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成精,物老成怪’,在释月听来倒是一句挺有趣的俗语。
头半截说的是活到了一定年月的老人家,看多了世情,见多了世事,便有洞察之能。
这样的老人家不多见,大部分都因为体衰而显得呆滞迟钝,偶见那么一个,像是老天爷忘了逮他去死,都要活成神仙了。
这样的老人家通常都有一双泛青的眼珠子,一张口说出来的话,句句叫人肝颤。
后半截说的是一样物件,例如桌椅板凳,刀枪剑戟之类的,用的时候久了,成百上千年,换了一任又一任的主人,见他们生老病死,贪嗔痴狂,沾了人气,生出精魂欲望来。
若是本体精美些,灌注了匠人的卓越技艺,成怪后法力也就高强些,若是粗粗陋陋,纵然艰难的成了怪,恐也蠢笨的很。
释月听邻人乔婶子说过一个板凳成精的故事,颇为好笑。
说是某朝某代某年间,某县某村某人家中有小小一杌子。
小杌子是太太爷爷那一辈造屋时,用做门板子剩下的木料做成的。
别看它是边角料,倒是正经的老松柏木头,样式也是寻常样式,矮墩墩的,也没个扶手靠背什么的。娃娃好坐,大人委屈着点腚,也能坐。
最重要是轻巧,随便一拎就跟着走,夏天在村口乘凉,自己带了坐具,不至于跟人抢大石头块;冬天窝在家中烤火,又能做个脚垫,舒坦。
小杌子兢兢业业伺候了四五代人,渐渐生出一点灵智,没多大的能耐,就是在夜深人静时闹出点吵不醒人的小响动。
再者就是五感之中,它得了一感,好死不死,偏偏是嗅觉。
既是个杌子,自然是与人的腚接触最多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排气呢?
一天下来,吃上三五个屁都算少的了,再有就是冬日里烤火,真是折磨啊。
木材本就畏火,它躲不得,还常有一双臭脚丫子往它身上搁。
气得小杌子都想自己跳进火堆里,自焚算了,还能留点气节,它毕竟还是松柏身呢!
寻死毕竟是难的,小杌子想逃,于是某一日瞅准家中无人,迈着它四条圆粗短腿往外头走。
走啊走,走啊走。
“那逃掉了吗?”
出声询问的是眼前这个唤做喜温的猎户少女,她祖上约莫有点罗斯血统,所以眼珠子黑中泛蓝,麻花辫乱糟糟的,头发和眉毛都泛着一点黄,像在糖水里煮过的栗子,有种温厚又甜蜜的气味。
“照理说应该能逃掉的,那时候农忙,老婆子去地里送了饼子和凉水后,也留在那帮忙了,小娃娃也叫大人用布条捆在背篓里,省得他到处跑。小杌子总有一整天的光景可以逃。可是等晚上他们回来了,却只在堂屋里看见一堆柴火,再一看,原来是小杌子散架了。”
“为什么散架了?”喜温被故事吸引,心中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也稍淡。
释月从她身上闻见一股山林草木的青涩之气,非常富有生机的味道,令她忍不住多嗅了一嗅,继续道:“因为有门槛,小杌子四条腿都不会跳,又蠢笨只会往上撞,从白天撞到晚上,就撞得散架了。”
“门槛?四条腿都不会跳?门槛很高吗?”喜温望向了这间小屋的门槛,满眼不解。
她祖上是逐水草而居的林中人,到了父亲这一辈才因朝廷猎鹿之需,而定居在此地。
此地名为鸭子河泺,水草丰饶,靠山一侧又满是榆柳柏松,山珍河鲜俱全,唯有冬日漫长严寒。
先前林中人多是设帐方便迁徙,而今定居此处,住所多是穴居或者半穴居,未免雨季水淹,洞穴选址一般都建在高阜向阳处,用空心的树洞做气窗,屋顶用草苫子做成可以活动的上盖,便于采光。
自北江朝廷南侵蚀吞并了不少汉人领地后,许多汉人因城破而无处可去,流落各地,有不少人在鸭子河泺落脚,起初两族人也争端不休,处处敌对,近些年来,渐渐也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平衡。
汉人的屋宇建在地面上,用草泥鸭毛和之,糊墙取暖,立住脚后又有人建砖窑烧制土砖,用砖块砌之,墙体厚实严密,可阻风寒。
东西好坏人人看得明白,林中人渐也习得汉人屋宇的样式,不过喜温的屋子还是半穴居式的,立在坡地上只能见到一个顶盖和桦树内皮糊的窗子,她自然是不太明白汉人屋里的讲究。
“汉人之所以在屋里设门槛,是想碍着外头的脏东西进不来,小杌子是在家中生出的灵智,所以也被这门槛拘住了。不过到底是因为它灵力低微,稍稍再修炼些时日,若没有门神镇住,区区一门槛也无用。”
汉人的习俗和讲究,喜温半懂半不懂,托着腮环视一周。
这小屋温暖而明亮,简单而富足,大堂里摆着两张方桌几把小椅,往里望去,正中的木墙上挂着一副硕大雪白的公鹿大角,绮丽华美如仙人手舞,凡是进到这个屋里来的人,见到这琼枝冰棱般鹿角,如见神邸,没有一个不呆滞怔愣的。
这副鹿角的右边是一座绿藤屏风,许是因为在屋内越冬关系,藤叶鲜活,还有花蕾时开时凋,可喜温久在山野,却不能辨认出这是何种植物,叶片椭圆可爱,花朵银白纤细,问了释月,她只说是同行商随便买的种子,并不清楚。
屏风后依稀可见阶阶木梯,这是通往楼上的住处,喜温从未窥视过。
左边则是一条纵深的道,推开门窗就能望见一棵丰茂的树和稻田溪流,梁上悬着的肉干鱼条过了一个冬还有富余,墙边站着一个个酒坛子,简直比金子还要耀目,还有满满一兜袋的榛子、松子和稠李子干。
顺着道再进去就是厨房了,长长的石砌灶台,干净齐整,灶台有小半截是高低不同的,放着大小两只锅,方便添柴减炭,把控火力。
圆圆的砧板厚实干爽,刀也齐齐整整的摆着,剁骨刀、剔肉刀,还有专切瓜果熟肉的,显然今日客稀,尚未叫它们开工。
灶上水气氤氲,正在蒸一笼饭。
蒸饭先要下米入锅,煮开再捞进放了竹蒸屉的木蒸笼里,彻底蒸熟。
同直接用煮熟的饭相比,这种沥过一道米汤的蒸饭更为轻盈蓬松,米香糅合木材和竹子清香,无油无糖,却像哄舌头的小甜点,白嘴吃上两碗都是轻轻松松的事。
灶边还立着个高高大大的人,背脊腰腿似乎都蓄满了力,如一只随时可一跃而起的虎,但他就那样站着,轻轻松松的,有种满不在乎这一身力的感觉。
猛兽般的人,怎能不忌惮,喜温只瞥了一眼,又看向释月。
这个少女具体年岁不知,喜温唤她阿妹她也不驳斥,样貌极好,肌肤白柔如米脂捏就,只是瞧着体弱了些,终日懒洋洋的蜷在一张铺着厚褥的摇椅上,叫人一见,就不由自主的生出怜惜之情来。
同一屋檐下住着的两人浑然不同,可以说截然相反。
这两人似乎差着岁数,但又一个姓方,一个姓释,虽不知是不是真姓真名,但总不会是兄妹。
不管是汉人还是林中人,私下都好奇两人关系,但鲜有人开口问的。
喜温也没问过,她只是觉得,两人总归是家人吧?
释月的模样太好了些,性子温和俏皮,很多时候也有些乖戾,说翻脸就翻脸,但终归是比方稷玄瞧着亲和些的。
方稷玄沉默寡言,一天到晚冷着张脸,不知是面貌天生如此,还是性子使然,但他也是个有本事的,虽是汉人,却能让林中人也对他点点头。
在这地界镇得住场子,护得住家人,喜温有时候看着他,会想到自己早逝的父亲,同样是个铁塔般高的汉子,因此对方稷玄虽难以亲近,更有畏惧,但也生不出恶感。
两人所经营的这间小馆子并无店招,只在一面破烂大旗上落了一个狂草的酒字,许多人不认字,可那‘酒’字写的极好,似有喷薄而出的酒气,善饮之人一望便知。
即便鲜有人来吃饭,但这还是方圆几十里地,唯一一处可以换粮买肉沽酒的地方。
周遭的汉人在此以物易物,便是林中人也常来,买卖比想象的要好。
此时馆中只有喜温这一位客,橱柜中碗筷简薄,只有宽浅口的大陶碗,米汤是蒸饭的附带,等饭熟之前先喝上一碗,叫人极舒坦。
可喜温从坡上下来不是为吃饭,而是为了寻自己的姐姐雨朵。
喜温前些日子病了,烧得昏昏沉沉,模糊间听见雨朵说要去林中采些药材回来,她素来体健,睡了几日,病已经大好,但雨朵却未回来。
天说黑就要黑了,喜温在附近山头遍寻不得,她揣测雨朵是不是得了些山珍,从东路下山绕到小馆子里换粮了?
人一旦病了,鱼肉再鲜也吃不下,就想吃点米粮。
喜温匆忙而至,空着手来的,不好意思吃喝。
“喝吧。”释月捧着一碗甜米汤啜饮,喝得眼眸晶润,鼻尖薄粉,“进了春月,替我多采些果子来就是了。”
喜温这一日只干嚼了两条肉,早就饿了,闻言不再推拒,端起米汤一饮而尽。
释月长袍上的白绒随风翕动,簇着她一张细白小巧的脸。
冬末春初时候,夜风还是如刀剜骨。
喜温忙起身,把群山若隐若现的起伏轮廓掩在窗外。
“关了窗子,雨朵阿姐回来该瞧不见了。”释月十分体贴地说。
喜温心里焦灼不安,也只能竭力让自己往好处想,说:“夜里下山危险,也许在山中的高脚帐子里歇了。”
林中人在山中各个角落都有设下高脚的简易窝棚,偶尔迷路转不出去了,或是猎了猪、獐等物,又因追猎力竭而搬不下山,都可以在高脚帐子里暂住,或者暂时把猎物留在那。
想到这个可能,又被米汤润了肠胃,喜温呼出一口暖白白的气,油煎干熬般的感觉缓和了些,她又想起那可怜巴巴,瘫倒在地的小杌子。
“那小杌子之后怎么样了?”
释月以为这个故事已经说完了,不料喜温还问,听到灶洞里柴火噼啪,随口道:“然后还能怎么着?劈成柴火烧了呗。”
“啊?”喜温似乎十分意外。
释月歪首看她,笑道:“那你以为如何?”
“总是帮它拼好,然后随它去吧?”喜温不大肯定的说。
“畸怪之物,非世人所能容,除非极为强大,为他们所敬畏。”
释月甜声软语,眸中带笑,喜温却觉她神色似有讥诮之意,莫名叫她想起秋日里一桩事。
汉人不善捕猎,但小聪明很多,他们设下的兽夹夹住了一只红皮的狐狸,狐狸在此地素有仙怪之名,又极为小性记仇,明明是唾手可得的狐皮,他们却忙不迭将狐狸放生,又寻神婆祭上鸡鸭,化解了一番。
“也是。”喜温又坐了坐,带着满脸愁色起身告辞。
释月没有挽留,她只是看起来可亲,心情好时爱言语几句罢了。
喜温走时明明随手带上了门,可在她走后,门又悄然开了。
屋里渐渐蒸腾出一股香润温暖的气味来,与屋外清冽寒凉的空气做着抵抗。
北江乃冰封万里的雪国,凛冬至,白日与夜同。
夜里静悄悄,她与方稷玄若不说话,那就只有灶上袅袅升起的热气和灶洞里偶尔的爆裂才能带来一点响动了。
吃不吃,对于释月来说可有可无,但蒸饭的精魂气味真的很好闻,毕竟是五谷之首,凝聚着大地慈悲的力量,这是任何生灵都渴望的。
释月有些惬意的深深吸了口气,瞧着喜温渐渐融于山色中的背影,她的穴屋所在之地还算开阔,若是往里去,再往里去,树密得连光都透不进来。
物老成怪,那这老林子成什么了?它伫立在此,总也有千百年了。
看月份,确是春天,但夜里又开始下起雪来,洁白的雪不断地从黑蓝的夜空中掉下来,前仆后继坠入浓绿的老林子里,要将这林中的万物都掩埋起来,不管是生出了灵智的,还是没有生出灵智的。
“你说,雨朵是不是活不成了?”释月蓦地开口,“风里好似有些血气。”
人的血,灵气充裕,又饱含死前的惊惧、怨恨、不甘、苦痛,闻起来同任何动物的血都不一样。
灶边人身子微转,月亮透过他身后的窗纸,落下一片柔和的光,但转过来的这张脸还是没在黑暗里,模糊可见五官轮廓,英俊且凶戾的一张脸。
“你要救她?”沉沉的男声听起来总有些烦躁,似在压抑什么,有一种莫名的邪异。
释月笑得轻颤,本想说我又不修什么菩萨道,但坡顶处又冒出喜温的身影,旁人看不见可释月看得见,她还站在夜风之中,驻足遥望,等一个回不来的人。
“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开更了哈。
这本是单元文的形式,因为要去各地吃美食啊!
不过有些角色的剧情可能会跟着主角的故事线一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