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章节里一再予以暗示的那份文献,阿德里安的秘密记录,自他去世以来便一直存放在我的手里,被我当作一件可怕的珍宝悉心加以保管——现在它就放在这里,我这就来将它公之于世。在这部传记中插入他自己的东西的时刻来临了。那处由他坚持选择并和那个西里西亚人合住的庇护之所,虽说我也曾经亲自到里面去看过他,但我在思想上却又重新背离了它,因此,我的发言中止,读者将在这个第二十五章里直接聆听他本人的发言。
这真的只是他的吗?这里所呈现的其实是一个对话。首先发话的甚至是另外一个人,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恐怖可怕的另外一个人,而这个在他的石头厅里书写的人只是把他从他那里听到的东西记录下来了而已。一则对白?真是这样的么?我要是信以为真,我的神经不出问题才怪呢。因此,我也不可能相信,他会从骨子里认为他的所见所闻是真实的:在他去听和看的时候,以及事后用文字记录的时候,——无论那个对话伙伴是如何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地试图让他相信他的客观存在。然而,如果这个他,这位来客不存在的话——我为这个承认感到震惊,这个承认在于:哪怕只是有条件地和作为可能性地容忍他的真实性——那么势必可以毛骨悚然地想见,哪怕那些讽刺挖苦、嘲弄和伪装也全都是出自这个遭遇不幸的人自己的灵魂……
不言而喻,我不打算把阿德里安的手稿拿去付印。这个手稿,它是用为他个人所特有的那种加涡卷形花饰,因而显得古朴的深黑色圆体小字,有人也许会说,一种僧侣体,密密麻麻地写在五线谱纸上的,我用自己的羽毛笔逐字逐句地把它从那上面转抄到我的手稿里。他之所以使用的是五线谱纸,显然是因为他当时手头没有别的可用,或者也是因为他没有能够在位于山下圣阿加皮图斯教堂广场边上的那家杂货铺里买到合适的书写纸张。在他的手稿上,始终是两行字落在上面的五线系,两行字落在下面的低音系;即使是两者之间的空白处也都毫无例外地各用两行字填满。
由于这份文献没有注明日期,故而记录的时间不能完全确定。如果我的信念还多少管点用的话,那么,它绝对不是在我们访问那座山间小镇之后或是在我们停留该地期间写下来的。它要么产生于那个夏天的前半段,那之后有三周我们是和这两位朋友一起度过的,要么起源于上一个夏天,也就是他们客居马纳尔迪家的第一个夏天。我可以肯定的是,在我们去拜访的时候,作为手稿基本内容的这次经历其实已经成为过去,下面的这场谈话阿德里安那时已经进行过了;同样,书面记录也是紧跟在事情发生之后,可能就是在第二天写下的。
我就这样抄写着,而无须远处的爆炸震撼我的隐庐,我的双手恐怕就会颤抖,这种颤抖害得我所抄写的一个个字母开始变得歪歪扭扭起来……
——你如果知道就别说。我什么都不会说,即便只是出于羞耻,同时也替别人着想,唉,为了顾及社会影响。我下定决心,我决不放松理性的体面监督。可我终于,终于看见他了;他在我这里,在客厅里,巡视我,出人意料,同时又是期待已久,我和他促膝长谈,只是事后感到一点不悦,因为我不能确定,我怎么会从头到尾都在发抖,只是由于怕冷呢,还是由于怕他。不管怎样,我可能骗自己吗,他在骗我吗,说天气冷,好让我想发抖,并以此证实,他就在那里,真的,独自一人?因为谁都知道,没有哪个傻瓜会在自己的幻影面前发抖,相反,一个这样的幻影反倒会令他感到轻松惬意,他会与之交往,既不感到尴尬,也不会浑身颤抖。他大概把我当傻瓜,因为他通过发散冰冷的寒气骗我说,我不是傻瓜,他也不是幻影,因为我很怕,我很傻,我在他面前发抖?他很狡猾。
你如果知道就别说。我就这样在沉思中保持沉默。我把这里的一切默默地记录到乐谱纸上,而我的隐居同伴,我和他一起大笑的那个人,此刻也坐在客厅里离我很远的地方,正在历尽艰辛地把可爱的异国文字译为可恨的本国文字。他想,我在作曲,而他假如看见我在写字,他就会想,贝多芬当年也是这个样子。
这一天,我那可恶的头痛病再一次严重发作,整个白天,我这个痛苦的造物都是躺在昏暗的房间里,恶心不止,呕吐不止,不过,将近傍晚的时候,这病却出乎意料地,几乎是突然地就好了。我可以喝点房东妈妈给我端来的汤了(可怜啊!),随后我还心情愉快地喝了一杯红的(酒,酒!),我于是对自己一下子又有了百倍的信心,破天荒地开恩让自己抽了一支烟。我本来也是可以像几天前约好的那样出去走走的。达利奥·马有意把我们引见给山下的普莱内斯特上流市民俱乐部,让我们去露露脸,带我们去看看那里的房间、台球桌、阅览室。我们不想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于是就答应了他——可结果却是席一个人去的,因为我的这个毛病又犯了。他见我不能同行,便气哼哼地跺脚离开饭桌,和达利奥肩并肩地沿着胡同下山去找那些种地的市民,即那些居住在城堡以外的小市民去了,我则独自一人呆在屋里。
我孤零零地坐在这个客厅里,大致坐在窗户附近,而这些窗户又都是用护窗板堵住的,我的前面是这个空间的长度,我打开我的灯,就着灯光阅读起克尔凯郭尔关于莫扎特《瑭璜》的论述来。
这时,我突然感到寒冷刺骨,好像有个人坐在这间冬暖夏凉的屋子里似的,好像有一扇窗子忽地一下向外打开,迎面涌进一股寒气似的。然而,这股寒气却不是从窗户那里,也就是从我的后面吹来的,而是从前面向我袭来的。我猛地抬头向厅里望去,我看见,席已经回来了,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朦胧之中有人坐在马毛沙发上,这沙发连同桌子和门附近的几把椅子一起大约处于这个空间的中部,我们每天早上在这里用早餐——有人坐在沙发的一角里,跷起二郎腿,但那却不是席,而是另外一个人,个子比他小,离魁梧就差得更远了,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绅士。可是,寒冷仍然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
“谁在那里?”我从有点发紧的喉咙里喊了一声,同时用双手撑住椅子臂,就这样,书从我的双膝上掉落到了地上。而这另一个人却用平静的缓慢的,似乎是受过训练的带有好听的鼻腔回音的声音答道:
“只说德语!只用纯粹的古德语说出来!不要有一丁点儿的掩饰和伪善。我听得懂这种语言。它恰恰就是我最喜欢的语言。我有时候就只能听得懂德语。另外,你去把你的双排钮大衣,还有帽子和格子呢旅行毛毯拿过来吧。你会觉得冷的。即使不会冷得感冒,你也会冷得打战的。”
“谁冲余说你?”我愤怒地问道。
“我,”他说道。“我,这是对你的偏爱。哦,你以为呢,因为你不对任何人说你,甚至连你的这位幽默家,这位绅士都不,只有那个童年游伴,那个忠实的朋友一人除外,他对你直呼其名,你却不这样对他?将就点吧。我们就是这样一种关系了,实话对你说吧。快点吧,行不行?去给自己拿点御寒的东西来,好吧?”
我在朦胧之中凝视,我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这是一个男人,身材细瘦,姑且不说远不如席高大了,甚至比我还要矮一些——一只运动软帽紧绷绷地罩住一只耳朵,而在另一边的帽子下面,从太阳穴往上长着微微泛红的头发;眼睛是红红的,眼睫毛也是微微泛红的,脸色苍白,弯曲的鼻尖有点歪斜;里面穿的是横条纹的紧身针织衬衣,衬衣上面又罩了一件方格纹夹克,夹克的两只袖子不长,袖口处冒出一双手来,手指粗大;裤子的大小勉强合适,看着让人讨厌,一双黄鞋已经破得不经一擦。一个滑头,一个无赖,可有着一副演员的嗓音,口齿清晰,字正腔圆。
“快点吧,行不行?”他再次催促道。
“余首先很想知道,”我一边颤抖,一边克制地说道,“是何人竟敢擅自闯入我处落座。”
“首先,”他重复道,“首先一点也不赖。不过,你对每个被你当作不速之客的来宾也太敏感了吧。我可不是来接你去社交的,也不是来奉承你,好让你去参加妇人们举办的小型音乐茶话会的,而是为了和你谈正事的。你的东西都拿了吗?我可不想谈话时听见你的牙齿冷得格格打颤。”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我仍然坐着不动,眼睛则一直死死地盯在他的身上。而那股发源于他的严寒向我汹涌袭来,如同刀割一般,面对这样的严寒,衣衫单薄的我感到自己是在赤裸裸地任人宰割。我的身子于是开始动了起来。我还真的站起身来了,我走进左边最近的那扇门,我的卧室就在那里(另一间继续走就是,依然是在这同一边),我从窄柜里拿出我的冬大衣穿上,那是我在罗马逢屈拉蒙塔那风天气才穿的衣服,因为我不知道该把它扔到哪里,所以它就只好跟我一起到了这里;我又戴上我的帽子,一把抓起我的旅行毛毯,就这样全副武装地返回到我的位置上。
他依旧和刚才一样坐在他的位置上。
“您还在啊,”我一边说,一边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同时还用旅行毛毯裹住膝盖,“甚至在余走后和返回之后?这叫余好生奇怪,因为余强烈地猜测你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在了?”他像接受过专门训练似的,用鼻腔回音问道,“怎么会不在了呢?”
我:“因为,一个人傍晚跑到这里来,坐到余跟前,说着德语,放着寒气,声称要和余商量余根本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的事情,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可能性大得多的倒是,一种疾病正在余身上爆发,余发烧畏寒,余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恍恍惚惚之中,余跑出去找到您本人,余见到了您,只是为了把您看作它的源头。”
他,平静而令人信服地像个演员那样地笑着:“你胡说什么呀!你可真会胡说呀!不错,用纯正的古德语的说法,这就叫作荒唐。而且还如此做作!一种巧妙的做作,就跟从你的歌剧里偷来似的!但我们眼下在这里搞的可不是音乐。再说了,你这是纯粹的疑心病。请你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要有点志气,不要说风就是雨,立马就把你的五官都给解雇了!你身上哪里有什么疾病爆发,你只是有过一点点发作而已,你现在正处于年轻人最佳的健康状态。而且,对不起,我不想失态,到底什么才叫健康呢。我亲爱的朋友,你的疾病可不会这样爆发。你一点也不发烧,而你动不动就发烧的理由也是完全不存在的。”
我:“另外还因为您每说三句话,里面就有一句会暴露出您的虚幻。您所说的尽是余心里有的、发自余内心的东西,但却不是发自您内心的东西。您猴儿般地模仿库姆甫的空话套话,看上去却不像是上过大学,上过大学堂的样子,也不像是和余并排坐过猴儿凳的。您谈到那个穷绅士,谈到那个余对他以你相称的人,甚至还谈到那些对余以你相称,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的人们,而且您最后也谈到了那部歌剧。这一切您又该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他(再一次老练地大笑起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就像嘲笑人家幼稚可笑那样):“我又该从哪里得知?可你是看见了的,我就是知道啊。而你没有看对,你愿意从中得出这样一个让你自己蒙受耻辱的结论吗?这才真的叫做所有逻辑颠倒,这些逻辑上高等学校的人都学的。我不仅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而且我还是那个你一直以来就已经认为我就是的那个人,你最好得出这样的结论,而不是从我的见多识广中推导出我是不真实的,没有血没有肉的结论。”
我:“那余该把您当什么人来看呢?”
他(礼貌地责难地):“得了吧,这你可是知道的!你其实早就预料我会来的,可你却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你不应该这样做。你我都很清楚,我们的这种关系总有一天会迫使我们在某个时候进行一次谈话。如果我是真有其人——而这一点,我想,你现在是承认的,那么我只可能是一个人。你问我是谁,你的意思是说我叫什么名字吗?所有这些诨名,你可是自打上高等学府那会儿起就全都记在脑子里了的呀,从你最初开始大学学习起,那时你还没有把《圣经》放到门口和凳子底下。你对它烂熟于心,倒背如流,而且还能够从中进行选择。我基本上只有这些名字,几乎全是诨名,人们一边喊着这些诨名,一边,这么说吧,用两个手指头抚弄我的下巴:这是缘于我的极其德意志的普及性。这种普及性,它确实是得到人们的容忍的,可不是吗,尽管人们并没有刻意去寻找它,而且本质上也坚信误解是其赖以存在的基础。不管怎样,总归是讨人喜欢的,叫人心里感到舒服的。你也找找吧,如果你愿意叫我的话,虽然你绝大多数时候是根本不会去叫别人的名字的,因为你不知道,也没有兴趣去知道他们的名字——你就在那些土里土气的昵称里随便找一个出来吧!只是有一个我不愿意,也不喜欢听到,因为那绝对是个恶意的诽谤,和我本人相差十万八千里。谁叫我‘只闻其声不见其动’先生,谁可就是住错了山坡,大错特错。虽然这也应该算是一种用手指头抚弄下巴的把戏,可却是一种污蔑和诽谤。我说了什么,我就会去做,我会信守诺言,绝不会有半点差错,这正是我做事的原则,大概就跟犹太人是最可靠的商人差不多吧,而一旦发生欺骗,那么,千真万确呀,受骗的总是我这个相信忠诚和正直的人……”
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您真的打算就这样从外面跑来,坐在我面前的这张沙发上,以标准的库姆甫式,用古德语的片言只语冲我说话吗?这罗曼之国意大利完全不是您的地盘,您在这里可是一点也不流行,您干吗非要跑到这里来考察余呢?真是太荒唐,太有欠雅趣了!倘若是在凯泽斯阿舍恩,余或许就会容忍了您。在维滕堡或在瓦特堡,甚至是在莱比锡,余或许都还会相信您呢。可是在这里,在这异教的天主教的天空下,那可不行!”
他(一边摇头,一边忧虑地咂舌作声):“特,特,特,还是跟原来一样的怀疑癖,还是跟原来一样的缺乏自信!你拿出点勇气来,对你自己说:‘我所在的地方,那就是凯泽斯阿舍恩’,好不好,那样的话,雅趣的问题马上就能解决了,而你这位唯美先生也就用不着再为有欠雅趣而叹气了。我的天哪!若是能这样说,那你就对了,可是,你就是没有这样去做的勇气,或者你装出一副缺乏勇气的样子。自我低估,我的朋友——而且,你若是如此这般地限制我,千方百计地想要把我完全变成个德意志的乡巴佬,那么,你也就是低估了我。我虽然是德意志的,个人认为甚至是绝对德意志的,但恰恰却又是古老而较好的那种,也就是发自内心的世界主义的。你想把我从这里否定掉,根本没有想到要把那古老的渴望和那浪漫主义的漫游冲动也一并带到这个美丽的国度意大利来!我应该是德意志的,可我多想以标准的丢勒式在晒完太阳之后冷上一把呀,然而,这位先生却不愿意为此给我开恩,甚至在我,姑且完全撇开太阳,来这里有重要的好事要做的时候都不,为了一个高级精密的、被创造出来的造物的缘故……”
这时,一股不可言状的恶心向我袭来,我浑身开始剧烈地打起寒战。我打寒战的原因不止一个,这些原因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区别;可能同时地、一并地都是因为寒冷吧,然后就是这股从他那里刮来的寒流突然间猛烈了起来,乃至透过我的大衣刺入我的骨髓。我不满地问道:
“您就不能不捣乱,不刮这股冰冷的阴风吗?!”
他赶紧说道:“很遗憾不能。我很抱歉,不能在这一点上就您的意思。我就是这样冰冷,这是无法改变的。否则我怎么能受得了,又怎么能在我现在呆的地方呆得住呢?”
我,不由自主地:“您指的是在阴曹地府及其洞穴里吗?”
他(大笑起来,好像被人搔了痒痒似的):“棒极了!话说得很有力,很德意志,也很狡黠!确实还有很多漂亮的叫法,深奥的,激昂的,都是你这位前神学家先生所熟悉的,例如死尸、退出离世、驳倒、中毒受害、谴责定罪等等。不过,那些有德意志亲切感的叫法,幽默的叫法,没办法,才始终是我的最爱。我们还是暂且先把地点及其特性放一放吧!我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了,你正准备问我这方面的问题。但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说清楚的,也根本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这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原谅我说这样的玩笑话!——这还有时间,有充裕的、看不到尽头的时间——时间是我们所给予的最好的和真正的东西,而我们的给予就是计时沙漏——它的狭窄之处是如此精细,红色的沙子从这里流出,沙流细得跟头发丝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上面空穴里的沙子是在一点点减少,只是到了最后,那里看上去才会是走得快,才会是走得快的了——不过,在如此狭窄的条件下,这所需要的时间是如此漫长,以至于都不值得一提,也不值得去想了。只是这只计时沙漏已经调好,里面的沙子也已经开始流淌,就此我很愿意和你,我亲爱的朋友,达成谅解。”
我(相当嘲讽地):“您爱得特别丢勒,先是‘晒过太阳之后我又会感到寒冷’,现在又是《忧郁》里的计时沙漏。还要再来上个和谐的幻方么?余作好了最坏的准备,余什么都会习惯的。您称余为你,把余唤做‘我亲爱的朋友’,这当然令余特别反感,但余会习惯您的这种无耻的。最终余也是会对余自己说‘你’的——这也许可以作为对您这样说作出的解释。按照您的说法,余是在和那个黑色的科斯培尔林谈话——科斯培尔林,这就是卡斯帕尔,这样一来,卡斯帕尔和萨米厄尔就是同一个。”
他:“你又来劲了?”
我:“萨米厄尔。真可笑!你的非常响亮的c小调,由弦乐器震音、木管乐器和长号组成的非常响亮的c小调,它在哪里呀?对于浪漫主义的听众而言,它不啻为天才的儿童恐吓,它从峡谷的升f小调里走出来,正如你从你的岩石里走出来一样,它究竟在哪里呀?余奇怪的是,余居然没有听见!”
他:“将就点吧。更值得称赞的乐器我们还有的是,你当然应该听到它们。一旦你成熟到可以听的时候,我们就会给你奏响。这全都是关乎成熟的事情,关乎亲爱的时间的事情。我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个。可是萨米厄尔——这个形式是愚蠢的。我真的是赞成大众化的,可是萨米厄尔,太愚蠢了,卢卑克的约翰·巴尔霍恩对此进行了改进。取名为萨玛厄尔。那萨玛厄尔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倔强地沉默着)。
他:“你如果知道,那就别说。你把这个称谓的德语叫法留给了我,你很谨慎,我喜欢你的这种谨慎。那意思是‘恶毒之天使’。”
我(因为余的上下牙齿不愿意咬紧闭合,所以余从牙缝里说道):“是的,真的,您看上去就是这样的!完全和天使一样,一模一样!您知道您看上去是个什么样子吗?说鄙俗根本就是用词不当。您看上去就像一个无耻的败类,一个流氓,一个血淋淋的恶棍,这就是您的尊容,您带着这副尊容来找我,得意得很吧——可惜啊,这不是天使的形象!”
他(伸开双臂,自上而下地打量着自己):“到底怎样?到底怎样?我看上去到底怎么样?不,你问我是不是知道我自己的长相,这真的很好,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或者说我过去不知道,现在是你才让我对此有所觉察。请你相信,我对我的外表根本不注意,也就是说随它去,懒得过问。我现在的样子,这纯属偶然,或者也可以说是应时而作,应运而生,我在这里可是没有用上哪怕是半点心思的。适应,拟态,这你都是很了解的,自然母亲始终把舌头放在嘴角作挖苦状,这是她的假面舞会和密码游戏。对于适应,可以说我所知道的就只是像枯叶蝶那样的情形,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但你,我亲爱的朋友,却将不会把这种适应和你自身联系起来并因此而怪罪于我的!你必须承认,从另外一个方面看,它又是有其合理性的。从你,而且是在受到警告的情况下,惹病上身那方面来看,从你创作的那首带有象征字母的漂亮的歌曲那方面来看——哦,真的是构思巧妙,几乎就像来了灵感一样:
你曾经在茫茫黑夜
给了我清凉的饮料解渴,
你毒害我的生活……
棒极了。
在那伤口之处
曾有蛇拼命吮吸……
真的很有天赋。这就是我们及时的认识,也是我们为什么很早就注意到你的原因。我们发现,你是一个特别特别值得花番气力的个案,是一个储藏得最好的个案,只要把我们的火种带一点点到那下面,只要是先生生火,给一点点鼓舞和迷惑,就有可能取得辉煌的成就。德意志人需要半瓶香槟酒来达到其自然的巅峰,难道俾斯麦没有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吗?反正我觉得他好像是说过诸如此类的话的。而且这也是不无道理的。德意志人有天赋,但也很麻木。这种天赋足以让他们因为自己的麻木而生气,从而跑去找魔鬼,以期通过启示摆脱困境,渡过难关。你,我亲爱的朋友,是知道自己缺什么的,而当你那次专程跑去让你自己染上梅毒的时候,你也始终是相当地秉承了这种风格的。”
“你给我住口!”
“你给我住口?你瞧瞧,这就是你在这个方面的一个进步。你变得温暖起来。你的举止也像那些有条约在身,有长期和永久约定在身的人们那样得体起来了,你终于放弃复数的尊称而对我用起你来了。”
“您应该住口!”
“住口?可我们已经沉默了将近五年之久了,而我们肯定会有一天要相互进行交谈,以便为这整件事情,为你的有趣的处境,出出主意,把把脉。这当然是一件需要保持沉默的事情,但是,在我们之间却大可不必如此持久地沉默下去。在我们之间,计时沙漏已经调好,红色的沙子已经开始从那细而又细的狭窄之处流过——哦,只是刚刚开始!同上面的大量的沙子相比,下面几乎还是一片空白。我们给出时间,充裕的一望无涯的时间,你根本用不着去想它的终点,还早得很哪,而什么时候你可以开始去想那个终点,什么时候可以说‘想想结局’之类的话,你甚至于连这个时刻都可以暂且不去管它,因为这是一个摇摆不定的时刻,是随意的,由着性子的,而它该在哪里开始,又该离那个终点有多远,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既是一个绝妙的笑话,也是一件杰出的设备:那个应该去想终点的时刻,它是不确定的和随意的,这种不确定性和随意性开玩笑似的掩盖住那个走向设定的终点的时刻。”
“胡说八道!”
“是吗,事情办得不合你的心意。你甚至对我的心理学态度粗暴。心理学是一种可爱的中立的中间状态,而心理学家则是热爱真理的人,这可是你自己有一回在国内的那座锡安山上说过的话喽。如果我讲的是给出的时间和设定的终点,那么我绝对没有胡说八道,而是在严肃认真地谈正事。哪里有调好的沙漏、给出的时间,不可想象的、却又是规定了期限的时间和一个设定的终点,哪里就会出现我们的身影,我们的事业就会在哪里兴旺发达。我们出卖的是时间——我们这就讲定二十四年。这是可以预见的吗?这个数量多吗,恰当吗?在这段时间里,一个人可以纵情挥霍,可以过花天酒地的生活,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魔法师,干下许多魔鬼行径,让世界震惊;这样的话,一个人就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忘所有的麻木,就有可能获得光明的指引去登高望远,去超越他自己,而不是变得自我异化,相反,他是并且依然是他自己,他只不过是被那半瓶香槟酒带上他的自然巅峰而已,他可以于自我陶醉之中品尝这几乎是难以忍受的推杯问盏所提供的一切欢愉,他可能多多少少有理由相信,如此这般的推杯问盏几千年来可是不曾有过的啊,他也可能在某些放纵的瞬间凑合着把自己高看为一个神祇。如此一来,一个人怎么会去关心那个应该去想终点的时刻!只是,这个终点是我们的,他最终是我们的,这是必须进行约定的,不仅只是以沉默的方式,纵然默不作声也行得通,而且还要两个人面对面地把话说清楚。”
我:“这么说您是要把时间卖给余了?”
他:“时间?只是时间吗?不,我的好人儿哟,这可不是魔鬼的商品。仅凭这个我们是赚不到终点属于我们这样的大价钱的。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时间,这才是关键所在!伟大的时间,疯狂的时间,极其可恨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聚会的进行是那样的轻松活泼,轻松活泼的过分——当然,同时却又免不了有点儿悲惨,甚至是深重的悲惨,这一点我不仅会承认,我甚至还要骄傲地加以强调,因为只有这样才算得上是合情合理,只有这样才算得上是艺术家做派和天性。这种艺术家做派和天性,众所周知,任何时候都是偏好于向两方面放纵的,出点格是完全正常的。在这里,钟摆始终会在愉快和感伤之间大幅度地来回摆动,这是不足为奇的,也就是说,同我们所提供的东西相比,其性质尚属有节制的市民之列,尚属纽伦堡之列。而我们所提供的却是这个方向上的极端:我们提供精神的上升,还有顿悟,对被消除和被激起,对自由、安全、轻松、权力感和胜利感的体验,我们的这个人居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此外还应该再加上的是,那种对已有成就的五体投地的佩服甚至有可能轻而易举地让他舍弃任何陌生的、外在的佩服——这种自我敬仰的战栗,是的,这种面对自身而感到的美好的恐怖的战栗,使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受到恩赐的喷嘴,就像是一个神圣的怪物。而与此同时,向下,向着相应的低谷,光荣的低谷的运动也在进行——不仅陷入空虚、无聊和无能为力的悲哀,而且同时也落入痛苦和反感的深渊。当然也都是些司空见惯的,过去就一直存在着的,天性难免的东西,只是通过明亮的照射和有意识的迷醉得到了极其光荣的强化罢了。这就是人们为了那已经得到的巨大享受而心甘情愿地和自豪地忍受着的痛苦,这就是人们通过那个童话所了解的痛苦,也就是那位小小的不要鱼尾的人鱼公主从她的那双费尽心血才获得的美丽的人腿上所感到的刀割一般的痛苦。安徒生笔下的小人鱼你应该是熟悉的吧?那才是个适合于你的小宝贝呢!你只要吱一声,我就把她给你带到床头。”
我:“你这个蠢货,你就不能把嘴巴闭上!”
他:“好了,好了,千万别总是一上来就动粗。你就总是一门心思地只想着要别人住口。可我不是那个姓沉名默的施魏格施迪尔家的人。再说了,善解人意的艾尔泽妈妈为慎重起见,事先也已经把有关他们家临时房客的一大堆事情说与你听了。而我呢,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沉默才跑到这个异教的外国来找你的,我是为了我们俩之间能够面对面的确认,为了就服务和报酬达成固定不变的协议,我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的。我告诉你,我们已经沉默了四年多——而与此同时,一切都正在暗中无比精确、无可挑剔、充满希望地进行,现在,那口钟已经铸造过半了。具体的情况究竟如何,到底又有何事发生,要我来告诉你吗?”
我:“看来余是非听不可了。”
他:“你听着听着就会想听的,你还会因为自己能够听到而感到满意呢。我甚至认为,你其实是很想听的,假如我真的把事情压下不告诉你的话,你说不定哪天就会冲着自己抱怨咆哮开了呢。倘若那样的话,你也是有道理的。你和我,我们共同所在的这个隐秘的世界,是多么的舒适安逸。我们俩在这里那可是相当的如鱼得水,那纯洁的凯泽斯阿舍恩,公元1500年前后的标准古德意志的氛围,此后不久便来了个马丁博士,他和我的关系牢不可破,坚不可摧,至真至诚,他向我扔小圆面包,不,是墨水瓶子,早在那为期三十年的联欢会发生之前。你只消回忆回忆,那时在你们德国的中部,在莱茵河沿岸和四面八方,群众运动是多么的如火如荼,无处不是群情激昂和抽搐痉挛,多如牛毛的惩罚限制和骚动不安——涌向位于陶伯谷地的尼科拉斯豪森朝拜圣血的人群,儿童游行队伍和血淋淋的圣体,饥荒,鞋会,战争和发生在奎伦的鼠疫,流星、彗星,还有各种大的征兆,被打上耻辱印记的修女,出现在人们衣服上的十字,以及上面画有神奇的十字符号的少女衫,有人把它用作为旗帜,要擎着它去抗击土耳其人。美好的时代,极其德意志的时代!想起这些的时候,你难道不觉得心情愉快吗?那时,真正的行星们在蝎子的图形里聚合,正如丢勒大师已经在医学传单上用画笔谆谆教诲过的那样,那时,那些柔软的小东西,那帮追求性的享乐的螺旋体,那群亲爱的来客,从西印度群岛进入德意志这块土地,这些热衷于鞭子的家伙,——你在竖起耳朵听吧,是不是?我看似在说那帮忏悔者,那些个为了自己的和所有人的罪过而揉搓碾压自己背部的鞭笞派。然而,我实际指的却是鞭毛虫,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是长有鞭毛的那种,就跟我们苍白的维纳斯一样,即所谓的梅毒,就是这种。不过,你是对的,这听上去确实很有一点中世纪鼎盛时期的味道以及《异端的鞭子》一书的那种亲切感。哦,是的,我们的这些空想家,遇到较好的情况,比如遇到像你这样的情况,它们还是能够证明自己是具有迷惑力的。另外,它们的文明程度也相当高,早就被驯化过来了,在它们数百年来以之为家的那些老地方,它们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嚣张胡闹了,什么脓包破溃呀,臭气熏天呀,鼻子烂掉呀,类似的症状全都没有了。画家巴普提斯特·施彭格勒从外表上看也不是这样的了,那要是在从前,像他那样的人,尸首可是要用粗呢裹住的,而且,不论走到哪里,那可是必须转动拨浪鼓报警的哟。”
我:“施彭格勒的情况是——这样的吗?”
他:“为什么不是呢?难道只应该你一个人的情况是这样的吗?我知道你很希望自己搞自己的,和别人完全分开,任何的比较都会让你感到生气。我亲爱的朋友,一个人总是会有一大堆同路人的。当然,施彭格勒就是一个男艾丝梅拉达。他总是这样难为情地和狡黠地眨着他的眼睛,他这样做不是无缘无故的,而伊涅丝·罗德说他是个鬼鬼祟祟的伪君子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情况就是这样,列奥·齐恩克,这个梦魔,一直都还没有染上,而那个干净聪明的施彭格勒却早早地就给染上了。另外,请你不要激动,也不要为这个人去浪费你的嫉妒。他是个无聊的、庸俗的个案,在他那里根本出不了一丁点儿彩。他不是那种能让我们干出惊天动地大事业的蟒蛇。通过得这个病,他可能会变得明朗一点,参与精神活动更多一点,而他倘若没有这种较高的联系,没有受到这种秘密的训诫,他或许也就不会如此爱读龚古尔和阿贝·加里亚尼的日记了。心理学,我亲爱的朋友。疾病,而现在甚至是下流的、难以启齿的、隐秘的疾病,可以造成某种和世界,和平庸生活的严峻对立,定下反叛和嘲弄资产阶级秩序的基调,让得上它的人在自由的精神,在书籍,在思想那里去寻找庇护。施彭格勒的情况也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他还有时间去阅读,去引经据典,去喝红葡萄酒,去逍遥,不过,这个时间并不是我们卖给他的,这根本不是被赋予了天才灵性的时间。一个被点燃了的、没有什么光彩、也没有多大意思的社交名人,仅此而已。他的肝、肾、胃、心脏和肠子,正在一点一点地支离破碎,他总有一天不是嗓子变得完全沙哑,就是耳朵变聋,过不了几年,他就会自顾自说着含混的笑话孤独地死去——还能有什么呢?对此我并不介意,他那里从未有过照亮、提升和激动,因为那不是脑的,大脑的,你懂吗?在他那里,我们的小家伙对那个高贵的东西,对那个上面的东西并不关心,这个东西显然诱惑不了它们,那种继续向形而上的领域,向性以外的领域,向感染以外的领域转移的情况并未发生……”
我(恨恨地):“余还要坐多久,冻多久,被迫耐着性子听您不忍卒听的胡说八道多久啊?”
他:“胡说八道?被迫耐着性子听?你这街头小曲唱得也忒滑稽了点吧。照我看来,你是在全神贯注地听,不仅如此,你还巴望知道得更多,巴望全都知道。你刚才还在迫不及待地打听你慕尼黑的朋友施彭格勒的情况呢,我要是不打断你的话呀,你只怕还会这样不停地追问我有关阴曹地府及其洞穴的情况呢。请你别再装出一副被骚扰的样子来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很清楚,我不是一个不速之客。总之,这种由螺旋体所引起的病变,这就是脑膜被感染的过程,我向你保证,这恰好就仿佛是那些小东西之中的某一些,它们对上面怀有一种热爱,对头部区域、三层脑膜、硬脑脊膜、脑穹隆和保护着里面柔软的实质的软脑脊膜怀有一种特别的偏爱,并且,自第一次全面传染开始,自打开始的那一刻起,它们便成群结队地蜂拥着向那里狂奔而去。……”
我:“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您这无赖似乎学过医。”
他:“不多,就跟你学神学一样,我想说的是:虽然学得残缺不全,但也是专门地有针对性地去学的。你不也只是专门地、当作爱好地学习过这门最佳的艺术和科学的么?你想要否认这一点吗?你的兴趣所在是——我。我对你非常感激。我,你眼前的这个人,艾丝梅拉达的朋友和皮条客,对于这个相关的、具有吸引力的、近在咫尺的医学领域,怎么可能不会特别感兴趣呢,怎么可能不会成为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呢?事实上,我一直在追踪这个领域里的最新研究成果并给予它们以最大的关注。一些大夫也承认,而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那些小东西里面肯定有脑专家,大脑区域的爱好者,简言之,有一种神经病毒。然而,它们却是住在那个众所周知的仓库里的。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是大脑渴望它们的造访,翘首期盼它们的造访,就跟你之于我一样,它邀它们到自己这里来,拉它们到自己身边来,完全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你还知道吗?那位名叫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家在《论灵魂》中写道:‘行动者的行动发生在先天的易感者的身上。’这下你该看见了吧,全都取决于易感性,心甘情愿,主动邀请。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更有天分去干巫婆勾当,而我们知道如何把他们挑选出来,那些描写巫婆灾祸的作者是值得尊敬的,他们早就知道这样去做了。”
我:“你在造谣,余与你素昧平生。余没有请过你。”
他:“啊,啊,多么可爱的无辜哦!我的小妓女难道没有警告过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吗?而且,你的医生也是你凭可靠的直觉自己去找的。”
我:“余是在通讯簿上查到他们的。余还能问谁呢?而谁又可以告诉余他们后来会弃余于不顾呢?您对余的两个医生都干了些什么呀?”
他:“我把他们除掉了,除掉了。哦,我们当然是为了你的利益才除掉这两个半吊子的。而且时机非常恰当,不太早,也不太晚,就在他们用他们的狗皮膏药已经让事情步入正轨的当口,我们要是放过了他们,你这个漂亮的个案恐怕就只有泡汤的份了。我们允许他们进行了病象的人工诱发——够了,就这样,让他们消失。一旦他们通过他们特殊的治疗有效地限制了最初的以皮肤为主的一般浸润并因此而有力地推动了向上的转移,那他们该做的事情就做完了,那就必须把他们废除。这两个笨蛋哪里知道,这种一般治疗有力地加速了那些上面的超越性病的过程,就算他们知道,他们也无法改变。虽然新发阶段的不治疗常常也足以助长这些过程,简言之,他们那样的做法是错误的。我们决不允许这种狗皮膏药式的诱发继续下去。普遍侵入的减少应该顺其自然,以便病情的恶化能够在那上面舒缓地顺利进行,以便为你抢出数年,数十年美好的、当魔法师的时间,整整一个装满天才的魔鬼时间的记时沙漏,那该有多好。今天,在你染病四年之后,你那上面留下的是有限的又窄又小又细的一点点地方——但它却是存在着的——那个病灶,那些小东西们的小小工作室,它们经由液体途径,也就是抄水路到达那里,那个初发的照亮之处。”
我:“余捉得住你吗,笨蛋?把你自己暴露出来吧,把余脑子里的那个地方告诉余,那个虚构出你来迷惑余的发烧的病灶,而没了它也就没了你!余虽激动时能够看得见你,听得见你,但你只是发生在余眼前的一阵叫嚷而已,你就这样跟余说!”
他:“什么逻辑啊!小傻瓜,事情应该倒过来才对。我并不是你那上面的软脑脊膜病灶的产物,相反,你懂吗,是这个病灶使你有能力觉察到我的存在,而如果没有它,你当然就不会看得见我。我的存在因此就和你发病初期的微醉密不可分吗?我因此就属于你这个主体吗?我求你行行好!耐心点吧,正在那里发生和进行的事情,还将赋予你完全不同的能力,还将摧毁完全不同的阻碍,还将和你一道跨越麻木和顾忌。你等着,等到耶稣受难节,等到那时复活节也就不远了!你等一年,十年,十二年,直到那个光明的照亮达到极致,一切麻木的顾虑和怀疑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殆尽,那时你将会明白,你在为何事付出代价,你为什么要把肉体和灵魂遗赠给我们。那时,渗透的产物就会大摇大摆地从药房拿来的种子里萌发抽条,长满你的全身……”
我(发怒地):“就此闭上你的臭嘴吧!余不允许你说我的父亲!”
他:“哦,从我的嘴里说出你的父亲可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他狡猾得很,老喜欢苦思冥想自然力方面的问题。那头痛的毛病,小人鱼刀割般疼痛的发端,你可也是从他身上继承过来的哟……另外,我在前面已经说过,而且我也说得非常正确,这整个魔术所涉及的其实是渗透作用,液体渗出,病态的增生过程。你们当时看见的是里面带有搏动着的液体柱的腰椎囊,它伸进大脑,抵达脑膜,在脑膜的组织中,花柳病引发的脑膜炎在偷偷地潜行,在悄无声息地活动。不过,我们的小东西根本不可能进入内部,进入实质,不管那里是怎样地拉它们过去,也不管它们是怎样地渴望被拉到那里去——如果没有液体渗出,没有渗透作用的话,这种和软脑脊膜的细胞液进行的渗透作用,它稀释细胞液,溶解组织,为那些鞭毛虫打通进入内部的道路。一切均缘于渗透作用,我的朋友,它的调皮的产物让你很早就体验到了那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我:“您的拙劣让我发笑。余真想席尔德克纳普这就回来,余好和他一起笑。余,余也真想把父亲的故事说与他听。余真想告诉他,当时我父亲说那句‘可它们的生命也就此终结!’的时候,眼里可是含着泪水的。”
他:“惊煞人也!你因为他充满同情的泪水而发笑,你做得对,但你还没有看到的却是,谁天生和诱惑者有关系,谁就会总是和常人的感情格格不入,谁就会总是在他们想哭的时候忍不住想笑,而在他们想笑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哭。那些植物增生发芽,绚烂多姿,甚至具有向日性,怎么会是‘生命终结’呢?那滴液体显示出如此健康的胃口,怎么会是‘生命终结’呢?什么是病态,什么是健康,我的年轻人,最好不要把这个问题的最后决定权拱手让与那位种地的小市民。他是否真正精通生命,这始终还是一个有待回答的问题。对于在死亡之路、疾病之路上产生的东西,生命会满心欢喜地去拿取,并且会在其引领之下走向更远更高,这样的情形也已经有过几次了。上帝能够从恶中创造出善,而让上帝失去这样的机会是不允许的,这是你在高等学府学过的,你难道忘记了吗?此外,必须有人得过病发过疯才行,以便其余的人不再需要变成这个样子。而在疯狂开始是病的时候,人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应对。如果一个已经处于疯狂爆发状态的人,还念念不忘在书的边缝上写下这样的旁注:‘我快乐之极!我忘乎所以!我把这叫做伟大新奇!灵感带来的热血沸腾的幸福!我的双颊宛如铁水一般通红!我疯了,如果你们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们全都会发疯!到那时就让上帝来帮助你们可怜的灵魂吧!’——那么,他这是疯狂的健康,正常的疯狂呢,还是脑膜里面进什么东西了呢?市民是最后一个有能力应对这类事情的人;反正这类事情再也甭想长时间引起他的注意了,因为艺术家就是有点异想天开。如果有个人第二天在复发时喊道:‘哦,讨厌的空虚!哦,一事无成的可怜的存在!真想外面有人打仗,生出点事来热闹一下才好!我要是能够体面地死去该有多好!但愿地狱怜悯我,因为我是地狱之子!’——这还能当真吗?他所说的关于地狱的话是字面上的真实呢,还是对有点正常的丢勒的《忧郁》的比喻而已?总之,我们向你们提供的只是众神的赐予,那位古典诗人,最受尊敬的那一位,把自己对此所怀有的感激之情化作了美妙无比的诗行:
众神,无限的众神,把一切赐予
他们的宠儿,倾其所有:
一切的欢娱,无限的欢娱,
一切的痛苦,无限的痛苦,倾其所有。
我:“你这个说风凉话的骗子!要是魔鬼不是一个骗子,不是一个杀人的凶手,那该有多好啊!就算我非听你说不可,那么,什么健康完好的伟人啦,什么自然形成的金子啦,这类话你至少别再跟我唠叨了!我知道,这用火而不是用太阳炼出来的金子,它不是真的。”
他:“这是谁说的?太阳的火难道好过炼丹房的火吗?哪里还有什么健康完好的伟人!你哪怕也说出一个来让我听听啊!一个天才和地狱没有丝毫瓜葛,这样的事情你信吗?不信!艺术家是罪犯和疯子的兄弟。你以为,每一部娱乐作品的作者都是在不了解罪犯和疯子生活的情况下进行创作的吗?什么是病态,什么是健康!没有病态的生活一天都过不下去。什么是真,什么是不真!我们是给国家抹黑的大骗子吗?我们能从虚无的嘴巴里套出好东西来吗?在虚无存在的地方,魔鬼也丧失其权利,同样,在这里,苍白的维纳斯也办不成聪明事。我们不搞新玩意儿——这是别人的事。我们只管解除和放出。我们让麻木和胆怯,让禁欲的顾虑和疑惑见鬼去。我们使人振奋,只需通过一点点刺激和局部充血祛除疲劳——大的小的,个人的和时代的。就是这样,如果你抱怨,某某人,在没有给他调计时沙漏,终究也没给他出示账单的情况下,就能够拥有那倾其所有的赠予,那无限的欢乐和痛苦,那你就是没有去想时代,就是没有去想历史。此人在他古典主义的时代里或许没有我们便能拥有的东西,这在今天只有我们能提供。而且我们提供更好的东西,我们首先提供正确的和真实的东西——这已经不再是古典的了。我亲爱的朋友,我们让人去体验的东西,就是远古的、原初的、早就不再被检验的东西。有谁今天还会知道,而又有谁哪怕是在古典时期知道过,什么是灵感,是真正的、古老原始的激动,没有受过任何批判、麻木的谨慎、致命的理性监督污染的激动,那种神圣的陶醉?岂有此理,魔鬼被看作是进行瓦解批判的那个人?又一次——诽谤,我的朋友!老天爷啊!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感到仇恨的话,如果说全世界还有什么和他对立的话,那就是这种瓦解的批判了。他所盼望和他要捐献的东西,恰恰就是胜利地去超越它,毫不迟疑地抨击!”
我:“狂热的吹鼓手。”
他:“那是当然!如果一个人说,他是出于热爱真理而非自尊才去澄清别人对自己的最大误会,那么他就是在漫天吹牛。虽然你心情烦躁,不好意思,但我是不会因此而堵上自己的嘴巴的,而且我知道,你不过是在拼命压制你内心的冲动而已,其实,你非常喜欢听我说话,就像教堂里的少女爱听别人窃窃私语一样……你比如说一闪念吧——这是你们的叫法,你们一两百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叫的,因为以前是根本没有这个类别的,也是没有诸如音乐产权之类的东西的。一闪念也就是三四拍的事,不是吗,仅此而已。其余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都是坐功。抑或不是?好了,我们现在可是文学的行家里手,我们会发现,一闪念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它同出现在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或勃拉姆斯那里的某些东西十分相似。怎么办?那就去改变它。可一个被改变了的一闪念,这在根本上还是一闪念吗?你就拿贝多芬的速写本来说吧!那里面找不出一个主题构思是跟上帝的赐予一模一样的。他让它变样,同时加上‘更好’二字。对上帝的灵感的不大信任,对上帝的不大恭敬,从这个始终还不算是狂热的‘更好’里流露出来!一种真正令人喜悦、令人入迷、深信不疑的灵感,一种没有选择,无须修改和修补的灵感,而遭遇了这种灵感的那个人呢,他把一切都视为极乐的指令,对它们全盘加以接受,他停下脚步,跌倒在地,他浑身上下感到一阵阵崇高的战栗,他幸福得泪如泉涌——这样的灵感靠上帝是不可能的,因为上帝他老人家给理智留下了太多要做的事,这样的灵感只有依靠魔鬼才是可能的,因为魔鬼他老人家才是狂热的真正主人。”
在说最后一席话的过程中,我面前的这个家伙身上,不知怎么的,起了一些变化:如果我没有看走眼的话,我觉得他不同于先前了;他坐在那里不再像个恶棍和流氓了,而是,随您怎么想,有点像个好人了,只见他白色的衣领上打了个蝴蝶结领带,弯曲的鼻子上则架着一副角边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湿润黯淡,微微发红,幽光闪闪;脸部线条鲜明和柔和兼而有之:线条鲜明的鼻子,线条鲜明的嘴唇,下巴却是柔和的,下巴上面有个小肉坑,除此之外,面颊上还有一个小酒窝;他的额头是苍白的,隆起的,额头上的头发在开始处高高挺出,然后渐次降低地向后奔着头顶而去,直至消失,而从额头到两边的头发则显得很厚、很黑、很浓密拳曲——好一个给通俗报纸写艺术、音乐类文章的知识分子,一个理论家和批评家,只要他的精神允许,他甚至会去作曲。他还有一双柔软、干瘦的手,这双手会在他说话的时候略显笨拙地打出各种手势,偶尔也会去轻抚长在太阳穴和颈背处的头发。这就是正在沙发角里坐着的这位来客的写照。他的个子并没有变高;而主要的是他的声音没变,还是原来那种带着鼻音的、清晰的、训练得十分好听的声音;这在外形缺乏明显标志的情况下起到了维持身份的作用。我听见他说,同时也看见他的嘴角紧闭的大嘴在胡子没有刮好的上嘴唇下张开,发出位置靠前的清晰的声音:
“当今什么是艺术?脚踩豌豆的朝山进香。现如今跳舞所需要的可不仅仅只是一双红舞鞋,而被魔鬼搞得愁眉苦脸的人也不止就你一个。你看看他们吧,你的同事——我知道,你不看他们,你不朝他们看,你维护着你那独处的幻想,你愿意一切,一切时代的诅咒,全都属于你自己。可你还是看看他们吧,那些新音乐的共同开创者,我指的是那些诚实的严肃的对这种状况进行总结的人,这样你会感到宽慰!我说的不是那些从民歌和新古典音乐之中寻找避难所的人,他们的现代性在于,他们禁止音乐的爆发并多多少少带点尊严地披上前个性主义时代的风格外衣。他们试图使自己和别人相信,无聊变成了有趣,因为有趣已经开始变得无聊……”
这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尽管严寒还在继续折磨着我,但我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自他改变形象起,他的陪伴让我感到好受一些了。他也跟着微笑起来,只是他的紧闭的嘴角绷得更紧了,他的眼睛也微微地闭上了。
“他们也是软弱无力的,”他继续说道,“但我认为,你和我更喜欢他们的这种值得尊敬的软弱无力,因为他们鄙视冠冕堂皇地打着假面舞会的幌子来隐瞒这种普遍的疾病。当然,这种疾病确实是普遍的,正直的人可以很好地确定其表现在自身和退化者身上的症状。创造力濒于枯竭,不是吗?而必须严肃对待的事情但凡还能诉诸文字,其所见证的则是艰难和反感。外部的、社会的原因?缺乏需求——正如前自由时期那样,创造的可能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资助者恩宠的偶然性?这固然正确,但不足以说明问题。作曲本身变得太沉重了,沉重得令人感到绝望。当创作与纯真不再协调一致时,谁还愿意工作?可是,我的朋友,情况就是这样,大师级的作品,这种以自身为支撑的产物,属于传统的艺术,解放了的艺术对它进行否定。这件事情的发端是,对于所有曾经运用过的音乐组合的支配权绝对不会落到你们手里。减半音的七和弦不可能,某些半音的贯通音不可能。每一个较好的东西自身都背负着一个禁止的、闻所未闻的规范,调性的,也就是全部传统音乐的手段,都实实在在地包含在了其中。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过了时的俗套,都由这个规范来决定。调性音乐,一部具有当代技术视野的音乐作品里的三和弦——超过任何一个不协和音。而成其为的三和弦是要被派上用场的——但要小心,且只在极端情况下,因为这样做所带来的震惊要比从前最难听的声音更严重。一切都取决于技术视野。在第111号作品的开头,减半音的七和弦是正确的,充满表现力的。它符合贝多芬总体的技术水平,符合那于他是可能的最不谐和音和谐和音之间的张力,不是吗?调性的原则及其力度赋予和弦以其特殊的分量。但和弦失去了这种分量——通过一个无人能够逆转的历史进程。你听听这死去的和弦——它甚至在溃散的情况下也仍然代表着一种同现实的相对立的技术的整体水准。每一个音都在自身背负着整体,也背负着整个历史。耳朵对于错误的辨别因此却是必然地和直接地受到它,这个自身并无过错的和弦的约束,而完全不与技术的整体水平发生抽象的关系。我们在这里有一个正确性的要求,这个要求是形象向艺术家提出的——有点严格,你怎么看呢?他的行动总不会是仅限于执行包含在创作的客观条件中的东西吧?在一个人敢于想象的每一个小节里,技术的水准都以问题的面目呈现在这个人的眼前。作为整体的技术每时每刻都在要求他跟上它的步伐,要求他给出它在每时每刻所允许的唯一正确的答案。结果呢,他的作曲不是别的,只是这样的答案,只不过是从画中猜出字谜而已。艺术成为批评——一种非常正派的东西,这一点没有人会否认!这里需要很多的严格服从之余的不服从,很多的独立性,很多的勇气。不过,没有创造性的危险,你怎么看呢?这危险还只是危险吗,还是已经成为铁板钉钉的事实?”
他稍事休息。他用一双湿润的发红的眼睛隔着眼镜看我,他轻轻地举起手来,用两个中间的指头抚摩他的头发。我说道:
“您还等什么?要我欣赏您的冷嘲热讽吗?您很擅长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给我,对于这一点我从未有过怀疑。您完全是有意这样做的。您就是想要用尽一切手段向我暗示,除了魔鬼,我不可能再找到任何别的人来帮我点燃创作作品的激情。与此同时,在自身需要和‘正确性’的瞬间,在这两者之间,您不能排除自发和声理论的可能性——一种自然的,可以成为一个人进行无拘束和下意识创作起点的齐唱的可能性。”
他(大笑着):“一个实际上非常理论的可能性!我亲爱的朋友,这种局面太需要批评了,没有批评怎么应付得了啊!另外,我还要驳斥你对有倾向性地探讨事物的指责。在你看来,我们没有必要再去多费口舌。我不否认,这种‘创作’状况非常普遍地让我感到了某种满足。我反对那些大而全的作品。音乐创作的观念有毛病了,我为什么不能以此为乐呢!你可别把这个推到社会状况头上!我知道,你喜好这样做,也习惯于说,这种状况拿不出任何具有约束力和得到足够证实的东西来保障安分守己的创作的和谐。此话不假,但并不重要。创作的巨大困难深植于其自身。音乐素材的历史性运动已经回过头来反对自成一体的创作了。它在时间中缩减,它藐视在时间中的延伸,即音乐创作的空间,而且它还让这个空间空空如也。不是由于软弱无力,也不是由于缺乏塑造形式的能力。而是由于一道强硬的要求浓缩的命令,这道命令唾弃多余,否定空话,摧毁装饰,反对时间的扩展,即作品的生命形式。作品、时代和假象,它们是一体的,它们共同落入批评之手。后者不再忍受假象和游戏,不再忍受虚构,不再忍受形式的自负,因为这种形式,它审查人的激情,审查人的痛苦,它将这种激情、这种痛苦划分为一个个角色,转化为一个个形象。而唯一还被允许的只是那种非虚构、非游戏、非伪装、非神化的对处于痛苦的真实瞬间的痛苦的表达。由于这种对于痛苦的表达已经变得越来越软弱,越来越无力,越来越窘困,所以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假象的游戏了。”
我(十分嘲讽地):“很动人,很动人。魔鬼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可恶的魔鬼在搞道德说教。人类的痛苦让他关切。他荣幸地跑到艺术那里去献殷勤。如果您不愿意我在您的演绎中得意地发现魔鬼正在大放厥词地羞辱创作,那您最好还是忘掉您对那些作品的反感为妙。”
他(无动于衷地):“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可你在本质上和我一样认为,如果人们承认世界丧钟敲响的事实的话,那么这就既不能说是伤感,也不能说是恶毒。某些东西不再可能。感情的假象作为作曲的艺术作品,音乐的安分守己的假象自身已是不可能的了,也维持不下去了——作为假象,它的内容自古以来就是,对预先规定的公式化的元素进行这样的投入使用,仿佛它们就是这样一种情况的信守不渝的必然结果似的。或者完全颠倒过来:这个特例作出这样的一副表情来,仿佛它和那预先规定的熟悉的公式是一致的。四百年来,一切伟大的音乐都在用这种作为持之以恒而取得的成绩的一致性来蒙蔽世人并从中找到满足——它把它理应遵循的常规的普遍规律性同它自身的最大关切相混淆,并喜欢以此来自我炫耀。朋友,这种做法行不通了。对装饰、常规和抽象的普遍性的批评其实就是同一个。落入批评之手的东西是资产阶级艺术作品的假象性质,音乐参与其中,尽管它不制造形象。当然,同别的艺术门类相比,音乐无疑是更有权不制造形象的,然而,它却不知疲倦地使它的特殊的关切同常规习俗的统治相调和,这样一来,它依然还是尽力参与了这更高一级的欺骗。把表现力归属于具有和解性质的普遍性,这就是音乐假象的最为内在的原则。这个原则,它是没有希望的了。那种把普遍性想象为和谐地包含于特殊性之中的要求开始不攻自破。那些先前有义务发挥效力的保障游戏自由的常规习俗,它们所遭遇的情形也是如此。”
我:“对此人们心里可能很清楚,而且他们也有可能会在任何为批评所鞭长莫及的地方再度承认常规习俗。人们可能还会重蹈玩弄形式的覆辙,从而使得这个游戏在数量上出现几何般的增长,尽管人们心里很清楚,生命力就是从这些形式中消失殆尽的。”
他:“我知道,我知道。滑稽模仿。如果它不是太过阴郁地沉湎于它那贵族式的虚无主义的话,那么,它可能也是很好玩的。难道你指望这样的花招给你带来幸运和伟大吗?”
我(生气地回答他):“不。”
他:“又冷淡,又粗暴!可为什么要粗暴呢?因为我私下里向你提了几个友好的关乎良心的问题吗?因为我向你当面指出了你的那颗绝望的心,还以行家的眼光让你看到了当今作曲所面临的那些恰恰是不可克服的困难吗?不管怎样,你总归还是可以把我当个行家来尊奉的。魔鬼总归是应该懂一点音乐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刚才是在看那位迷上美学的基督徒所写的书吧?此人心明眼亮,深知我与这种美的艺术之间所具有的那种特殊关系——这种最为基督教的艺术,正如他所认为的那样——当然不乏消极预兆,虽然是由基督教投入使用和发展起来的,可是,同样也是被基督教当作恶魔的领地而加以否定和开除的——而你完全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这音乐啊,是一件高度神学的事情——罪恶也是如此,我也是如此。那个基督徒在书里对音乐所怀有的激情是真正的基督受难曲,这也就是说,认识和沉湎作为真正的基督受难曲存在于每一个人的身上。——真正的激情只存在于意义双关的东西之中,只以反讽的面目出现。最高级的基督受难曲所指向的就是那个绝对不可靠的玩意儿……不,我已经是音乐性十足的了,姑且就这样吧。同当今的一切事物一样,音乐遇到了困难,这也就是我刚才为何在你面前歌颂那可怜的犹大的原因。难道我不该这样做吗?可我这样做也只是为了通知你,你应该去突破这些困难,为了你自己能够被人迷恋,你应该去超越这些困难,干大事,面对你干下的那些大事,你应该会感到那种神圣的恐惧。”
我:“余亦有一事相告。余将去把渗透的赘生物拔掉。”
他:“这完全是一回事!冰花也好,由淀粉、糖和纤维素构成的那些个花也好——两者都是自然,而另外还需要回答的问题则是,自然的哪个方面最应受人赞叹。你,我的朋友,喜欢探究客观,探究所谓的真理,喜欢怀疑主观的价值,怀疑纯粹体验的价值,你的这种偏好是真正的小市民意识,应该加以克服才是。你看见我,也就是说,我在你眼里是存在着的。我是否真的存在,这个问题值得一问吗?起作用的东西真的就不存在么,而体验和感情就真的不是真理么?提升你的东西,增加你的力量感、权力感和统治感的东西,见鬼,这就是真理——而从美德的立场来看却怕只会是个弥天大谎。我要说的是,一个能够增加力量的非真理可以和任何一个无利可图的美德的真理相媲美。而且,我还要说的是,具有创造性的、产生天才的疾病,这种意气风发、策马扬鞭地去清除障碍的疾病,这种精神恍惚地从一个山崖大胆地冲向另一个山崖的疾病,生命更喜欢它,胜过喜欢用晃悠的双脚走路的健康一千倍。从病人身上来的只能是病,这是我迄今为止所能听到的最愚蠢的话。生命并不挑剔,而生命所了解的道德就是一堆臭狗屎。生命一把抓起那大胆的疾病的产物,把它放到口里,津津有味地咀嚼它,消化它,而生命所关心的也只是其自身的健康,同样,其自身就是健康。生命在发挥作用,在这个事实面前,我亲爱的朋友,任何一种对疾病和健康进行区分的尝试都将遭到失败。整整一大群和整整一代健康易感的小青年争先恐后地冲向那个生病的天才,那个因疾病而变成了天才的人的作品,欣赏它,赞扬它,抬高它,将它揣在怀里带走,从内部对它作出一些改动,把它送给那种不单单只靠吃家庭烘烤面包,而且也要靠不少吃极乐使者药店分发的药物和毒药过活的文化。关于这一点,那个没有被改坏的萨玛厄尔会告诉你。他不仅会向你保证,在你的那些计时沙漏岁月行将结束之时,你的权力感和崇高感会日益超过那位人鱼小公主的痛苦,并且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强烈,最终成为达到胜利巅峰的健康,成为狂热的健康情绪,促成一个神的改变——这只是事物的主观方面,我知道,这对你也许是不够的,你也许会觉得它并不牢靠。那么,你要知道:你将借助我们的帮助成就大业,对你而言,我们代表着你所成就的那种大业的生命效应。你将引领潮流,你将奏响未来的进行曲,那些小年青将用你的名字发誓,他们正是因为你的发疯,所以才没有必要再去发疯。处于健康状态的他们将依靠你的发疯过活,而你将通过他们成为健康之人。你懂吗?你将突破这些令人僵化的时代困难,但这是不够的。这个时代本身,这个文化时代,我要说的是,这个文化的和文化崇拜的时代将由你来突破,而你将不惜诉诸野蛮,双倍的野蛮,因为它是跟在人道之后,跟在穷尽一切可能的牙根治疗和资产阶级的过分讲究之后而到来。相信我吧!它对神学的精通甚至要强过对一种背离崇拜的文化的精通,即便是在宗教里,这种文化所看到的也只是文化,只是人道,而非过分、悖论、神秘的激情,绝非资产阶级的冒险。我可是希望,你不会因为圣·危尔滕向你说起宗教而大惊小怪吧?天上的星星哪!我倒很想知道啊,今天除了我,还会有谁向你说起它来?怕不是那位自由主义的神学家吧?我就是当今唯一储存它的人!如果不是我,你又愿意把神学的存在授予谁?而没有我,谁又愿意拥有一个神学的存在?宗教肯定是我的专业,正如它肯定不是资产阶级文化的专业一样。自从这种文化背离宗教崇拜而把自身变成了一个宗教崇拜以来,这种文化,它就不再是别的,而只能是一种背离,而在经过了赤裸裸的五百年之后,全世界的人都对它腻味透了,好像他们,说句不好听的话,吃了几大锅撑着了似的……”
就是在这里,也就是早在他对自己作为宗教生活的真正维护者,对魔鬼的神学存在长篇大论地发表讽刺言论的时候,我发现:我眼前这个坐在沙发里的家伙外表上又起了变化,他似乎又不是那个刚才和我说过一会儿话的戴眼镜的音乐文人了,他的身子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是端坐在他原来的角落里的了,而是很随便地,半坐半骑地落在沙发的圆形扶手上了,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怀里相互交差,只有两只大拇指是僵硬地向外伸出。下巴上的小胡子一分为二,在他说话的时候上下运动,外人可以通过他张开的嘴巴看到里面又小又尖的牙齿,而嘴巴的上方则直挺挺地躺着尖端打转儿的小髭须。
见他变回熟悉的老样子,被寒流包围的我还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您忠诚的仆人乐意为您效劳!”我说道,“这才是您应该让余看到的样子,您专程跑到这客厅里来给余一个人上课,您这样做简直是太客气了。瞧啊,现在拟态把您变成个啥样了呀,同样,余也希望,您是乐意满足余的求知欲的,乐意向余精确地证明您的自由存在的,办法就是:您不仅向余讲授余已经从自身得知的东西,而且也向余讲授了我首先想要知道的东西。关于您出售计时沙漏时间的情况,以及出售期内应为这高贵的生命付出痛苦代价的相关情况,您已经向余讲授了很多,但对于结局如何,对于以后如何,对于永久清偿的问题,您却不讲。余很想知道这方面的情况,而您呢,只顾蹲在那儿喋喋不休,不给余留下一点提问的余地。难道余不该去弄清楚这桩交易所需的一分一厘吗?请您回答余!克勒佩尔林家的生活过得怎样?那些把您的话奉为圣旨的人,洞穴里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他(咯咯咯地高声大笑):“你指望中毒受害,指望驳倒去跟你说清楚?要我说啊,这就是冒失,这就是读书人的孩子气啊!先不急,时间多的是,一望无涯呀,之前还有很多激动人心的事情要发生,你将不得不去做些别的事情,而不是去想什么结局,哪怕只是去注意一下那个应该去想结局的时刻都不要。不过,我也无意拒绝你的问询,我也没有粉饰太平的必要,因为你怎么可能会去关心一件离你还远得很的事情呢?只是,真要说起来并不容易,这么说的意思是:真要说起来根本,完全,绝对办不到,因为这真正的实情和语言并不相符;有可能需要和造出很多词来,即便是有了这些个词,所有这些词也只不过是当当代表,代表没有的名字而已,不可能有资格去说明永远无法被说明和用词语去告发的事物。而地狱的秘密乐趣和固若金汤就在于,它的这种秘密乐趣和固若金汤是无法被告发的,它们在语言面前是万无一失的,它们就只是存在而已,但却不上报纸,不公开,不能够通过语言被人批评了解,‘地下的’、‘地窖’、‘厚墙’、‘无声无息’、‘被遗忘’、‘无可救药’这些个词就正是此类微弱的象征。我亲爱的朋友,当你谈及地狱的时候,你绝对必须以这些象征词为满足,因为在那里一切停止——不仅只是告密的语言,而根本就是一切。这甚至是它的主要特征,而且是对此所能作出的最一般的说明,同时也是新来的人在那里所能最先得知的东西,而且是首先令有着所谓健康的感官的他所无法相信和不愿理解的东西,因为理智或理解的一些局限性始终在这方面阻挠着他,总之,因为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让人难以置信得面如死灰,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尽管一上来致欢迎辞时就开门见山、开宗明义地强调‘一切止于此’,所有的怜悯,所有的恩赐,所有的仁慈,任何的最后一丝对于那种由于呼天抢地的难以置信而发出‘您可不能,可不能这样对待一个灵魂’的指责的顾虑:这样的事情就在做着,就在发生,而且无须语言来说明理由,在那隔音的地窖里,在上帝听不见的深渊里,而且是永远如此。不,这不好说,这地方偏僻,位于语言所能掌控的范围之外,后者与前者毫不相干,和前者没有关系,因此语言,它永远也不会真正地知道,为此它应该采用哪一种时态,故而情急之下就用‘那里将会是一片嚎叫和咬牙切齿’这样的将来时来敷衍了事。好了,这是几个从相当极端的语言领域里选取的几个字句,但也就只是微弱的象征而没有同那里‘将会是’发生真正的关系——无须说明理由,被遗忘,在厚墙之间。没错的是,由于哀鸣和咕咕声,嚎叫,呻吟,咆哮,汩汩声,尖叫,谩骂,阴郁易怒,乞求和受刑的欢呼,那隔音的地方声音将会相当大,将会大得过分,将会老远就让人感觉到如雷贯耳,以至于将不会有人听得见他自己的歌声,因为他的歌声会窒息在那普遍的、茂密的、浓厚的,由源源不断的不可置信和不负责任而诱发的地狱的持续的欢呼声中和无耻的反复啁鸣声中。此外,还会有狂喜的呻吟掺杂进来,非同凡响,难以忘怀,因为一种无穷无尽的折磨,它不以受不了,不以崩溃,不以昏厥为限,反倒酿成无耻的娱乐,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不乏几分直觉的人会有‘地狱的狂喜’之说的原因。不过,与此相关的嘲讽和极端耻辱的元素同时又和刑讯逼供相结合;因为这种地狱的幸福等同于一种对极度忍受的根本可怜的嘲弄,而且整个过程中还会伴随有轻蔑的指指点点和怪声大笑:所以有了下面这么一个理论,认为被上帝罚入地狱受苦的人同时也还会遭受嘲讽和蒙受耻辱,是的,地狱应该被定义为是对根本不能承受、但却必须永远忍受的痛苦的一种非同寻常的结合——和嘲弄。在那里,他们将会为那巨大的痛苦吞掉自己的舌头,但却不会因此而成为一个共同体,相反,彼此之间倒会充满嘲讽和鄙视,一边发颤音、呻吟,一边用最脏的话互相对骂,到了这个时候,以前那些最优雅、最骄傲、从未说过一句下流话的人也会被迫用起最为不堪入耳的肮脏字眼。细细品味这些龌龊之极的字眼则是他们的痛苦和低级趣味的部分所在。”
我:“恕余直言,下地狱的人在地狱里必须忍受何种痛苦,您这是第一次告诉余。您请注意,您其实只给余讲过地狱的效果,至于那里就事情本身而言实际等待下地狱者的是什么,您却没有讲过。”
他:“你的好奇心太孩子气,太冒失。我让这成为注意的中心,但隐藏在这之后的东西,我亲爱的朋友,我也是心知肚明得很哪。你企图向我刨根问底,目的是让自己害怕,害怕地狱。因为你心里在偷偷地想着悔改和拯救,想着你的所谓的灵魂的得救,想着从那书面承诺撤退,你还拼命企图给自己弄个不完全忏悔,即从内心对那里感到恐惧,人可以通过内心恐惧达到所谓的天堂的幸福,这种说法你很可能听说过。告诉你吧,这是一种老掉牙的神学。仅因怕惩罚而作不完全忏悔的学说在科学上已经过时。痛悔被证明是必要的,它是真真正正的新教对罪恶的悔悟,它不单意味着按照教规去恐惧,去忏悔,而且也意味着内在的、宗教的悔改——而我要问你的是,你是否有能力做到,你的骄傲将会促使你给予相应的回答。时间越长,你迁就痛悔的能力和意愿就会越弱,因为你将拥有的那种越轨的存在是一种严重的放纵,要想再回到原来那平常而有益健康的生活轨道简直没门。因此,这样说是为了安慰你,地狱将要提供给你的也不会是什么本质上的新东西——只不过是多少习以为常了的东西,带着骄傲习以为常了的东西而已。它其实只是那种越轨的存在的继续。用两句话来说吧:它的本质,或者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它的结尾的噱头是,它只让它的居住者们在极端的冷漠和一种能让花岗岩熔化的炽热之间进行选择——他们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咆哮着来回逃窜,因为在这一个的眼里,那另外一个总是妙不可言的万金油,可不一会儿就又变得难以忍受了,变得比地狱还要地狱了。这种极端性你肯定是会喜欢的。”
我:“余会喜欢它的。余想警告您,别太得意,以为自己已经对余稳操胜券。您可能会禁不住您那有点肤浅的神学的诱惑而这样去做。您放心,余将会因为骄傲而不去进行拯救所必需的痛悔,也不会去想有一个骄傲的痛悔。该隐的痛悔,他认定,他的罪恶大过他的想被原谅的罪恶。没有任何希望的和作为完全不相信仁慈和原谅之可能性的痛悔,作为罪人的坚如磐石的信仰的痛悔,罪人罪孽深重,甚至于无穷的善也不足以原谅他的罪恶——只有到了这个地步才是真正的痛悔,余提请您注意,这样的痛悔离解脱最近,对善而言则是最不可抗拒的。您将会承认,平日的普通罪人只能引起恩赐的普通兴趣,在这样的情况下,恩典的动力不足,恩典只是一次无精打采的活动。中不溜根本过不了神学的生活。一个无可救药得让犯下它的人彻底对幸福死心的罪恶,才是真正神学意义上的通往幸福的道路。”
他:“滑头!这条无可救药的通往幸福的道路,恐怕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单纯的绝对的绝望,而像你这样的人又要从哪里去找来这样的天真呢?刻意去指望大罪对善的刺激,而这种刺激如今已经极大地使得恩典变得不可能,这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可只有通过这样的不可登峰造极的绝顶才能极大地提升那戏剧兼神学的存在,也就是说:才能犯下最邪恶的罪孽并因此而向善的无限性发起最后的和最不可抗拒的挑战。”
他:“不错。真的是足智多谋。那我现在要告诉你,地狱的居民正好就是由你这样的人构成。进地狱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要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话,我们还不早就闹地荒了。可是,像你这样的神学类型,如此狡诈多端的一个大怪物,一个因为骨子里继承了父亲的冥思而指望冥思的人,如果没有这样的念头,那才叫做怪呢。”
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而且,也在他说这话之前,这家伙就已经开始了又一次变形,云里雾里地,要不是他自己通报一声,我还浑然不知呢:客厅里,他不再是骑坐在我面前那张长沙发的扶手上了,而是重新以流氓恶棍的面目,以头戴小帽、脸色惨白、有着一双红眼睛的无赖的面目,坐在了先前的那个角落里。接下来,他用他那慢条斯理的、拖着鼻音的演员嗓音说道:
“我们就要结束,就要作出决定,这也将是你所希望的。为了和你把这件事情说透,我可花了不少工夫——但愿我的做法能够得到你的认可。当然,坦率地说,你也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个案。你头脑敏捷,你傲慢,你的天资和记性出类拔萃,我们很早就注意上你了。你当年受你的自负驱使,进入大学学习神的科学,但是,你很快就不再愿意以神学家自居,而是把《圣经》撇在一边,打这以后,你全力以赴,投身到音乐的音型、符号和咒语之中,让我们好不欢喜。因为,你的傲慢渴望那种自然力的东西,而你打算用最适合于你的形式去赢得这种东西,也就是在这种东西以代数学魔力之面目同与之协调的聪明与计算相结合,同时却又经常大胆反抗理性与清醒的地方,去赢得它。可是,你对于自然力而言却又太机灵、太冷淡、太禁欲了,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为此生气,为你这不光彩的机灵而自我厌倦,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跑前跑后给你张罗,让你投入我们的怀抱,也就是说:投入我的小东西,那个艾丝梅拉达的怀抱,让你得上那个病,得到那种照亮,那种你的身体、灵魂和精神全都渴望得要命的脑的性激素。一句话,我们之间用不着斯佩思森林里的那个四岔路口,也用不着画圆圈。我们是有契约的,我们是在做交易——你已经以你的鲜血为证,把自己当面许诺给了我们,你接受了成为我们的人的洗礼。我这次来目的只是为了确认而已。时间你已经从我们这里拿去了,天才的时间,高产的时间,自合同签订之日起整整二十四年,这就是我们给你设定的目标。如果这二十四年满期了,过去了,世事难料啊,而这样的一段时间也不算短的话,那么到时候,你就应该是已经被我们接走了。反过来,在此期间,我们也愿意在各个方面听命于你,为你效劳,而只要你拒绝所有生活在地狱的、所有生活在天上的和所有的人,地狱就应该有益于你,因为必须是这样。”
我(一股凛冽刺骨的寒风迎面刮来):“您说什么?这可是新的。这附加条款是什么意思呀?”
他:“它的意思是拒绝。还能是什么?你以为只有高处的会吃醋而低处的不会吗?你这精致的造物,你已经许配给了我们。你不可以去爱别人。”
我(真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爱别人!可怜的魔鬼!你居然想把生意和承诺建立在一个如此迁就、如此尴尬的概念——爱的上面,莫非你还想把你这愚蠢的声名远扬,把你自己变成一只脖子上挂着个铃铛的公猫?魔鬼想要防止情欲吗?如果不是的话,那他也就只好容忍这样的好感乃至博爱了,否则他就会像书里所描写的那样上当受骗。余让自己害上了什么样的病,你又为什么愿意余许配给你——这里的根源是什么,你说,作为爱,即便是经由上帝许可而被你毒害的爱?吾辈按照你的断言而结成的联盟本身就和爱相关,你这个笨蛋。你想要余,为了创作的缘故,也甘愿这样去做,还想要余跑到那片林子里,跑到林子里的那个四重岔道口去,你想得好美啊。不过,也有人说,创作本身就与爱有关。”
他(从鼻孔里发出笑声):“Do,Re,Mi!你放心,你的心理学的花招在我这里比神学的强不到哪里去!心理学——仁慈的上帝啊,你还在偏好它吗?这就是糟糕的、资产阶级的十九世纪。它让这个时代腻味透了,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刺激它发怒,而用心理学扰乱生命的人,不消说,将会遭到迎头一击。我们所处的时代,我亲爱的朋友,并不愿意看到自己是饱受心理学刁难的……姑且先把这个搁置一边吧。我的条件明确而诚恳,它是由地狱的法定热情所决定。只要爱还能散发暖意,就不许你去爱。你的生活应该是冷冰冰的——因此你不可以去爱任何人。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那种照亮会让你的精神力量完好地保持到最后一刻,有时甚至还会使其上升为光天化日之下的迷醉——而最后除了那可爱的灵魂和那珍贵的感情生活,还能拿什么收场呢?对你的生活和你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一次全面的冷却,这是这桩大事的本质要求——也更是你的本性的要求,我们绝对不会让你承担任何新的东西,那些小东西不会把你变成个新人和陌生人,它们只是巧妙地强化和夸大你身上原本就有的一切。同后来演变为人鱼小公主之痛的父亲的头痛一样,你身上的冷漠难道不是前世注定的吗?我们要你冷漠,虽然创作之火将会在你的心头燃烧,但是,热度却几乎不会高到使你感到温暖的地步。你将从你的冷漠生活逃向那创作的火焰……”
我:“接着再从熊熊大火逃回到冰天雪地。看来您已经提前给余准备了这座人间地狱。”
他:“对于一个个性傲慢的人,也只有这种放肆的存在才能唯一满足他的存在。说实话,你的高傲将永远不会答应拿它去交换一个温和的存在。你会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吗?你应该在这段长长的多产的人生里去享受它。一旦记时沙漏里的沙子流完,我就要大权在握,按照我的方式和我的意愿来永久地支配、领导和统治你这个精致的造物——你的一切,无论身心、血肉、还是财富……”
那股先前曾经令我感到过的恶心,我现在又一次感到了,与此同时,那股坚硬如冰川的寒流也从那个穿紧身裤的无赖处再一次向我进逼,在两者的共同夹击之下,我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极度的厌恶使我难以自持,那感觉很像是昏厥。接着我听见了席尔德克纳普的声音,他坐在沙发角里,慢条斯理地对我说道:
“您当然什么都没耽误。看报纸上的新闻,外加两桌台球,喝了一轮马尔沙拉甜葡萄酒,乘着酒兴,那帮老实人说了几句政府的闲话。”
我身穿夏装,坐在台灯下,双膝上放着那位基督徒写的那本书,可不就是嘛!实际情况不是别的,只会是:我肯定是抢在我的伙伴回来之前,怒气冲冲地赶走了那个流氓,并且赶紧把我的衣服又放回到我的厢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