,开始不像冻石那样难翻耕,一锄头下去,手都震麻了。
喜温蹲在田埂上看汉人春耕播种,瞧着汉人们不断翻起土壤,令大地苏醒,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看不腻这件事。
几个半大的孩子用手裹了泥土扔她,力气不足,土块在喜温脚边散开,孩子的父母吓得要命,狠狠地打了孩子,又忌惮地觑着喜温。
释月躺在树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就见喜温低头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手往前递,是几个丑歪歪的饼子。
这是她用三只野鸭、六条活鱼跟行商换来的糙面,随便的用水和了,团成团埋在余烬里烤熟,有一股粮食的焦香味。
汉人肚里也是这两年才勉强有点食,虽说春日里能就近拾些野菜,但说到底,孩子没什么好吃的。
近旁的果子树都是被孩子们守着的,红一个吃一个,鸟都抢不过他们。
看见这几个饼子,孩子们一个劲想往前走,被父母提着衣领子拽住。
喜温笑了笑,摘了片叶子搁在田埂上,留下两个饼子,站起来耸了耸肩头上的行囊,往林子里去。
她还是要去找那只罴。
“她很执着。”方稷玄递给释月一碗沏好的清茶,自从面上看,他待释月真是没什么好说的,周道体贴。
释月看着喜温背上小山高的行囊,嗤道:“主宰她的是恨意,自然执着。人皆如此,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