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世界各地的新闻,交替播放。
地震,海啸,山洪,扑不灭的森林大火,止不了的火山灰烬,吞没了城市,湮灭了人群,废墟处处,满目疮痍,死者遍布,生者哀嚎。
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捏造,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尤其是最近的几年,这样的新闻更加频繁。
屏幕里的画面在他漠然的眼底里闪烁,他一直沉默,直到很久,才转过头问我们:“你们看到了这些,但有没有看到这些画面之后的东西?”
他走到一个花白胡子,西装革履的西方人面前,对准他的心口勾了勾手指,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从老者体内露了出来,落在他的掌心。他走到那座天枰前头,将心脏放在右边的秤盘,又取了一根羽毛放在左边的秤盘,结果显而易见,天枰完全朝右边倾斜下去。
他又转动转轮,指针悠悠停在黑色的一边。
“呵呵,阿努比斯的规矩是,心脏比羽毛轻的人,死后才能上天堂。命运之轮表示,这个人只能下地狱。”他拍拍手,把那颗心脏扔到了一边。“帕恩斯坦利,斯坦利工业掌舵人,全球最大的武器供应商,对于军火走私非常热衷。”
“住手!”我跳出去想阻止,却被敖炽拉住,“你不是他的对手。”
又一颗心脏落到了秤盘。
“哈立德费萨,中东首富,也是几十家所谓生化研究所的支持人,现在横行全球的病毒里,大约有一半是他的产品,成功或者不成功的。”
第三颗心脏,第四颗心脏,第五颗心脏……
“三本润一,天才核物理专家,被无数热爱核战的伟大国家聘用过。直到来我这里的前一天,还在无人区搞实验。不过那个无人区以前是个热闹的村庄。”
“金万峰,连续三年闯入全球富豪榜三甲,旗下产业无数,业余爱好是砍伐大片森林建立工业区,以及在大家不知道的时候,将各种工业废料倾到在山林,或者海水里。哦,他还很喜欢大量捕杀各种野生动物,以此为荣。”
一个个名字被他说出来,一颗颗心脏被轻蔑地扔到一边,一桩桩让我都替人类汗颜的恶行被一一罗列。
他拍拍手:“好可惜,没有一颗心,比羽毛还轻。”他拿起那根羽毛,把它吹到了空中,“他们想要的太多,欲望太重,心又怎么可能轻呢。人类一直都是这么丑陋。”
“一码归一码。就算你把这里的人全部杀掉,我也不会让你的愿望实现。”敖炽走到他面前,一把雪光飞射的长刀,出现在他的手中,“如果你一定要逼我,我会让历史重演。”
“我只是要你跟我面对面而已。我不会跟你动手,一如当年我根本不反抗。”他的脸上,真的看不到杀气,“敖炽,你是我唯一的弟弟,记得那时你贪玩,被山神的镇崇灵石压住,是我用了三天三夜,用爪子生生将那块顽石撕成了碎块,记得吧,我的血染了你一身都是。我不想跟你动手,你也从来不想的,对不对?否则你不会躲起来不见我。”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支安眠曲。
敖炽握刀的手,剧烈颤抖着。
“千年前,我不过想从敖崆表哥那儿拿到钥匙,你知道的,要改变必然会有牺牲,敖崆表哥那么善良,他不会介意交付性命。我们东海龙族一直守护着时间之轴,我们比任何人都有力量改变这个糟糕的世界。可我们竟然不晓得运用。”他的眉宇间浮起了一丝无奈,“爷爷因为敖崆的死,要你对我执行族规。他们的眼光实在不够长远,看事情也不明智,枉我一直以他们为偶像,还以为他们会支持我。”
“一派胡言!你居然一丝悔意都没有?!”敖炽显然被他的口吻激怒了,刀尖猛然指向他的眉心,对方却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他笑看着敖炽锐利的刀锋,继续和风细雨地讲“你的刀,把我从东海龙族变成了一抹幽魂。那时我真的很迷茫,我流落到了浮珑山,住了很久,思考以后的方向。我已经死了,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怎么办呢?哈,你说巧不巧,那天我看到冥王的手下追杀一只狼头人身的怪东西,我一直很乐于助人,所以帮它藏住了行踪。原来它是阿努比斯的手下,从千里之外的流放地潜入回来打探冥府的动静。我跟着它去了埃及,见到了那个倒霉的‘藩王’,它被冥王流放到那个不毛之地太久,它已经很老了,最可怕的是已经没了斗志。可我不同,虽然我已经死了,但身上仍保有东海龙族的力量,虽然跟之前不太一样。我把那个阿努比斯变成了脚下的一堆砂石,我替它管辖这片区域,我很喜欢改变,包括将自己从东海龙族的王裔,变成你们口中的埃及死神。这份工作我一直做得很不错,法老们都很尊重我。而我也愿意将他们带往永恒的乐土。”
我觉得,世上最具想象力的最佳,都未必能构思出这么一个疯狂的故事。他果然是阿努比斯!看到那一群群骷髅鸟,转轮与天枰,还有化成黑沙的男女时,我就想到过,这些东西,全部是属于死神阿努比斯的标志。他可以驱策从死灵身上诞生的骷髅鸟,他的军队全部是黑沙所化,而他操纵的转轮与天枰,以人心与羽毛的重量决定死灵的未来,全部是这个死神独有的行事方式。
关于阿努比斯的事情,我知道的不是太多,只听说过它本是个狼头人身的怪物,早在这个世界尚未完全成型的时候,它被当时的冥王收为手下,掌管引领死灵之职,但后来这个家伙的狼子野心越来越大,甚至想取冥王而代之,结果被冥王削去大半法力,放逐到遥远的沙漠之地,也就是如今的埃及。从此以后,阿努比斯作为埃及的死神,出现在各种各样的传说里。没有谁知道,阿努比斯只是一名冥界叛臣。
而让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当年这家伙谋反不成,结果反而被眼前这个男人取而代之。而这个男人,竟然还自称是敖炽同父同母的双生哥哥。匪夷所思。
“你本来有重来的机会。”敖炽的刀,没有放下的意思,“如果你肯安安心心留在埃及当你的阿努比斯。敖烁,为什么不安于室?为什么还执着于你那些疯狂的念头?”
“亲爱的弟弟,我相信善有善报的。”他突然笑出了声,一把将身边被当作透明人许久的暮拉到了怀里,“五百年前,我回到浮珑山。”他看我一眼,“我是去找你的。但你已经不在了。我在山脚下的凹地里休息,听到这棵可怜的小槐树在哭泣,原来它一直叫你裟椤姐姐呢。它给我讲了你的许多事情,看来她真的孤独很久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它想变得跟你一样。”他在暮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这一点打动了我。虽然我最希望在我身边的女人是你,但既然我们错过了,聊胜于无,将这个小东西带到我身边,就像子淼对你那样,我的遗憾也不那么重了。”
听到他一口一个子淼的叫着,我的心里是控制不住的厌恶,大声呵斥道:“少把你跟子淼相提并论!你‘培养’出来的,只是跟你一样的怪物!你们果然般配。”
“不不,你太武断了。”他朝我摆摆手指,很好脾气地说,“暮不是怪物,她非常善良,尤其对于我。你知道两百年前,我一不小心被上一任冥王封印在了斯芬克斯像下头,是暮不眠不休,从世界各地替我收集灵魂,用了差不多一百八十年的时间,才用这些死灵的力量冲开了冥王的封印,让我重获自由。你能说这样一个好姑娘是怪物么?”
如果他真的是敖炽的双生哥哥,那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口才,真是比敖炽的段位高出太多。我更佩服的是,居然真的有人在描述自己的错误与恶行时,像在夸赞世间最高尚的行为,而且还面不改色,一派真诚。
他的确是怪物,从手段,到心灵。
“我早同你说过,留在浮珑山,才是对你最好的。”我失望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暮,深深地觉得这个丫头无比可悲,之前想狠狠教训她的念头,慢慢弱去。
“暮,你不是我,我们的性情,思维,包括各自的际遇,都不可能一样,你做不了我的,”我叹气,不解,“为什么一定要做我呢?做自己就那么让你难过么?”
“你嫉妒过天上的飞鸟么?你羡慕过那些自由来去的人们么?你惧怕过无边无际的孤独么?”暮抬起长长的睫毛,“如果有,那你没有资格教训我。你并不比我高明多少。”
她对我的敌意跟怨恨,刻在她说出口的每个字里。
好吧,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再怪她,她的修为比我低,而带她入世的,又是那样一个拥有魔鬼般灵魂的男人,一个被流放的死神。近墨者黑。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在暮声里看到的那本《论藩镇割据之害》,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对这类史实的反应这么强烈了。这个傻孩子呀,竟一心一意为这个冒牌的阿努比斯抱不平,竟这样死心塌地地生活在他处处阴翳的羽翼之下。
旁人或许无法理解,但我可以。
她也只是个女人,心里装着至爱的名字,甘心被那种叫“爱情”的咒语套牢。就像当年的我对子淼一样,如果子淼被谁伤害,或许我的反应会比暮更疯狂。
我的确也不比她高明多少,只是比她幸运一些罢了。命运给了我验证“疯狂”的机会,但也给了阻止我去验证的人——子淼,敖炽,以及所有后来被我视为朋友的家伙们。
我无法想象,如果我的人生没有这些人的出现,我还会是现在的我么?
而暮,她的世界从头到尾,只有那疯子一个人,以爱情之名。
可是,傻孩子,你跟他之间,真的是“爱情”么?
你对他不顾一切,我却没有从那个男人眼中,看出一丝跟爱有关的东西,哪怕他给你的吻,也不过是主人对于玩偶的奖赏而已。
仅仅因为羡慕我与子淼的缘分,仅仅因为想成为另一个我,就一定要这么卑微地留在这个男人身边么?
“你会害死自己的。”我直视她的眼睛。
我越表示出对暮与敖烁在一起这件事的否定,暮越是与他靠近,冷笑:“你真虚伪。当年我求你带我走,你不予理睬,放我一个人在那个鬼地方自生自灭,现在却又担心我的死活。我要事你,现在应该先担心自己。”她停住,望了敖炽一眼,“要不是没料到敖炽会那么不要脸,将自己一分为二躲在两只蚯蚓的躯壳里,骗过所有人,我怎会一时大意,让你躲过那场灭顶之灾。”她笑得越来越大声,“你知道那些琥珀色的液体是什么?是用那些游荡在人间,不能下地狱也不能上天堂的怨灵提炼成的毒液,它足以将没有法力的你化成一滩血水,让我以后再不用看到你这个虚伪恶心的女人,听到你的声音。你……”
“嘘……”敖烁的手指,轻轻覆在她激动的唇上,他朝她摇头,“就是这一点,你让我失望了。”
暮愣了愣,漂亮的眸子慌乱地闪动,像一只生怕被遗忘的小猫。
“说好了,只是演戏而已。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是可以帮忙的朋友。你居然背着我,想毁掉我们的朋友。”他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慢慢滑动,神情看不出喜怒,“我不喜欢被人违逆,哪怕一次,暮,你以前是很听话的。”
砰!
我的拳头跟敖烁的脸撞出了巨大的声响,把这男人打得侧倒在地。
他居然把我们定位成“朋友”!
“无耻!”我被他的言论,还有他对待身边女人的态度,气得发抖,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婚纱,因为刚刚出拳时太用力,右肩被扯开了一条大口子。
敖炽微张着口,把我扯到一旁,说:“揍人这种事,我来就好了,你穿个婚纱,打架难看!”
他的情绪永远这么跳跃,永远都喜欢在不适当的场合说不适当的话,刚刚还深沉凝重地跟自己的哥哥对话,现在居然批评我打架不好看。
果然是亲兄弟,两个怪物比翼齐飞。
敖烁从地上爬起来,揉着下巴,笑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亲爱的弟弟,把我要的东西交给我吧。我做了这么多,就是在等你。龙心树身,我已得其一,只等你的钥匙了。”
他朝我们一步步走来,脸上始终平和,可我却从他每一步的靠近里,看到了在暗处掩埋千年的索求,它像一只手,按部就班地毁掉一切障碍,最终会掐住所有人的咽喉。
他的气势,其实从来没有低于敖炽。
“难怪这厮身上……东海龙族的‘气’……是死的……”九厥缺氧般大口喘气,脸色非常不好看。
话音未落,他身子一晃,倒地不起。
“九厥!”我一惊,扑过去扶他,眼前却突然浮起无数大大小小的湖蓝色光晕,一如顽皮孩子吹出的肥皂泡,纷纷朝那转轮中的发光体飞去,一路上洒下星屑般的光亮。但,这不是肥皂泡,而是从九厥身体里,溃散出的元灵,是一只妖怪的生命。
为什么突然会这样?难道他身上的伤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不可能,九厥这个老东西身经百战,就算失去了灵力使不出法术,身体也不至于孱弱成这样。
“你们又耍了什么花招!”我冲敖烁大吼,手掌急急覆在九厥的额上,将自己的灵力输进他体内,希望能阻止他生命的消逝。
不行,完全不行,不管我怎么做,那些光圈依然在升起,破裂,速度有增无减。而九厥的身体,也开始呈现出渐渐透明的趋势。
“死不悔改!”
敖炽怒不可遏的刀锋,在一道雪光之中,正正地从敖烁的头顶劈了下去。
咻!裂缝从他的头顶,一路蔓延到脚下,他所站的地方,被震出了一个大坑。
“我说过不会同你动手,无论你如何对我。”
敖烁的身体,如同两块被撕成两半的拼图,错裂着往下坍塌,碎掉的脸上,那无法用任何形容词来表述的奇特笑容,却凝聚不散。
我看着这个男人变作一堆黑沙,在地上打着旋儿,不是逃窜或者溃散,而是自由自在地,朝四面八方飞去,继而溶解。
暮闪身去到那转轮前头,坐下来,将头靠在转轮上,面容安然,长发舞动,一身被血染头的衣裳,与在她四周飞扬的黑色沙粒组成了华丽的画面。
“你还是下手了啊。”她嗤嗤地嘲笑敖炽,“可是,你连你哥哥在哪里都找不到,该怎么办?”
敖炽紧锁着眉头,握刀的手朝下重重一顿,将长刀狠狠插进了坚硬的地面。
他真正生气了。
我知道他并非跟遁形的敖烁生气,而是跟自己生气。
我不怕别的,最怕敖炽“自我削弱”。
心怀鬼胎的敖烁,处处避让,实则处处以言语刺中敖炽要害。杀人不用刀,才是至高境界。只要敖炽自乱阵脚,他便有机可乘。可恨!
九厥气若游丝,我得在这个老东西咽气之前,找出救他的办法。
他的元灵,正被源源不绝地吸入那转轮之中。
我起身,却一阵眩晕,眼前的所有景物左右摇晃不止。我用力眨眼,甩甩头,调匀呼吸,这才稍微站稳了脚,眩晕也渐渐消去。一个不妙的感觉却从心里一闪而过。
我偷偷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发现有小小的光点正在往外渗漏,就像九厥的元灵一般,朝转轮飞去。
我猛地抓好手,佯装无事地走到敖炽面前,握住他一直攥成拳头的手。牵手这种在男女间再普通不过的小动作,我从来没有对他主动过。这是第一次。
他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我的脸。
“我不清楚你和你的混账哥哥到底有怎样的过往,”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自然地,向他展露过微笑,“但我相信你做的,都是对的。”
那双总是骄傲又固执的眼睛,似映出了一片忽然晴朗的天空。
我们相交的视线里,第一次没有天雷地火的对峙,而是患难与共的支撑。
其实,柔软一次又怎样呢?谁也不会少一块肉的,对不对。
从前的我们,谁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希望现在的觉悟,不会太晚。
“你……”敖炽憋了半天,终于开了口,“你……踩住我的脚了!”
我一低头,我的左脚嚣张地霸占了他的大半个脚背。
这……我赶紧抽回脚,这家伙真是煞风景,难得刚才那么好的气氛。
“他在哪里?”敖炽脸色一变,闪电般擒住暮,“给我答案,我不伤你。”
“你有大把时间去把他找出来。”暮根本不畏惧他的逼迫,笑看了我一眼,“不过提醒你,你有时间,她可没有多少了。还有地上那个蓝头发的家伙,以及你们的狐朋狗友们。”
我和敖炽俱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