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中还有一个人物需要我花费一些笔墨来纪念。同别的人相比,此人因其生性的诡计多端和措辞的模棱两可而在我的心底留下更加难以磨灭的印记。他就是编外讲师艾伯哈德·施雷普福斯。此人当时获准在哈勒开设为期两个学期的课程,而课程上完之后,他就重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施雷普福斯外形干瘦,个子勉强够得上中等,整个人都包裹在一件黑色的披风里,这件披风被他当作大衣来穿,其领口处由一根小金属链锁紧。他头戴一种帽檐滚了边的软帽与披风搭配,软帽的形状同耶稣会士的帽子很接近,每当在大街上遇到有学生和他打招呼时,他总会习惯性地把帽子往下一拉,同时随口说出“您忠诚的仆人乐意为您效劳!”这句话来。在我看来,他真的是拖着一条腿走路的,不过,这一点还是有争议的,而我也不敢保证自己每一次对他走路时的观察都是百分之百正确,因此,我不会固执己见,反倒更愿意把自己的观察通过他的名字暗示出来——这种猜测某种程度上也是由他那两学时课程的性质所造成。也就是说,他所上的这门课当时在课程指南里标的是什么样的名称,我现在已经记不大清了。根据隐约还有点印象的实际内容来看,有可能是叫做“宗教心理学”——也许当时真的就是叫的这么个课名。这门课属计划外性质,对考试没有意义,只有为数不多的崇尚理智的,以及多少有点革命思想的学生,十个或者十二个,在选修它。此外,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人数就再也没有多过,按理说,施雷普福斯讲授的内容不乏辛辣,也不乏讽刺,原本是足以唤起较为广泛的好奇心的呀。所以啊,通过这个例子也可以说明,就是刺激性再强的东西,一旦和神怪挂钩,也是会丧失其普及性的哟。
我已经说过,神学就其天性而言很容易,而且在一定的情况下必定随时就会轻而易举地转化为魔学。施雷普福斯就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尽管是很先进、很理智的一个例子,由于他对世界和上帝的恶魔式的理解是用心理学来粉饰的,故而,他的这种理解能够为现代的、科学的意识所接受,甚至能让人对其感到饶有兴味。此外,他的讲课方式也为他增色不少,这种方式就是专门用来让年轻人,而不是别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方式。他讲起课来无拘无束,清晰明了,不知疲倦,流畅自如,出口成章,他的措辞稍稍带了那么一点讽刺色彩——他不是好好坐在讲台的椅子上,而是似坐非坐地随便靠在椅子左边或右边的扶手上,他把双手的大拇指叉开,交叉在腹部,他的向两边分开的小胡子上下运动,而在这小胡子和卷得尖尖的小髭须之间,一口锋利而破碎的牙齿露了出来。库姆甫教授和魔鬼的功利主义的过招,同施雷普福斯赋予这个摧毁者,这个人格化的上帝之残渣的心理真实相比,仅仅不过是小儿科而已。因为他,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辨证地把对渎神的辱骂纳入神性,把地狱纳入天界,宣称卑劣是神圣的一种必要的和与生俱来的补充,而后者则又是一种持久的撒旦的诱惑,一种几乎无法抗拒的对亵渎的挑逗。
他通过讲解宗教支配存在的古典时期、基督教的中世纪及其最后几百年的精神生活来证明这一观点。那时,宗教法官和违法者均完全认同出卖上帝、与魔鬼结盟、与恶魔同流合污这一事实。而那源自神圣不可侵犯的渎神诱惑便是这其中的核心本质,这种渎神诱惑就是事情本身之所在,而这种渎神诱惑的表现之一就是那些人渣给圣母马利亚起名叫“胖女人”,或者表现为魔鬼督促他们在弥撒献祭仪式上喊出极其下流的插话、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而且,这还不够,施雷普福斯还会十指交叉地把这些脏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而就趣味而言,我是断然不能接受他的这种做法的,可他对趣味不予理睬,相反,倒是把这份荣幸留给了科学,当然,我也不想因此而指责他。唯独十分罕见的却是,学生们竟把这些东西认真地记在了他们的油布本上。按照他的观点,所有这一切,恶的事物,恶的人,本身就是上帝自身神圣存在的一种必然的结果和一种在所难免的附属物;同样,邪恶也不是由邪恶自身构成,而是从玷污美德之中获得满足,如果没有这一点,邪恶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换言之:邪恶存在于对自由的享受之中,也就是存在于对内在于创世行为自身的作恶的可能性的享受之中。
这里所表现出来的是上帝的万能与仁慈在逻辑上的某种缺陷,因为他不能够为造物,也就是那些从他自身释放出去、而现在又外在于他的东西,备办作恶的无能。否则,这就意味着扣留造物脱离上帝的自由意志——那样的话,创世就是不完美的,甚至根本就不是创世,而是上帝的放弃了。上帝的逻辑困境就在于,他没有办法做到把选择的独立性,也就是自由的意志,和不能作恶的才能同时赋予造物,即人和那些天使。要知道,上帝之前是肯定给予了成其为造物的造物以自由的,而虔诚和美德其实就在于好好使用这种自由,这也就是说:不使用这种自由——当然,这些东西现在一经施雷普福斯之口说出,便有点变味,似乎这种对于这种自由的不使用就意味着某种存在的削弱,就意味着一种上帝以外的造物的存在强度的减弱。
自由,这个词在施雷普福斯的嘴里显得多么的奇特!不可否认,这里有一种对宗教的强调,他以神学家的身份说话,他的话绝对不是鄙视,相反,他揭示出这种思想必然在上帝那里获得的崇高意义,因为上帝更愿意把人和天使暴露给罪恶,而不是扣留他们的自由。是的,自由是天生的非罪恶的反面,自由意味着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保持对上帝的忠诚,或者与魔鬼为伍,在弥撒献祭仪式上说出不堪入耳的脏话来。这就是宗教心理学所提出的一个概念。然而,自由可是已经在别的也许不够精神、但却不乏热情的意义上,在地球居民的生活中和历史的斗争中发挥过它的作用了。而现在,就在我撰写这部生平记录的同时,它也正在发挥着它的作用——就在眼下肆虐的这场战争中,而且,正如归隐的我很想相信的那样,特别也在我们德意志人民的灵魂和思想中,亲历肆无忌惮的独裁专制的他们也许第一次在他们的生活中对自由的真义开始有了一个朦朦胧胧的认识。当然,我们那时还差得远呢。我们上大学那会儿,自由的问题并不,或者说似乎并不迫切,而施雷普福斯博士想让这个词具有这种含义,这个词在他的课上具有了这种含义,而其他的含义则被他晾在了一旁。其他的含义被他晾在了一旁,他把心思全都放在了他的宗教心理学的观点上,故而把它们全都给忘掉了,我哪怕有这样的印象也好啊。可是,他脑袋里却是记得它们的,这种感觉我挥之不去,而他对自由的神学定义却有着一股子卫辩士的敌意,其矛头是指向“较为现代的”,也就是平淡无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能够使他的听众与之相连的观念。你们瞧,他似乎想说,我们也有这个词,它是供我们支配的,你们别以为,它只在你们的词典里出现,你们对它的理解才是唯一具有理性的。自由是一件极其伟大的事情,是创世的条件,是阻挡上帝用魔法保护我们不和他分离。自由就是走向犯罪的自由,而虔诚则在于,出于对必须给予自由的上帝的爱而不使用自由。
如果我还没有完全被蒙蔽的话,他那论调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样的,有点倾向性,有点恶毒。总之,这话让我很受刺激。我讨厌一个什么都想据为己有的人,把对手的话抢过来断章取义,以达到混淆视听的目的。这样的事情在今天肆无忌惮地发生着,这也是我之所以归隐的主要原因。某些人不应该奢谈自由、理性、人道,为了纯洁性着想,他们应该把嘴闭上才是。然而,施雷普福斯恰恰说的也是人道,当然是在“信仰的古典世纪”的意义上,这一时期的精神状况是其心理学讨论的基础。他的用意十分明确,他要让人明白,人道不是自由精神的发明,这个观念并不只属于它一家,这个观念一直就有,例如,宗教裁判所的活动就充满了感人至深的人道。有一个女人,他说道,在那个“古典”时期被抓起来,被审判,并被烧成灰烬,因为她和一个梦魔通奸长达六年之久,甚至就躺在她熟睡的丈夫边上,一周三次,还尤其喜欢选在神圣的日子里进行。她答应过魔鬼,七年之后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全部归其所有。然而,她却是幸运的,因为,恰好在期满之前,仁慈的上帝让她落入宗教裁判之手,而且,还没有怎么审讯呢,她就全部招认了,她的忏悔催人泪下,这使得她极有可能得到上帝的宽恕。她完全是自愿去死的,她特别强调说,即使她能够逃脱,她仍然会坚定不移地选择火刑柱,只有这样,才能不受恶魔的控制。由于有过陷进肮脏罪恶泥潭的失足经历,她已经变得十分厌世了。法官和罪犯之间的和谐一致表明,文化是何等的完美,而大火恰在那最后的时刻把这个灵魂从魔掌中夺回并使之得到宽恕,这样的弥补表明,人道是何等的温暖啊!
施雷普福斯要我们把这些牢记在心,要我们注意——不仅要注意,人道也可能是什么,而且也要注意,它本来是什么。在这里,用另外一个出自自由精神词汇表的词语来谈论毫无希望可言的迷信,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施雷普福斯也占有着这个词,以根本不知其为何物的“古典”世纪的名义。除了那个和梦魔有染的女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会屈服于迷信的人来了。因为她背叛了上帝,背叛了信仰,而这就是迷信。迷信不是说:相信恶魔和梦魔们,而是说,以带来瘟疫的方式与他们沆瀣一气并对他们报有本应只对上帝才报有的期望。迷信意味着轻信人类敌人的挑拨和煽动;这个概念适用于所有的祈祷、歌曲和咒语,所有的巫术的犯上作乱,邪恶和罪行,巫婆异端的鞭子,恶魔的戏法。人们可以这样来确定“迷信”这个概念,它就是这样被确定下来的,而人们又能如何使用这些词汇,又能如何用这些词汇来进行思考,这可真是有意思得很哪!
不言而喻,恶与神圣及善的辩证的密不可分性,这个在神义论——即鉴于恶在世间的存在而为上帝之合理性和正义性所作的辩护中意义重大的方面,当然也会在施雷普福斯的课堂上占用相当多的时间。恶有助于促进宇宙的完美,而没有前者,后者恐怕就不会完美了,因此,上帝允许它的存在,因为上帝是完美的,因此也必然希望完美——不是在完美的善的意义上,而是在全面性和强化存在的相互作用的意义上。如果有善,恶就要恶得多,如果有恶,善就要善得多,也许——人们可以就此展开讨论——如果没有善的话,恶根本就不是恶的——如果没有恶的话,善就根本不是善的。奥古斯丁至少是达到了这个境界的,他说,坏的作用是让善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当这个善同坏作比较的时候,它就越发招人喜爱,越发值得赞美。对此,托马斯主义岂能袖手旁观,它警告说,相信上帝愿意恶的发生,这是危险的。这不是上帝愿意的,但上帝也不愿意恶不发生,他允许恶的统治,没有愿意和不愿意,而这是有利于完美的。可是,如果以为,上帝是因为善的缘故而允许恶的话,那就是误入歧途了;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视作是善的,除非它是通过自身,而不是通过偶然来符合这个“善”的观念。不管怎样,施雷普福斯说,绝对的善和美,同恶和丑无关的善和美的问题,在这里被提了出来,这是一个没有比较的质的问题。他说,哪里没有比较,哪里就没有尺度,轻重大小也就无从谈起。那样的话,美和善就会被剥夺殆尽,成为一种没有质的存在,这种存在十分接近不存在,而且也不见得比后者更好。
我们把这些记在我们的油布本里,因为两手空空地回家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接着施雷普福斯的口授,我们这样补充道,鉴于创世遗憾而对上帝进行的真正辩护在于他能够从恶中产生善。这种特性,为了上帝的荣誉,绝对需要得到实现,而倘若上帝没有把造物拱手让给罪恶的话,它就不可能显示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宇宙就会被剥夺掉由上帝从恶,从罪过、痛苦和邪恶中创造出来的那个善,天使们大唱赞歌的理由也就更少了。当然,反过来也会,正如历史一再教导的那样,从善中生出许多恶来,为此上帝,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也许就不得不阻止善,并可能从根本上就不让世界存在了。但这又和他作为造物主的本质相矛盾,因此,他就创造了这个现存的、也就是充满了邪恶的世界,也就是说他不得不让它部分地接受恶魔的影响。
施雷普福斯给我们讲授的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他自己的主张,或者他所关心的是不是只是让我们了解信仰的古典世纪的心理学,这永远是不得而知的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不表现出对这种心理学的高度赞赏,他是不可能当上神学家的。然而,让我感到甚是奇怪的却是,他的课竟然没有能够吸引更多的年轻人来参加,要知道,在他的课上,不论何时,只要是说到恶魔对人类生活的控制,那可是三句话不离性的呀。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这个领域的恶魔性质是他的这门“古典心理学”里的一个主要环节;在它看来,这个地方是恶魔最喜欢出入的游戏场所,是上帝的对头、敌人和破坏者现成的出发点。因为上帝承认,这个地方管辖同房的妖术要比其他地方管辖任何一种人类行为的妖术都更厉害:不仅是由于这种恶行的外在的下流,而且也首先是由于第一位人父在这个方面的堕落已经作为原罪转移到了整个人类身上。这种性行为是以审美意义上的丑恶为特征的,是原罪的表现和手段。魔鬼在这里会感到特别得心应手,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所以天使对托比亚斯所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沉迷于淫欲的人,会受恶魔控制。”因为恶魔的势力存在于人的腰间,而这里就是福音书的作者所指的地方:“如果一个人全副武装地监守他的宫殿,他自己就能永享太平。”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性,神秘的语言中总能捕捉到这样的暗示,而恰恰是虔诚的耳朵尖,能够从中听出这样的意思来。令人瞠目结舌的只是,一旦“太平”成问题的时候,恰恰是在上帝的那些圣徒那里,天使的守卫始终被证明是弱不禁风的。圣父们的那本书讲的全是,无论他们如何抵御肉欲,却还是令人难以置信地经受不住贪恋女人的诱惑。“我的肉中刺是生而就有的,撒旦的天使,他在用拳头打我。”这句自白出自一封写给科林斯人的信,即便写信的人或许另有所指,羊角风什么的,虔诚反正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它的——很可能最终是正确的,因为,当虔诚的直觉把大脑的不安同性的恶魔神秘地加以联系的时候,它的这种直觉是不会错的。人们经受得住的诱惑当然不是罪恶,而刚刚只是对美德的一种考验。但诱惑和美德之间的界限很难确定,因为,前者难道不就是罪恶在我们血液里的肆虐吗?好色的状态里难道不是已经有了许多对恶的献身吗?这里,善与恶的辩正统一再度凸显出来,因为没有诱惑的神圣是根本不可想象的,神圣的程度要根据诱惑的可怕程度和一个人罪恶的潜能而定。
然而,诱惑从哪里而来?谁会因为它的缘故而受到诅咒?人们会不假思索地说,它来自魔鬼。魔鬼是它的来源,但施魔法却是要有对象的。这个对象,这个诱惑者的工具,就是女人。她因此自然也是神圣的工具,因为没有肆虐的罪恶淫欲,后者是不存在的。可是,她为此而得到的回报却只有怨恨。而更为奇怪和特别典型的则是,尽管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人是一种性的生物,尽管恶魔在腰间的驻扎更适用于男人而非女人,可是,对肉欲和性癖的全部诅咒仍然是针对女人的,民间有一个谚语甚至说:“漂亮的女人就好比是母猪鼻子里的金环子。”自古以来,类似这样的、出于根深蒂固的情绪而发表的涉及女人的见解真是不胜枚举!它们指的是普遍的肉体的欲望,但这个欲望却是和女人等同的,以至于男人的肉欲也被记在了女人的账上。所以就有了下面这种说法:“我认为女人比死神更可恨,就连好女人也是肉欲的俘虏。”
人们也许会问:好男人难道就不是吗?圣男难道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吗?是的,但这是受女人的影响,作为女人,她是世间全部肉欲的代表。性就是她的领地,她的拉丁语名字就叫“非迷那”,这个名字一部分来自信仰(fides),一部分来自缺乏(minus),她的名字就来自缺乏信仰,她又怎么不会和居住在这个空间里的那帮下流坯同流合污呢?人们又怎么不该首先怀疑她与他们有染,会玩弄妖术呢?那个有夫之妇就是一个这样的例子,她的丈夫对她充满信任,可她倒好,居然当着他的面,乘他熟睡之机和一个梦魔鬼混,而且竟然长达数年之久。然而,这世上所有的还不只是梦魔,还有女梦魔,事实上,古典时期就出过一个堕落男孩,他和一个偶像一起生活,最后也终于得以领教这个偶像恶魔一般的妒忌心肠。因为,过了几年之后,他和一个良家妇女结婚,当然是实用的动机大于真正的爱恋,但此后他却一直受到干扰,不能和她同房。原来那个偶像总是从中作梗。那个妇女因此十分气愤,就离他而去,这个人发现,他的一生都受到这个绝不宽容的偶像的限制。
施雷普福斯认为,限制是这种心理状态较为典型的表现,另外还有一个青年人也受到了这种限制的束缚;因为,他自己没有任何过错,他被女人的妖术击中,而他为达到摆脱她的目的而使用的手段却是绝对可悲的。为了纪念那些和阿德里安共同开展的大学学习,我愿意在这里简明扼要地插入编外讲师施雷普福斯所讲述的这个颇有见地的故事。
在康斯坦茨附近的梅泽堡,大约在十五世纪末期,生活着一个诚实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叫做海因茨·克罗普盖瑟尔,职业是箍桶匠,长相英俊,身强体壮。他和一个叫芭倍儿的姑娘,也就是丧偶的教堂鸣钟人唯一的女儿,相互爱慕,他有心和她结婚,但是,这对小情人的愿望遭到来自父亲一方的反对,因为克罗普盖瑟尔是个穷光蛋,鸣钟人要求他首先应该有个体面的社会地位才行,说等他在他那一行出师之后,再把女儿嫁给他不迟。然而,年轻人的耐心怎敌得过他们荡漾的春心,还没等到那规定的佳期,这一对雏儿就已经成了两口子。原来,乘着朦胧夜色,乘着敲钟人去敲钟的空隙,克罗普盖瑟尔翻墙来到芭倍儿这里,两个人相拥相抱,男欢女爱,飘飘欲仙。
光阴似箭。且说有一天,箍桶匠和其他几个快乐小伙一起去康斯坦茨参加教堂落成纪念日年市。他们白天在那里玩得十分高兴,晚上就有点忘乎所以,于是他们就决定去窑子里找女人。说真的,这也并不是克罗普盖瑟尔的本意,他其实是不想和他们一起去的。那几个小伙子见状,就拿他当假正经挤兑,用难听的话讥讽他,喋喋不休地追问他那方面是不是不正常,身子骨是不是有毛病;这可让他不堪忍受了,再加上他又和他们一样喝了不少劲大的啤酒,终于,他拗不过他们,就答应下来,一边吹嘘说“这种事我懂着呢”,一边便和那几个人一起走进了妓院。
可不曾想啊,他在这里所遭遇的却是奇耻大辱,为此,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脸该往哪里搁了。原来,事与愿违,他在妓女,也就是一个匈牙利女人那里,根本不能正常行事,他在她那里根本就不灵,这让他怒火中烧,也让他惊恐万分。因为,那婊子不仅嘲笑他,而且还一脸怀疑地摇着头说道,他肯定是有问题、有毛病;像他这样体魄的年轻人,突然就不行了,那肯定就是中了邪了,肯定就是被人暗算了:诸如此类的话一大堆,不一而足。为了堵住她的嘴,不让他的同伴们知道,他送给她许多钱财,然后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回到家里。
尽管也不免有些担忧,但他还是尽可能快地去和他的芭倍儿幽会,而乘着敲钟人出去敲钟的空隙,他们两人享受到了人世间最为酣畅的欢愉。他作为年轻男人的名誉就此也得到了恢复,照理说他也应该感到满足了。因为,除了这第一个,他再也没有对别的任何人上过心,那么,除了跟她在一起,他又何必对自己上太多的心呢?然而,自从遭遇那次挫折之后,他的灵魂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安宁,他要检验自己,他要对自己的心上人来一次背叛,哪怕就一次,以后再也不干第二次,这个想法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因此,他在私下里悄悄地寻找机会,试探自己,同时也试探她。因为一旦他对自己感到不信任,那么,这种不信任就会最终转化为对他所依恋的那个她的一丝虽则温柔、但却不安的怀疑。
碰巧得很,酒馆老板,一个病怏怏的肥胖子,正好有两只酒桶的桶箍松了,需要固定到桶板上,于是就把他请来帮忙,而老板的老婆,一个还算精神的女人,也跟着一起下到酒窖里看他干活。其间,她开始抚摩他的胳膊,还把她自己的也伸过去作比较,如此这般的挑逗撩拨让他很是难以招架,他的内心开始蠢蠢欲动,但是,他的身体却丝毫不为所动,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对她说,他现在没有心情,他还有急事要办,她男人肯定马上就会下来,说完便赶紧逃之夭夭,扔下那恼羞成怒的婆娘一个人站在那里好一顿挖苦嘲笑,就这样,他永远欠下了一笔任何强壮的年轻人都永远不会欠下的情债。
他为此而深受伤害,他感到迷惑不解,对自己,但也不仅仅只对自己;因为,如果说第一次不幸发生之后,他只是起了一点疑心的话,那么,他这一次可就真的是满腹狐疑了,他是中了邪,他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因为事情关系到一个可怜的灵魂的拯救,同时也关系到他的肉体的荣誉,于是,他就跑到教士那里,喃喃低语地隔着格栅向他和盘托出:他被妖魔缠身,他不是不行,而是有障碍,只有一个女人是例外,这是怎么一回事,教会能不能伸出慈爱之手,帮助他祛除这样的烦恼。
时值当地巫婆泛滥,妖气盛行,世风日下,人心浮荡,人类之敌的煽动严重危及上帝的威严,严密监视成为神甫们责无旁贷的义务。向男人的精气施展法术,对于这样的邪恶,这位教士真是再熟悉不过,他于是把克罗普盖瑟尔的忏悔报告给上级部门,敲钟人的孩子于是被找来讯问,而她呢,倒也痛快,实打实地承认说,她害怕那个年轻人对她不忠,为了防止他在正式成为她的丈夫之前不被别人抢走,她就从一个当浴场管理员的丑老太婆那里要来一种特效药,一种据说是用没有受过洗礼的亡童的脂肪熬制而成的药膏,乘着拥抱的机会,把它偷偷地、而且是按照一定的图案,涂抹到她的海因茨的背上,以确保他能够呆在自己身边,仅此而已。那个浴场管理婆也受到审讯,但这婆子却矢口否认。无奈之下,她只好被移交给了世俗当局,在这里,教会不宜的审问手段全都可以得到随心所欲的使用。这不,稍稍施压之后,人们必然企盼的结果就出台了:原来这个丑老太婆和魔鬼有过约定,魔鬼曾经扮成一个长着山羊偶蹄的僧侣在她面前现形,还说服她用污言秽语去否定三位一体和基督教信仰,作为回报,他不仅教她制作上面那种春药,而且还教她制作别的性质下流的方剂,其中包括制作一种油脂,只要涂上这种油脂,随便什么样的木头都会立马跟随方士一起升到空中。至于恶魔和那老太婆签约的繁文缛节,则是在反复施压的情况下才一点一点地被挤出来的,而且内容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对于那个只是间接受到诱惑的女子而言,事情就完全取决于:她的灵魂的得救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接受和使用那种堕落的药剂而受到牵连。但那老太婆的证词却对敲钟人的孩子极其不利,因为她发誓说,魔鬼交给她的任务就是劝诱众人改变信仰,她靠骗人使用魔鬼药剂的方法为他弄人,每成功一个,他都会让她防御永恒之火的能力得到进一步增强,这样,通过勤奋的输送工作,她将最终可以获得一件防御地狱之火的石棉铠甲。——这一下就要了芭倍儿的命。拯救她的灵魂,不让其永远堕落,牺牲肉体,以使她摆脱魔掌,这显然是必要的。再者,鉴于社会风气的普遍堕落,也迫切需要树立一个反面典型,于是,在公共广场相邻的柱子上,便有了一老一小两个巫婆被烧为灰烬。海因茨·克罗普盖瑟尔,那个中了邪的男子,只见他光着头站在观看的人群中,口里还不停地喃喃祷告。他的情人那因烟雾而窒息、因沙哑而陌生的叫喊在他听来就是恶魔的声音,恶魔不情愿地、声音嘶哑地离她而去。从那一刻起,他所遭受的可耻的限制就被解除了,因为随着他的爱人被烧焦烤煳,他那为罪恶所窃取的、对自己男性气概的自由支配权也就失而复得了。——
这个具有反叛性的故事是很能代表施雷普福斯所讲的这门课程的精神特点的,它让我永远难以忘怀,也让我的心情永远难以平静。那时,我们,阿德里安和我,还有“温福理德”协会,曾就此进行过多次讨论;我个人十分憎恶这则轶闻,尤其是那个克罗普盖瑟尔,但阿德里安对他的老师们以及他们所讲的课却始终坚持谨慎而缄默的态度,所以,我无法让他,还有他同系的那些学友与我同怒,以解我心头之恨。直到今天,我依旧会在心里怒火中烧地痛斥克罗普盖瑟尔,我认为他是一个愚蠢之极的大笨蛋。这个蠢货有什么非抱怨不可的呢?他爱着这一个,明摆着都爱到了对别人无动于衷和“不行”的地步了,为什么还非要和别的女人去干那种事不可呢?如果他在这一个这里能够爱得起来,那些“不行”又有什么意义呢?爱就是对性的一种高贵的青睐,如果说无爱时性拒绝活动并非理所当然的话,那么有爱时以及由于爱他这样做就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了。那个芭倍儿固然拴住并“限制”了她的海因茨,但却不是通过魔鬼的秘方,而是通过她那爱的魅力以及她那迷人的意志,她用这种意志将他牢牢掌控,使他不能受到别人的诱惑。有人说,这种保护,其力量,其对那个青年男子的天性的影响,通过魔鬼的那种药膏以及这个姑娘对这种药膏的信任而得到了心理上的强化,对此我是愿意接受的,但我认为,从他那方面出发去看待这件事情,把他因为爱而陷入的那种挑剔性的心态作为令其万分沮丧的性行为障碍的根源,则要正确得多、简单得多。不过,就是这种观点也是承认精神具有某种自然的神奇力量的,它能够对有机的肉体发生决定性的影响和改变——事物的这种所谓不可思议的一面,这当然也正是施雷普福斯对克罗普盖瑟尔案例进行评述时所不遗余力地特别要加以强调的。
他是在一种伪人道主义的意义上来做这件事情的,目的是为了夸耀那据说是阴暗的几百年对于人体这一卓越条件所持有的崇高观念。他们认为,它比世间所有其他的物质结合更高贵,在他们眼里,从它的受制于精神的可转变性便是它的高贵性和它在肉体等级制度中的高级性的表现。它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得冰凉和滚烫,因为痛苦而消瘦,因为快乐而茁壮,纯粹的精神厌恶就可以引起类似于食用霉烂变质食物那样的生理反应,一个皮肤过敏的人看见一盘草莓,他的皮肤就可能长满脓包,是的,疾病和死亡可能是纯粹精神作用的结果。然而,从认识到灵魂有能力改变自身的属于它的肉体物质,到基于丰富的人类经验而确信,陌生的灵魂,不管愿意与否,也能借助魔法去转变陌生的肉体物质,这之间只有一步,而且是必需的一步;换言之:魔法的、恶魔的影响和巫术的现实因此而变得严峻,而诸如邪恶目光一类的现象则获得抢救,脱离所谓迷信的领域,邪恶目光现象是一种体验情结,集中表现在关于蛇妖的眼睛能够致命的神话之中。倘若否认,一个不纯洁的灵魂单凭目光就可以,不管是自愿地还是情不自禁地,对其他的灵魂,尤其是对身体柔嫩特别容易受到这样的眼睛毒害的幼童,造成有损肉体的影响,那恐怕就是不可饶恕的丧失人性的残忍了。
这就是施雷普福斯的不在计划之列的课程——因其幽灵性和可怀疑性而不在计划之列。“可怀疑的”是一个很妙的词;我总是赋予它很高的语文学价值。它既要求进入,同时又要求回避,总之是要求一种十分谨慎的进入,而且还是处在一件事物——和一个人——的声名远扬或声名狼藉的两面性之间。
每当我们在大街上或是学校的走廊上碰见施雷普福斯,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向他致以我们的问候,以表达我们对他的全部敬重,这份敬重源自他那才思泉涌的一节节高水平讲课,而他那方面呢,则会取下帽子来,给予我们一个更为客气的回敬:“您忠诚无比的仆人乐意为您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