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者皱着眉看了百里未步一眼,拂袖而去。
“早说过百里家的人不能要女儿,你们偏要妇人之仁。”中年男人颇有怒意地朝百里未步的父母道,“你们这一支后裔,当年以追捕之名从中国逃到罗马尼亚,就是为了保全腹中的女婴。现在你们看看,自己的行为给你们带来了什么?给我们整个人马族带来了什么?疼痛,怪病,甚至死亡!你的大女儿已经错过一次,现在连小女儿也……唉!”
在他转身离开之前,冷冷朝百里未步的父亲扔下一句:“这次,势在必行。我们是猎人,这是永远不会更改的事实!”
百里未步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些动怒的客人,以及神色复杂,像做错事的学生一样沉默而立的父母。
她做错什么事了么?不就是因为迷路彻夜未归?可她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么,至于上升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高度么?
不过唯一奇怪的是,当她一早醒来时,溶洞里只有她一个人,岑恺文不知去向。她还急切地在附近找了他半天,可一无所获。直到她循着原路顺利走出森林打算去报警时,恢复信号的手机收到了岑恺文的短信——“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睡得像头猪。”
她一愣,手机屏幕上仿佛浮现出岑恺文揶揄的笑脸,她情不自禁朝那条短信吐了吐舌头,快步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接着便是那通莫名其妙的指责。
“爸妈,这是怎么回事?我被困在森林里一晚上,你们不安慰我一下,还让外人指着鼻子骂我?”百里未步撅着嘴蹭到父母身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装要哭的样子。
而这次,父母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宠溺地摸摸她的头,继而好言相慰。
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手链,放到百里未步手里。
“咦?我的手链怎么在这里?”百里未步惊讶地一摸手腕,那条她十岁生日时母亲送她的串着一只纯金小猴的手链,居然在父亲手里。这条手链是她的大爱,睡觉都不离身。
“跟我过来。”父亲叹了口气,转身朝通往地下室的暗门走去。
百里未步狐疑地跟了过去。
她家的地下室,并没有什么特别,一条通道连接着三个呈品字型的房间,除了尽头那个房间平日总是锁上的,另两个房间连锁都没有。不过她知道,锁上的房间里,有个神龛,还有百里家各位祖辈的牌位,每年农历春节的时候,他们全家都会去那里上一炷香,并没有什么特别隆重的仪式。至于另外两个房间,就更没有什么特别了,一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很多都像砖头一样厚,落满了灰尘。一间养着寥寥数盆貌不惊人的花草,也许因为常年照不到阳光,总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父亲打开了最里头的那间房。老实说,百里未步十七年来,除了每年一次的拜祭,她从不下地下室,她对漫画的兴趣远多于那些一看就头痛的砖头书,至于花花草草,就更没有兴趣了。不知道父亲突然带她来这里干什么,离春节还有好几个月呢。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蜡烛,红色的,分立在神龛,还有牌位所在的木台上。
父亲边点亮蜡烛,边沉声道:“凌晨,有个男人拿着你的手链来找我,说如果我不在天亮前交出箭伤解药,你的性命就会终止于太阳升起的时候。”
百里未步心里咯噔一下。
“爸爸,我……我不是很明白。”她的心,突然像那些烛光一样摇晃不止。
“我们是什么人?”父亲回头,熄灭了快燃到头的火柴。
百里未步一愣,说:“我们……是人马族的后裔,天生的……猎人。”
父亲看着台上那些黑色的牌位,“从上古时代开始,人马族的先祖就开始无休无止的狩猎,我们是最骁勇善战的一族,族里的每一个分支都是天生的猎人,世上最犀利的弓箭随我们一同降生。”
“我知道。”她看着父亲严肃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人马族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卡戎,黄道十二星里射手座的来源。”
“是,卡戎是人马族先辈里的骄傲。除了他之外,我们的同族遍及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变得像真正的人类了,无论内心还是外表。可人马族天生的勇气,与应该担负起的职责,永远不会变。”父亲如是道。
“我也知道……”百里未步想了想,“可是,这跟爸爸你带我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作为人马族在东方的后裔,我们百里家千百年来,最大的敌手是谁?”父亲忽略她的问题,继续问。
百里未步略一沉思,不是很肯定地回答:“是……黄金狮人?”
父亲叹了口气,点点头。
“可是,你们不是说黄金狮人在很多年前,已经被我们消灭干净了?”她狐疑地问。
“西汉初年,我们百里家的先祖受命于汉武帝,专肆猎杀黄金狮人,保江山平安。千年时光,人马与狮子之间的战争,不曾平息。”父亲的眼里有风霜,每个字都沾满了沧桑,“直到百年之前,中国境内的黄金狮人几乎被我们猎杀殆尽,仅剩的一支窜逃到了罗马尼亚的森林里。而你的曾祖父,以追捕为名,举家迁往布切基山区,并在黄金狮人藏身的森林里布下了结界,让仅存的敌人终生不能离开此地。”
这些事,父亲第一次对她提起。事实上关于他们整个百里家的过往,人马族的种种,父母很少在她面前提及。这么多年,她就像个普通人一样,轻松快活地生活在世上,如果不是今天,父亲如此慎重提起,她几乎都要遗忘自己人马猎人的身份了。
“为什么只是困住它们?”百里未步的脑子还算清醒,追问,“为什么不直接捕杀它们?”
父亲苦笑:“这个问题,当年我也问过你爷爷。你爷爷的神态,跟我现在一样。”他深深吸了口气,说:“百里家的人,手上沾满了黄金狮人的血,你爷爷只用了‘杀戮’两个字来评论先祖们对狮人们做过的一切。数百年前,康熙年间,百里家的先祖,一对兄弟,发现了一只藏身于京城的黄金狮人,雌性,化身成女子,做了当地一个小官的妻子,其时已有身孕,即将临盆……”
说到这儿,父亲停住了。
“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下手了?”百里未步愕然。
“她恳求他们,起码放过她的孩子,也不要惊动她的丈夫,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胆小却好心肠,他不知道自己妻子的真实身份。只要让她的孩子平安降世,他们要对她怎样都可以。”父亲说话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缓慢,“弟弟动了恻隐之心,收起了弓箭,并劝哥哥离开。可是,弟弟刚一转身,哥哥的箭已经射中了女人的心口。”
百里未步的心脏,急跳了一下。
“她临死前,用比海还深的怨恨对百里家下了诅咒。”父亲的脸孔在烛光里闪烁,微微有些苍白,“多年后,那个弟弟在临终前说,这辈子能让他刻骨铭心的东西很少,唯有当年那只雌狮中箭后的眼神,他至死不忘。”
“她……她对百里家下了什么诅咒?”百里未步一步上前,抓住了父亲的手。
“今后,百里家但凡有女儿出世,必爱上宿敌黄金狮人,必不得善终,必连累至亲。”父亲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插进了肉里。
“这……”百里未步觉得耳畔嗡一声响,“后来呢?”
“弟弟怀孕的妻子,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婴就是你的曾祖父,而女婴……”父亲遗憾地说,“长大后的她,果真同一只黄金狮人堕入爱河,爱得死去活来。”
“诅咒就是这样?”百里未步的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如果只是这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诅咒也就不叫诅咒了。”父亲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道,“他们相爱之后不久,整个百里家的人都生了一场怪病,高烧,吃任何东西都只有苦味,总之是痛苦不堪,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三个月才结束。而当时百里家整个家族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她年纪最小的亲弟弟,却没有这么幸运,他死了,死的时候,身体呈半透明状,看起来像块不够透明的玻璃,轻得像片羽毛。他们想抱起他的尸体,可刚一碰到,这个孩子就像落地的玻璃一样,碎成了无数块。”
百里未步的呼吸有点暂停。
“这个孩子死去之后,厄运降临到百里家另外一个孩子身上,他的眼睛开始变灰,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总是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跟之前那孩子的症状一模一样。”父亲看着摇晃的烛火,“那个诅咒,不但让百里家的人痛苦,还会杀死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如果不破除,百里家的人会按照年龄的顺序,逐一死去。”他难过地摇摇头,“黄金狮人的诅咒……说来也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那……破解的方法呢?”百里未步急促地问。
“百里家的女人,用百里家十年一现的焰晶箭,杀死了她的爱人。救活了另一个濒死的孩子。她自己,自绝于爱人的尸体前。”蜡烛上的烛泪一滴滴落下,在台上积成了一滩,父亲沉声道,“这就是解决的方法。从此以后,百里家不允许有女婴出世。所以到了你曾祖父那辈,以追捕仅剩的黄金狮人为名,离开中国,避世隐居于这里。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女儿,不会因为诅咒的缘故,被百里家的人秘密处死。”
百里未步觉得背脊上流过刺骨的寒意,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看似简单的家庭背后,竟埋藏了这么一段血腥残酷的隐秘。
“我们只在这里设结界,不捕杀这最后的黄金狮人。”父亲垂下眼,自嘲地笑笑,“是因为我们一直有愧疚。”
“爸爸……”百里未步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心头突然一紧,“十年前,我们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姐姐就是在那一年失踪的!”
父亲轻轻拍拍她的手,颇无奈地说:“有内疚又如何,那诅咒的力量仍在。你曾祖父之所以选择跟黄金狮人当‘邻居’,名为监视,实为保护他们不再被百里家的人伤害,同时也警告自己的子女,尤其女儿,不得接近他们。总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跟黄金狮人之间,相安无事。我们甚至一度认为,那诅咒可能已经消失了。”
百里未步将十年前的旧事,清晰的模糊的,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难道……姐姐她爱上了狮人?”
“那个诅咒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它像一只幽灵,盘踞在百里家的人身上,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何时爆发。”父亲痛苦地垂下头,“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未晴会跟那只年轻的黄金狮人一见钟情。当我们觉察时,已经太晚。”他抬头看着女儿,“对于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你的记忆一定很模糊吧,因为你发了很长时间的高烧,而你弟弟未雨,从那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了。”
“那姐姐她……”百里未步不相信那个总带着温柔笑容的姐姐,会杀死自己的爱人。可是如果她没有那么做,按照那诅咒的规律,未雨不会活到现在。
“她没有杀他。那年,正好是十年一开的九色葵开花之日,这种用人马的血种植而开出的花,用花蕊里的汁液涂在我们的箭头上,我们的箭就不再是普通的人马金箭了,是能让黄金狮人一触即亡的焰晶箭,也只有这种箭才能真正杀死黄金狮人。焰晶箭的效力,能保持二十四小时。那个冬天,从中国找来的同族们,开始了又一场狩猎,以拯救你弟弟为名义。可是,你姐姐用自己的血在森林里布下各种阻挡结界,拖延我们的时间。当我们找到那只狮人时,已经是翌日傍晚,焰晶箭的效力就快消失。千钧一发之际,数支射向目标的焰晶箭,被另一头突然跃出的黄金狮人挡住了……是他的母亲。我们终究失去了捕杀他的机会,也失去了未晴。她失踪了。”父亲望着矗立在阴影中的,先祖们的牌位,“他们取出那只雌狮的血,割了她的肉,加上各种药材,煲了一碗药,给未雨喝了下去。虽然这味药不能治本,但起码能替未雨续命,待到十年之后,九色葵再开花,焰晶箭现世,再杀死那个罪魁祸首,彻底破除诅咒的恶力。”他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今年的平安夜,又是九色葵的花开之日。”
百里未步颓然坐到了地上,喃喃:“你们……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这些……”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父亲的语气里有很浓的内疚,也坐了下来,“我跟你妈妈,只希望你们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可是……猎人的命运,狮人的诅咒,让我们无可奈何,只能面对。”
“那个人……不,那只狮子,他依然在森林里?”百里未步突然问。
父亲苦笑:“傻丫头啊。把你的手链带来的人,就是他啊!”他顿了顿,“九色葵开花在即,同族们如期而至,他们到来的第二天,在碧落里‘闲逛’的时候,遇到了一只年轻的雌性黄金狮人,那应该是他的妹妹或者姐姐,他们用箭重伤了她。虽然普通的箭无法杀死她,可我们人马族的箭,天生就有非凡的力量,一旦她中箭,其全身都会剧痛难忍,除非用我们家独门的箭伤药治疗,否则必然痛到生不如死。”
“你的意思是,他用我的安危来跟你们交换箭伤药?”百里未步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从天而降的“同学”,两人的“偶遇”,居然只是一场别有目的的设计。
“如果我没猜错,他把你引到林中,用黄金狮人的灵力制造无形屏障,让你们一直在树林里兜圈,让你走不出来,我们也找不到你,再趁你昏睡之际,拿了你贴身的物事来找我取箭伤药。”
“你给他了么?”百里未步沉声问。
“给了一瓶。”父亲点头,“我已经没有了未晴,不想你再有任何闪失。”他转过脸,脸上一直柔软的线条变得冷硬起来,“必要时,我会做我本不愿意做的事。我不想继续百里家的错误,可我要保护我的家人。”
“爸爸……”百里未步的眼里,渐渐泛起星点泪光,她把头放在父亲膝上,像小时候一样。
蜡烛燃了一大半,在一室沉默中轻轻跳跃的烛光,笼罩着紧紧相依的父女,照出风暴之前的无限安宁。
神龛上的木盒,光华流动,像只肃穆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房间里的他们。
“难道……除了猎杀,就没有别的办法了……”百里未步觉得脑袋很沉,喃喃自语中,眼前全是那个人看着她时的坏笑,他替棕熊包扎时的专注,他在溶洞里隐晦的悲伤……
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他衣裳上的味道。
虽然他骗了自己,可是,她无法恨他,真的。