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与敖炽,本来就是在针锋相对的火药味中相识的人。
初见彼此之时,他还是那条桀骜不驯,因谈玩而为祸人间的孽龙,我还是那初得人形,跟在子淼身边,懵懂任性的小树要,我笑他丑,他骂我苯,我们一开始就是不可调和的敌对关系。那时,他可以毫不怜香惜玉地给我一计耳光,而我回敬他的耳光也毫不逊色,我们在空中碰撞的目光,几乎擦得出火来。他说,我是第一个敢对他动手的女人,他要我用一辈子来偿还这计耳光。
世事玄妙,我未料到,真是应了他那句狠话,在之后那段漫长岁月里,在那个曾让我刻骨铭心的人消失之后,长留在我身边的,真是只有熬炽了。他口里说着厌弃我的话,却一次次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用他自己的方式,替我修补破成了片的灵魂。他常常一边骂我,一边教我各种有用的法术与修炼的精髓。公平讲,我能拥有如今的千年修为,敖炽居功至伟。他是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我的敌人,各种关系混杂,但我们就是无法跨越那最后的一条线。
在任何人眼中,我们都应该是一对情侣。可在我的心中,我一直否认,一直抗拒。这种无法定义的关系,横在我与他之间,越过了无数个世纪。
不知从几时起,敖炽每年都会照着人类的习惯,送我一个求婚的戒指,说总有一天我回老老实实戴上。那些放在篮子里的各式戒指,越积越多,但我从未戴上其中任何一只。
可敖炽还是坚持着这个习惯。他的性格,好像从来没有变过,永远只听从他自己的意愿与执着,从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刻在他骨子里的狂妄与骄傲,我想,应该得益于他天生尊贵的身份。
是的,敖炽并非一条真正被视为妖物的“孽龙”,以“孽”形容,只怪他行事太出格,性格太倔强。他本是东海龙王的嫡亲孙儿,王族血统,傲视天下。而这东海龙族,不仅善水善火,且能降妖伏魔。镇守一方,身份尊容不输佛神。敖炽本可以腾云四海,逍遥天下,却被我这只微不足道的树妖栓住了脚步。
有一千年了吧,我数不出来我们在一起有多久,当一些事情成为习惯时,连遗忘都成了习惯。这一千年里,我们争执无数,长期保持互不相让的势头,可是,我有怎能否认,我们一直相依为命。
我们讨厌一个人,往往因为彼此太相似。
我们喜欢一个人,也因为彼此太相似。
可有些话,我始终都讲不出口。他也是。
还记得那个晚上,我整理衣柜,发现少了一件衣裳——那件一直被我小心收藏在锦盒里的绿纱衣。
那是我第一次以人的姿态出现在这个世界时,子淼送我的第一件衣裳。
哪怕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衣裳里头的每一条丝线,还是缠绕着昨日的点滴,抹灭不掉的回忆,悲伤的,美好的。
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留下一个与故人有关的纪念。子淼对于我而言,是我到死都不能忘却的人,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对他的怀念已与爱恨无关。如果没有子淼,就不会有我。没有子淼,裟椤还是那棵长在浮珑山顶,与寂寞为伴的孤树,连个名字都没有。他是我最珍贵的回忆,我感激他。
丢失了这件衣裳,如同丢失了过去,我的生命突然被切割得不圆满了。那时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发疯似的找,屋子几乎被我拆了,可是找不到。直到敖炽回来,他轻描淡写地说,他替我新买了一堆衣服,发现衣柜空间不足,所以替我把那些旧衣服都扔了,包括那个锦盒。
他总是如此自以为是,总是如此喜欢替我做决定。
我强忍住心口那把快要从出来的怒火,冷着脸,让他去给我找回来。
他说,扔了就扔了吧,一件又破又旧的衣服,老搁在那儿也不嫌麻烦。还找什么找!
我又说了一次,你去给我找回来。说这句话时,我的眼神回到千年之前,我与他第一次正面冲突时。
他愣了愣,干脆一屁股坐到了沙发里,无能为力地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一件垃圾而已,我忘了扔哪里了,楼下垃圾桶吧,不过刚刚有垃圾车来过,要不你自己跟去找找?
垃圾!
他的言行,终于彻底激怒了我。
我们开始争吵,各种能一语戳中对方要害的言辞,从两个从不知相让的人口里,爆发而出。
他讥讽我旧情难忘,那男人都死了那么久了,还把他的遗物当成宝,愚蠢之极。
我骂他不过一介莽夫,见识浅薄,不懂感情不懂尊重,这么多年了,毫无长进。
从星座学上说,我是生于严冬的射手座,他是诞在盛夏的狮子座,同为脾气暴烈的火相星座,一旦冲突,天雷地火。
最后,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就是还忘不了那个男人!
原来,他心里,一直是这么看我的。
心突然就被冻住了。
枉他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些朝夕相伴的日子,真真是白过了。
他竟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真正气极时,我反而是最安静的。
短暂的沉默后,我正视他的眼睛,一如千年前我们第一次交锋时的情景,用最平静的声音对他说——你让我厌恶。
显然,他还记得从前的那一幕,记得当时,我不撒谎的,冷漠的眼神。
“滚。”我转身回到了卧房,关上房门前,我头也不回地说,“我再不想看到你。永远。”
房门关上,我没有听到他有任何回应,也不想听到。
我憎恨被人自以为是地误会,别人不懂我,我不介意,可是,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
这次冲突的结果,是我一场暗自的眼泪,与他二十年的杳无踪迹。
我很少哭,他也从未离开我超过四十八小时,因为这场在之后看起来幼稚之极的争吵,我跟他走向了两条无法再相交的平行线。
对于妖怪来讲,二十年的时间不过弹指一挥。可是,再丢失了敖炽的二十年里,每一天,每一月,对我而言都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平复下来的我,对于那天的行为,多少有些懊恼。毕竟,他对我的保护与陪伴,那些实在的关怀,的确不该被一件衣裳全盘否定。
我用了许多方法找他,找不到。他就像蒸发了一样。
我真生气啊,为什么这次你又这么听我的话呢?我让你滚就滚,还滚得这么一望无际。
敖炽留下的,除了满衣柜的衣裳,一篮子钻戒之外,就只有这个赤金纹龙平安扣了。
记得吵架那天,我曾气得将着平安扣的绳子扯断,扔到窗外。谁知翌日醒来,这东西又好好地系在我的左腕上。
我再扔,它还是会回来。
必定是敖炽的鬼把戏,不咋地他在这个平安扣上下来什么法术。我无奈,只能任它叮叮当当响在我的腕上。
现在,我才明白他给我这个东西的用意。
他曾说过,他最怕我这个笨蛋,在他不在我身边时,被别的妖怪吃掉,这实在太丢脸了!
我以为,我已有千年修为,怎么也算妖怪里的高手,能威胁到我安全的物种几乎没有,他的担心不会变成现实。却不曾料到,时至今日,还是他敖炽,用另外一种方式,将我这个“笨蛋”救了回来。
想得到这儿,我红了眼眶。
沧瞳凯与玄不解于我的失态,更加不知道我片刻的失神是为了谁。玄伸出他的猫爪在我眼前晃了晃,把我的魂招了回来。
“我要去一趟不停。”我揉了揉眼睛,突然站起来。
“你去能干什么?打探消息这种事,已经有人去做了。”沧瞳凯看了看窗外,“应该快回来了吧。”
很快,一只黑色的蝴蝶,扇动着一对生着暗蓝花纹的美丽翅膀,翩翩然停在了我的肩上。
“对不起,我也没办法替你解开咒语,如果不是他们告诉我,我根本认不出你。”蝴蝶很无奈地对我说,“你也真是衰,搞成这个样子。”
这蝴蝶,不是枯月,又是何人。
“你来了……”我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早说过那婆娘在这屋子四周动了手脚,你看,所有打出去的电话都是不在服务区。”
“难怪我给她的电话老打不通,去不停找她,她又总不在店里。”
“现在不停里头的那个不是她好吧!”
“也不能完全说不是,起码那个人形还是她的。”
“应该扒掉那婆娘的皮!”
“那岂不是变成你的同类了?”
“骨妖里没有这样使花招害人的货色!少扯到我们!”
一个身形高大,被帽子墨镜口罩长风衣裹成木乃伊的大嗓门男人从门口走进来,随之而入的,还有另外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以及一片亮眼的湖蓝色头发。
“咦,醒啦?”九厥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无视我讶异的眼神,随意摸了摸我的额头,“嗯,不烧了。你这小树妖,真是不能让我省心哪。”
简单的动作,熟悉的语气,他没有半分疏离与不自在的眼神,让心魂一直飘来荡去没有归依的我,突然踏实了。
“我说树妖,你不用担心,那个偷走你皮的婆娘,不会嚣张太久的!”顾无名摘了墨镜,一拍桌子,那两个黑洞洞的骷髅眼里,喷出的全是抱不平的怒火。他的脾气还是这么冲。
“你们……”我竭力让自己像从前一样淡定,但一看到围绕在我身边的这些家伙们,却酸了鼻子。那股在心里千回百转的感动于安心,慢慢沸腾我的血液。
我就知道,我不会一个人。
“她居然要哭了……”沧瞳凯惊讶地看着我,小声说,“她以前,脸上永远只有让人讨厌的,狡猾的微笑。”
“这样子还蛮好看的……”玄歪着脑袋看我,“起码比较像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正常人。”
另外几个纷纷表示赞同。
“你们几个……”我赶紧擦擦眼睛,顺势给了离我最近的九厥一拳,恼羞成怒道,“再嘲笑我,我就剁了你们!”
“你现在也只能拿菜刀剁人了一点法力都没有。丢人!”九厥从不怕在我面前毒舌,只是在我发飙之前,他话锋一转,对众人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被动认出裟椤的人越多,主动认出她的人就越少,她被解咒的可能性就低。”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他们:“你们怎么会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我身边?你们虽然都是不停的客人,可你们彼此间并不认识。而且你们说,暮声被动过手脚,我的任何信息都无法传递出去。”我看向沧瞳凯与玄,问:“最先知道我身份的人是你们,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沧瞳凯坚决地摇头:“不是我们通知的。我们根本不认识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同伙!”
话没说完,他就被顾无名揍了一拳,顾无名拧着他的耳朵道:“小猫妖,这里个个都是你的长辈,说话小心点!”
枯月扇了扇翅膀,从虚空中抖落出一个红得喜庆的信封,说:“我们收到了这个。”
九厥,顾无名,也掏出了同样的玩意儿。
我打开信封,里头,竟是喜帖。
为什么会是喜帖?我翻开那散发着甜甜香味的帖子,一行一行读着刻在一片红色里的字句。
别的我没有看到,我看到的,只有——
新郎: 敖炽/新娘: 裟椤 敬上
多扎眼的几个字呀!
我要结婚了,居然我自己还不知道。
当然,这个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被结婚”的对象——敖炽!
这个名字,此刻足以让情感完胜理智。
喜帖上注明的婚礼时间与地点,就在明晚,午夜零点,浮珑山脚,东海别墅。
最末处,还有一行小字——宾客请于婚礼前一天午时至XX市XX街179号“暮声”**,接待人:沧瞳凯/玄
“我发誓,对此我们都很郁闷。”沧瞳凯道,“你是被结婚,我跟玄就莫名其妙成了接待人,一个大中午的,暮声里就来了这些家伙,个个问东问西。然后一对口供才明白,我们不知被谁给耍了。”
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我不期然想起那天,我翻到的,恶魔牌。
也许,那个一直不曾露面的恶魔,的确已在朝我们,不止我们,朝我们所处的整个世界,步步逼近。
我看向窗外渐黑的天空,竟又看到了那幻觉般的一幕,那些灰黑的暗涌,比之前更显浓厚,张牙舞爪地吞噬了残留的光线,却还不罢休,贪婪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