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着朴素的男人,抱着年幼的儿子坐在病床前,紧握着躺在床上的妻子的手。这个年轻女人浮肿的面容上,有太多的虚弱以及牵挂。
摆在柜子上的饭盒里,一半是米饭,另一半是廉价的炒青菜。
“妈妈……回家家……”年幼的孩子憋着嘴,去拽母亲的手。
一句话而已,女人开始低声啜泣。
“会回去的。”男人红着眼睛,在妻子额上吻了吻,“我跟儿子一直等着你呢。”
“可是……”
“嘘!”男人轻轻捂住妻子的嘴,温柔地说,“刚刚医生跟我谈过话,你现在只是初期,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治愈的几率很大。我很有信心。你也要有!”
“真的么?”女人看定丈夫的脸。
“医生刚刚跟我说的。你不知道我听了有多高兴!”男人言之凿凿。
我摇头,又一个说谎话的。刚才我分明听到医生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他的妻子顶多还有一个月的生命。
门口,捏着一包感冒药的唐小花,愣愣地看着那对夫妻,下意识地想上前,却又望了我一眼,没迈步。
还有一周就是愚人节了,春季是一个易感冒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唐小花总是医院的常客。
挨了针,拿了药,路痴的唐小花下楼时转错了弯,鬼使神差走到了二楼的住院区,并在这对夫妻的病房前,停下了脚步。
“那个女人,还剩多少电量?”我双手抱臂,若无其事地问。
“不到一周。”她低声说。
“真可怜呀……”我摇头。
如果这女人的生命电量能延长得多一些,这一家三口的生活该会很幸福。
“小透……我想……”唐小花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
刚刚在门诊那边,唐小花弄丢了自己的钱包,被这个男人拾到,追上来还给了她。
“知恩图报么?”我反问一句,笑笑,“去吧。”
“小透……”唐小花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我的允许是真的。
“去啊。”我朝那可怜的一家三口努努嘴。
唐小花迫不及待地跑进了病房。
男人惊讶地看着不期而至的她:“小姑娘,是不是钱包里少了东西?”
“不是不是。”唐小花走到他们面前,看了他妻子一眼,说,“你太太不会有事的。”
“嗯?”男人一愣。
“我说她会没事。”唐小花说罢,朝他妻子的额头伸出了右手,触摸着那片冰冷的皮肤,她微笑着对这女人说,“我告诉你哦,你的生命还有……”
我没有跟进去,沉默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病房内的每个角度,就在唐小花对女人开口说话的刹那,我看向病房天花板上的双眼,微微一眯。
唐小花下文尚未来得及出口,病房里的所有人只觉有一阵飓风刮过,身体跟意识顿时被风中暗藏的力量急冻住,眼睛,耳朵,所有感官功能瞬间丧失——整个病房里的一切,全部被凝固住。唐小花保持着伸手张嘴的笨模样,蜡像一样杵在病床边。
短时间凝固小范围空间,我可以办到。虽然这种法术会耗去我不少力气,但这是必须的。
我调匀了呼吸,关上房门,走到病房里,望着天花板上那一团说不出形状,黑泥样的混沌异物,说:“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还是决定耍个小花招,引你出来见个面。我知道你一直监视着唐小花,只在她对人‘撒谎’的时候才肯现身。”
说罢,我纵身一跃,右手往那团黑泥里一拽,只听一声闷哼,一个干瘦的男人被我从里头生生拽了出来,掼在地上,不过,这可不是个真正的人类,他的腰部以下,是节肢类昆虫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之丑陋。
我一脚踩在虫男的背上,冷冷道,“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怪,对我的人使坏心眼,就休怪我不客气!”
“英雄饶命啊!”虫男抬起头,双手作投降状,“小的也只是受人之托,从这丫头身上取点东西,讨口饭吃而已!”
“取点东西?”我脚下的力道又重了几成,几乎断了那虫男的腰,“说!到底怎么回事?”
论法术,这种低级别的小妖,远不是我的对手,但论传说见闻的丰富,我远不及这些匿藏于人间各个角落,终日到处攀爬打听消息,并且常给别人充当线民换取报酬的虫妖。
虫男转着微凸的眼珠,小心翼翼地问:“您跟这丫头是什么关系?莫非您也是为了拿到那个东西?”
我心下一动,冷哼一声,亮出了我毛茸茸的尾巴:“看来你还不太笨。你明知这丫头早被我圈定了,你还敢来分一杯羹?”
“呀,英雄,这这这真是个误会啊!”虫男一看见我雪白的尾巴,顿时吓得结巴起来,别人可能不知道,但它们这些以出卖情报为生的虫妖们可是相当清楚,白狐历来是狐族里的贵族,灵力法术都要高人一筹,若惹恼了我,它被就地分尸的几率相当高。
见我冷冷不说话,虫男更慌了神,一口气说道:“小的不知道这朵谶花已经被您预订了,小的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她。太多人想要谶花花瓣做咒了,可惜谶花存世太少,成人形的更少。这这……小的财迷心窍,本以为这次能大赚一笔,却不知道冒犯了白狐殿下,小的再不敢了,您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谶花?!
别的话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唯有“谶花”两字,像块烙铁一样,烙进我心里最深的地方,嗞嗞作响。
谶花,谶花,一语成谶。反之,反之,花灭人生。
你不是不祥之物!谁若伤你,我便要他十倍奉还!
幽幽远远的声音,如梦中呓语般,突然涌现于脑际。每个字,都像生出了棱角,锋利地刺进了我的心脏,留下难耐的刺痛。
趁我失神的刹那,脚下没了力气,虫男就地一滚,迅速缩成了一个黑团,朝天花板上一弹,迅即隐没其中,逃得无影无踪。
我无暇去顾及那个小妖,缓步走到唐小花身边,用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仔细,凝视着她的脸孔……
摘下她的眼镜,露出美丽的双眼,她土气的短发在我眼中幻觉般变长,那一身校服也像蜡一般融化,下面,露出一片晚霞般灿烂的红纱。
混乱,无与伦比的混乱在脑中交织碰撞,时隐时现的呓语,凌散飘荡的片段,顷刻间淹没了历来理智又聪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